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這樣認識阿爾弗雷德的:
我結束周末旅行,從布拉格出發,坐上378次歐洲城際列車,和阿爾弗雷德同一天到達了中央火車站。列車上的供暖系統在旅程的最后一個小時才噴出熱氣,所以到達柏林時,我已經被凍僵了。距離圣誕節只剩下幾天的工夫,車站里人山人海。我一心只想快點兒從人群中擠出去,卻好像聽到有人在呼喚我的名字。轉過身,我在人群中掃視,竭力辨認著自己熟悉的臉龐。可誰也沒有望向我的方向,而我的名字又很普遍。于是我回轉過頭,朝著電梯走去。就在這時,我左腳靴子的后跟卡在了金屬柵欄上,啪的一聲斷掉了。我壓低嗓門咒罵了一句,緊接著想起箱子里還裝了第二雙鞋——那是一雙淺橙色的耐克訓練鞋,搭配我的酒紅色牛仔褲一定不堪入目,但比起一瘸一拐地踩著斷掉的鞋跟四處行走要好多了。于是我四處張望,尋找著能將箱子攤開、換雙鞋子的地方。在站臺的中間,我看到了一條長凳,上面安了四把灰色的模制塑料椅。一個老頭坐在一端的一張椅子上,一對年輕夫婦則占據了另外一端的兩張座椅。我一瘸一拐地朝著長凳走去,坐在了年輕女子和老頭之間,將行李箱放在兩腿之間的地板上。就在我飛快地動手翻找起來時,老頭開口說話了。由于附近沒有別人,所以我猜他是在對我說話,于是我坐直了身體。
“不好意思,你說什么?”我問。他說話的聲音太輕,我沒太聽清。
他轉過頭看著我,皺起了眉頭,看上去一臉困惑,仿佛剛從白日夢中醒來。
“你說什么了嗎?”我用德語問他。
他搖了搖頭,再次移開了視線。我彎下腰,繼續在箱子里努力翻找:訓練鞋被我裝在了箱子的底部——大家都是這么打包行李的——現在我正奮力把手從梳子、洗漱用品、臟襯褲和一兩件襯衫中伸向箱底。
“一派胡言!”
又是那個老頭。我沒有坐直身子,而是向右轉過頭,看了看他。
他接著說道:“不,不。她沒有忘。你再等等看。”
我意識到,他說的是英語,不過聲音比耳語大不了多少。他直視著前方,或者更準確地說,他正面對著前方,但看上去并沒有盯著任何東西。
我直起身。“我能幫你做些什么嗎?”我問他。
他又看了看我,先是無聲地動了動嘴唇,然后終于開口答道:“很抱歉打擾你,但是應該來接我的人還沒有到,我卻很想……去上廁所。可我對這座車站不熟悉,不知道廁所在哪里。我的行李箱太重了,我沒法兒拖著它到處去找公共廁所,假設這里有廁所的話。所以,不知你能否在我暫時離開時幫忙照看一下箱子……”
這個要求來得如此匆忙、如此急迫,以至于我忍不住說了一句:“當然可以。”
“謝謝。”他回答,“我害怕要是自己暫時離開站臺,我孫女會以為我沒到。”他的表情看似緩和了一些。“她本來應該兩點鐘來接我的。”他補充了一句。
“哦,我猜她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耽擱了。”我說,“乘電梯下兩層就能看到廁所。我覺得你最好別用自動扶梯,不然有可能迷路。靠左邊走,那里應該會有標志。我會幫你看著行李的,也會留意一下你孫女。她長什么樣子?”
“哦。”他皺起了眉頭,“我也不太確定。其實我從沒有見過她。我本來有張照片的,可是……我覺得她應該是金發。沒錯,肯定是。金發,矮個子,笑起來很好看。不過我不太喜歡她的笑容。哦,天呢。那我可不可以……?”
“當然,去吧。”我回答,“我就在這里等你回來。”
老頭匆匆朝著電梯走去。我則重新坐下來,換上訓練鞋,打了個寒戰,希望他能快點回來。我的眼神一直在密切留意一名身材較小的年輕女子——她有可能是一頭金發,有可能不是——思緒卻已經飄到了幾個小時之后,想象自己拆開行李箱,沖個熱水澡,吃著冰箱里剩下的東西。
然而事情卻走向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向。
老頭離開去找公共廁所大約十分鐘后,我看到他坐著玻璃電梯升了上來,看上去筋疲力盡、老態龍鐘、滿臉無助。一瞬間,一股不請自來的責任感涌上了我的心頭。穿著腳下這雙耐克運動鞋,我本想像它的制造商在廣告中承諾的那樣“說做就做”——拎起行李箱就跑,但我沒有。我的獎勵就是阿爾弗雷德的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