第3章 魯濱遜漂流記(1)
- 魯濱遜漂流記(2023版)
- (英)丹尼爾·笛福
- 4992字
- 2024-01-31 18:31:24
我是約克城的一個良家子,生于1632年,我家并非本地人,家父是外鄉人,來自德國的不萊梅,他最早在赫爾落戶,靠著經商,掙得一份不小的家產,以后他收下了攤子,來約克城住下,并在當地娶了我母親。我母親娘家姓魯濱遜,在本地也算得家道殷實,由于我母親的緣故,我本名魯濱遜·克勞茨納爾,但由于英語的訛誤,鄉里人都叫我們克魯索,我們入鄉隨俗,也這樣稱呼并且書寫我家的姓氏,于是我的同伴們也這樣叫我。
我有兩個哥哥,大哥是英軍駐佛蘭德步兵團的中校,曾效力于大名鼎鼎的洛克哈特上校麾下,后來戰死于和西班牙人在敦刻爾克[1]進行的那場戰役;我的另一個哥哥下落如何,我一無所知,就如同我父母如今不知我的下落一樣。
作為家里的第三個兒子,又沒學過手藝,所以從很小開始,我腦袋里就想入非非。家父那時年事已高,他在家中督課我,又讓我上了鄉村免費小學,叫我薄有學識,并立意要我做律師。但除了去海上,我對一切都不中意,這種偏好使我執意違抗家父的心愿和命令,全然不顧母親朋友的乞求與勸告,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東西,非要把我行將遭受的那種悲慘生活塞給我。
家父為人明智而穩重,他預見了這計劃的結果,對我好言相勸。因為痛風他不能出屋,有天早晨便把我叫到他房間里來,就這事熱心地勸我。他問我犯了什么混念頭,居然不顧事理,要離開自己的家和生身的國土,在這兒我本可以很好地跨入社會,靠著刻苦勤奮,大可以發家致富,活得逍遙快活。他對我說,只有貧困潦倒的窮人和野心勃勃的富人,才涉險去海上,靠冒險發跡,靠非常的舉動揚名。而這兩者對我來說,不是過高,就是過低了。他說我屬于中等階層,或者說,是下層人的上上者,而據他的閱歷,這是最好不過了。這階層最幸福,既不像賣體力的,得忍受不幸、艱辛、勞累和痛苦,也不像上層人,備受傲慢、浮奢、野心和嫉妒的攻心之累。他說,其實我自己也能看出這一階層的幸福來,只要我明白,別人都很羨慕這一階層,即使貴為國王,也常常感慨生于帝王之家所嘗的苦果,總盼著自己落在這兩極之間,既不貴盛,也不寒賤;還說那個智者[2],曾祈求上帝讓他不富不窮,由此可見,這一階層是真正幸福的標準。
他說你睜眼一看就知道了,生活中的災難,下層人和上層人都有份兒,唯獨中間地位的人卻很少趕上,而且不像貴人和貧民那樣大起大落、榮枯不定的。不但如此,他們還沒有被不良生活,被窮奢極欲搞得身心交困,也沒有因為勞累、匱乏、缺衣少食而病懨懨;還說各種德行和快樂,就是為中等地位的人準備的,平靜和富裕是中產之家的女仆;克己、適度、健康寧靜、樂朋好友、所有可人的娛樂、所有賞心樂事,這些福分都屬于中等階層的人;又說在這個階層,人在世界上是來得安穩,走得舒適,不至于心為形役,搞得身心交困,也不至于為了每天的面包賣給生活去做奴隸,或整天苦于世道險惡,弄的身心不得安閑;嫉妒的怒火、想成大氣候的野心,都燎不著他,只是樂悠悠地過完一生,嘗盡生活的甜味,與苦無緣,覺得幸福無比,而且快樂每天都不離左右。
說到這兒,他誠懇而慈祥地勸我別耍孩子氣,別把自己弄得慘兮兮的,按道理,按我的出身,事情都不該這樣;說我沒必要自己去找飯碗,他會好好替我找的,他會盡量讓我進入他向我推薦的那個階層;而如果我不能幸福安適,那全怪我命不好,或我本人的過錯妨礙了它,與他是無關的,因為他已經盡了義務,他看到了這一步的害處,并且警告過我。一句話,我要是聽他的,在家里安頓,他會助我一臂之力,可我要想毀自己,那他絕不來湊一手,所以我想遠游的話,則別指望他的鼓勵。最后,他要我以哥哥為戒。他當年也曾這樣苦口婆心地勸他,讓他別摻和低地國家的戰爭,但說不動,非要一逞少年狂去參軍不可,結果死了。如果我非要走這愚蠢的一步,他固然還為我禱告,但上帝卻不會保佑我了,當日后我求救無門時,我自會閑下心來,想到我當初是如何不聽他老人言的。
我日后才覺得,家父的后一半談話,可算有先見之明,只是照我看來,當初他并未料到這一番話會讖語成真。我看到家父老淚縱橫,尤其是提到我那被殺的哥哥時,當他說到我日后會悔恨,會求告無門時,他大傷感情,突然中斷了談話,告訴我說他心亂如麻,無能為言了。
當時,這談話深深感動了我,誰又是鐵石心腸呢?于是我決定不再想出海的事,聽老父的,在家里安身??刹幌麕滋?,這決定就被我忘在了腦后;長話短說吧,幾周過后,我決定自己溜走,免得父親再來糾纏??晌覅s沒有趁這決心的熱乎勁兒立即行動,我逮了個母親比平時高興的當口,對她說,我就是想出去見見世面,在別的事上安身,我是沒心干到底的,所以父親最好是同意,免得我不告而辭。我都已經18歲了,去做什么學徒,或給什么律師做秘書,都嫌太晚。我敢說即使我去了,也干不長久的,不等出徒,我肯定要背著師傅跑去出海??伤歉赣H談談,讓我出一次海,等我回得家來,不喜歡這事了,我就再不出去,我保證以雙倍的勤勞,追回我失去的光陰。
這話惹惱了我母親。她告訴我,她知道拿這類事跟父親去說肯定沒用,事關我利害的事,他很清楚,絕不會同意這種害我匪淺的事。而且她真納悶了,在和父親談過話之后,在父親情深意切地待我之后,我居然還在想這事,別說了,我要成心毀自己,那別人也沒辦法,但別指望他們的同意。至于她,才不幫我自蹈絕路呢。以后要提起這事,說父親不同意,可母親同意,那是沒門兒。
盡管向父親提建議的事遭到母親拒絕,可我日后聽說,她還是把我們的談話,原原本本告訴了父親,還聽說,家父顯得很焦慮,然后嘆口氣對她說,這孩子要待在家里,他會很幸福的,可要是出海的話,他可是天底下最命苦的人了,我不能同意這事。
大約事過一年之后,我便自己逃走了。而在這期間,對于要我定個行當的所有建議,我一概裝聾作啞,而且不停地糾纏父母說,既知道我如此想出海,就別再斷然反對了??捎幸惶欤胰チ撕諣柍牵ㄎ視r而去那里逛逛,只是沒有逃走的打算),在城里碰到我的一個伙伴,他正要坐父親的船出海去倫敦,他使出招募水手的老圈套,鼓動我隨他們一起走,說此番航行,不用我花一個大子兒,我沒有再和父母商量,連個口信也沒有捎給他們,管他們聽著聽不著呢;沒有求上帝的祝福,沒有求父親的祝福,更沒想什么前因后果,在那個倒霉的時辰,去聽天由命了。1651年9月1日,我踏上了一艘開往倫敦的船。我想普天之下,還沒有哪個年輕的冒險者,趕上災禍比我早,忍受不幸比我長了。船剛剛開出亨伯河,就趕上了風暴,海浪連天,異常嚇人。我從沒有去過海上,所以身體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心里也很害怕。我開始檢點自己的行為,心想我這么離家出走,不盡子職,真算是造孽,老天懲罰我,也是罪有應得。父母的忠告,父親的眼淚和母親的哀求,這時一齊涌進我的腦子。我的良心,由于還沒有像后來那樣達到頑梗的頂峰,于是也責備我無視忠告、背棄我對上帝對父親應有的忠節。
說話之間,風暴越來越猛,海浪掀起老高來。這一場風暴,固然不及我以后多次經歷的那些,也不及幾天后我見過的那次,可對一個初見風濤的新水手來說,這已是夠驚心動魄了。我覺得每個浪頭上來,都要把我們吞掉,而每當船跌進了浪底,我總覺得是再也上不來了。我心里很痛苦,發了好多誓言,暗下決心說,上帝要是讓我在這次航行中茍全性命,我的腳要是再能踏上陸地,我就直接回家見父親,有生之年再也不上船了。我會聽他的話,絕不再這樣自找倒霉?,F在我已經清楚地看到,他那些關于中等生活的言談,真是信然不虛。他這一輩子,活得是多么自在舒服,既沒在海上經過風暴,也沒在陸上遭過麻煩;我像一個回頭浪子那樣,決心回家去,守在父親的膝下。
這些明智而冷靜的念頭,在風暴持續的當口一直在我心里盤桓,而且還盤桓到了風暴過后。但到了第二天,風平浪靜,我開始對大海稍稍適應了。盡管一整天我有點兒悶悶不快,而且還有點暈船,但臨近傍晚,天氣變得晴朗起來,風也完全停了,隨后,就是一幅美麗動人的黃昏景色。太陽晴朗地落下,第二天又晴朗地升起,見不到一絲風影,陽光照在水平如鏡的大海上,這景色,我平生真是未曾得睹。
頭天晚上我睡得很香,如今也不再暈船,所以心里樂顛顛的。我看著這片剛才還狂暴可怕的大海,一時間竟變得平靜可愛,不免滿心驚詫。那個把我誘來的伙伴,大概怕我回家的決心還在,于是走到我跟前,拍著我肩膀說道:“嗨!伙計,現在怎么樣?昨天那一帽底風把你嚇著了吧。”“你把那叫一帽底風?”我說道,“那是一場可怕的風暴呀!”“別傻了吧,什么風暴,”他回答說,“你管那叫風暴,這可奇了。要是船堅海闊的話,我們才不理睬這樣的小風。不過你還沒見過鹽水嘛,也難怪。來吧伙計,咱們去弄碗甜酒喝喝,然后把這事忘他個干凈,你瞧天氣現在多棒?!蔽疫@一節傷心的故事,還是長話短說吧,我們步了所有水手的后塵。酒調好后,我喝了個酩酊大醉,那一宿的混賬行為掩埋掉了我的所有悔恨,我對過去行為的一切反省,以及對未來的所有決心??傊?,當浪靜風平、海面回到了往日的平靜,我那腔紛思亂緒,就統統沒影了,生怕被大海吞掉的擔心和恐懼也全部忘光了,以前的欲望又倒流回來,我在危難中發的誓言,做的許諾,如今忘得一干二凈。那些反省和正經的念頭,倒也總想卷土重來,可都被我攆了回去,我像躲避瘟神那樣躲著它們,只顧著狂飲濫喝,呼朋引友,很快就把這一腔心病(我當時就是這樣稱呼它們)壓了下去,沒叫它們再犯。五六天過后,我像一個決心不叫良心打擾的毛頭小子那樣,大勝了自己的良心??晌乙虼诉€得遭一場磨難,對我這號人,老天自是要棄之不顧的。既然我不把這次脫身當成上帝的一次寬釋,等到了下一次,他自然不再手軟,就是人群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惡棍,遇上它也會告軟討饒的。
在海上的第六天,我們開進了雅茅斯錨地。天氣雖然晴朗,但風向是逆吹的,所以風暴之后,我們只走了一小段路。我們被迫在這里拋錨,錨拋下之后,風向還是逆吹,從西南方向刮過來,持續了七八天。在這一段時間里,紐卡斯爾來的許多船也開進了這片錨地,這里是往來船只的必經港口,船都得在這里等候順風,以便開進泰晤士河。
其實,我們不該在這里漂這么久的,要不是風力太猛,我們早趁著潮水開進泰晤士河了。在這里停了四五天之后,風卻愈發見兇了。但這個錨地向稱良港,再加上我們錨堅索固,所以大伙兒都無憂無慮,毫不擔心危險,只是以海上的方式休息玩耍。不料到了第八天早晨,風力加劇,大家都上手去放中桅,把一切捆緊扎牢,好使我們的船盡量漂得安穩一些。到了中午,海水拍得很高,我們的船頭幾次進水,海水漫過了甲板,有那么幾次,我們都以為是錨脫了;因此船長命令大伙把副錨也用上。結果,我們的船頭沉下了兩只錨,錨鏈則放到了最長度。
這時,風暴刮得嚇人極了,甚至從船上水手的臉上,我都看出了一股恐懼和驚慌之態。船長雖然行事機警,極力保存著這只船,可當他從自己的艙里出出入入、經過我身邊時,我幾次聽見他低聲自語“主啊,可憐可憐我們,我們要沒命了,我們要完蛋了”諸如此類的話。在第一陣慌亂的當口,我傻呆呆地躺在尾倉里,心里說不出的糟亂。我既然已經鐵下心來,把前番的悔悟踩在了腳下,現在就不該吃那口回頭草了。我覺得死亡的苦況已經過去,這次不過和上次一樣,沒什么大不了的。但當船長走過我身邊,像我剛才說的,說我們全要完蛋時,我登時給嚇呆了。我走出船艙,向外望去,只見一幅我從未見過的慘象。海浪卷得像山一樣高,不出三四分鐘,就在我們面前冒起一次。我看看四周圍,滿眼是海灘的慘景。漂在我們旁邊的兩條船,由于負載過重,甲板上的桅桿已全被砍掉;只聽得大伙兒又高聲叫喊說,我們前面一里處的那條船已經沉了。另有兩只船則脫了錨位,從錨地沖出去,沒有一條桅桿,漂進汪洋里去聽天由命了。那些輕便的船只情形最好,在海上顛簸得不算厲害,但也有兩三只開過來,從我們船旁擦過,只有斜杠帆斜矗在風里,一頭漂離了錨地。
臨近黃昏時分,大副和水手長來乞求船長讓他們把前桅砍去,船長卻不舍得。水手長抗議道,如果他不肯,那么船會沉的,他只好答應了。他們把前桅砍掉之后,主桅又晃起來,把船搖得厲害,他們只好又把主桅砍掉,這樣甲板上就空了。
作為一個新水手,前不久又遭那么場驚嚇,我當下處境如何,人人都能猜到。但事過境遷,要是今天我來講講當時的心情,那死的恐懼倒在其次。想我前番悔罪,今朝故態復萌,不改最初的頑梗,由此而來的恐懼,是勝過死十倍的。這些恐懼,加上風暴駭人,搞得我心迷意亂,非筆墨可以形容。然而最糟的還在后面:風濤狂暴不止,即使水手們也連連承認,今生今世,還從沒見過這么糟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