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來了。她們馬上就要來了。還沒聽到聲音，你就能覺出她們的到來。總是這樣，次次如此。現在是一點十五分。如果你不想遲到，就得盡快邁出家門。不過要是有了她們，你就無法離開房子。你是不可能帶上她們一起走的。沒門兒。

還沒聽到她們的聲音，你就能覺出她們的到來，如同暴風雨前氣壓的細微變化。就算是用上醫生建議的反刺激方法，通過哼哼來阻止那些聲音的到來，你也心知肚明，其效力就像是朝著天空舉起拳頭，想要阻止暴風雨的降臨。果不其然，低沉的爆裂聲響了起來，還夾雜著頻繁的咳嗽聲與咕噥。

首先穿透尖銳、清晰的靜電音響起的，是一個小姑娘忽大忽小的聲音：我們知道，是不是。是不是。我們知道。我們太重了。太、太、太重了。我們知道什么是重量，是不是。我們好重，重若千斤。

意識到腳底板正在前后晃動，你停止了哼鳴。你仍舊站在走廊上，左手握著鑰匙，右手拿著夾克外套，正準備出門。

哦，好重，布萊，布萊，布萊妮婭。那個聲音還在說。為了嘲笑你，她把“萊”字發成了顫音，聽上去就像是摩托車在加速旋轉。

現在吃藥已經太晚了。埃里克離開之后，你就再也沒有吃過藥了，因為你需要去感受痛楚，好體會活著的感覺。因為不這樣的話，還有什么意義呢？這太瘋狂了，布萊妮婭，他在那一次的火災之后說。我不能這樣生活，他說。這是行不通的。

如果你走運，就只聽得到那個小女孩的聲音。其他人也許不會緊隨其后。誰知道呢。

聲音逐漸遠去，留下一陣越來越微弱的噪聲。你上下左右打量著四周，用雙眼去聆聽。在這個美好的瞬間，一切都靜止了。然而就在你抬起一只手臂，穿過夾克衫的袖口時——

無恥！你這個蕩婦，你這個骯臟、淫穢的蕩婦！

是兩個女人的聲音。在你的想象中，她們是一對異口同聲的雙胞胎，刺耳而暴躁的嗓音聽上去既怪誕又不自然。或許那只不過是一個聲音重復了兩次，就像錄音師在錄音時將一個聲音疊加在另一個聲音上。

你會遭到懲罰的。你無法逃脫最后的審判。看看你那副德行吧，牛仔褲那么緊，卡在胯骨上，把你那骯臟、惡心、膨脹的下體都勒出來了……

你并不想這樣，卻還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胯部。

沒錯，你看了！他們都會盯著你看，注視著你，你和你令人惡心的下體。

你把鑰匙和夾克衫全都丟在地板上，跑進客廳，奔向角落的那張宜家書桌，在成堆的紙張和書本里翻找起來，把它們一并掃落到了地板上。你才不在乎呢，你要尋找自己的無線耳機，尋找你寶貴的音樂，音樂。可那里什么都沒有。于是你又奔向房間的另一頭，翻開咖啡桌上擺著的筆記本電腦。開機。屏幕亮了。你緊盯著處理器瘋狂閃爍的亮光，試圖不去理會有個聲音在喊：

胖子！又胖，又臭，又放蕩！哦，你想要他們來摸你，摸你的下體……

電腦開機運行之后，你點開視頻網站，輸入“科爾曼”幾個字，又新建了一個網頁，輸入“高柳”。一片吼叫聲中，你努力集中精力，尋找正確的拼法，然后將音量調到最高，沉浸在四面八方涌來的音浪中——走音的薩克斯風、刺耳的吉他和暴躁的爵士在你的腦海里與那些聲音展開了混戰，讓你的腦袋疼得仿佛扎進了一塊玻璃。

你癱倒在沙發上，閉上了雙眼。

某一刻，在薩克斯風和吉他的嘈雜尖叫聲中，那些惡言惡語漸漸弱了下去，也許是因為雙胞胎不愿與噪聲抗衡。幾分鐘之后，樂聲也停止了。沙發上的你沉浸在一片靜默之中，耳朵嗡嗡作響，心臟加速跳動，渾身大汗淋漓。你知道自己應該全神貫注地記住什么重要的事情，大腦內部卻像剛被剝了皮一樣刺痛。你還得一動不動地待上一會兒，哪怕一小會兒也好，等到神經末梢停止尖叫，等到反胃的浪潮一波波過去。你仰面躺著，細數著呼吸。

萬籟俱寂，如此美妙。

布萊妮婭。

你猛然睜開雙眼。

布萊妮婭。起來。

你坐起身，一扭頭吐在了地毯上，緊接著哭了起來。輕聲地哭泣。

你又在犯傻了。

這是你最害怕的聲音。

你知道嗎，我對你已經失去耐心了，真的。

響亮，有力，冗長。同時在你的腦袋內外響起。

首先，我跟你說話的時候，你要坐直。擦擦你的下巴。看看你把這里弄得一團糟。我應該讓你把它舔干凈。

你繼續啜泣，用袖子抹了抹下巴。你跪下來，把臉湊到地板上。刺鼻的酸味令你干嘔起來。

你在干什么？起來，你這個傻丫頭。反正它現在已經浸到地毯里去了。好了，我們去廚房里走走吧。

你坐在腳跟上，號啕大哭。不要，你說。不要讓我傷害自己。求你了。

“不要讓我傷害自己。求你了。”我們討論過這件事情，布萊妮婭。我都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了。你把我想要的給我，我就不會來打擾你。就是這么簡單。

可我不知道怎么……你都懶得把話說完。她是對的。在這件事情上，你們已經討論過無數次了。香煙燙過的痕跡。繩子勒過的痕跡。還有各種各樣的切口：刀子、剃須刀、針在皮膚上劃過的痕跡，還有玻璃碎片的劃痕。可你還是不知道她想要什么。這么多年來，她一直與你糾纏不清，雖然偶爾會丟給你幾句謎語，內容卻毫無意義。

（任一角度的鏡子有何意義？

如果我拿走你的眼睛，你能看到什么？

一口氣能在雨中飄出多遠？）

要不就是你太笨，解不開這些謎語。可你試過了——哦，天知道你有多努力！

她是你最害怕的那一個，因為她能占據你的思維。她不會像雙胞胎那樣破口大罵，或是像小女孩那樣胡說八道。她知道什么能讓你興奮。她知道什么能讓你惡心。她會糾纏你，奚落你，在你面前炫耀她的實力。她知道如何激怒你，害你鮮血直流。在你停藥時，她是最殘忍的。那才是她真正的復仇時刻。她不笨；她知道你有辦法讓她閉嘴——氯丙嗪、鎮定劑、三氟拉嗪。但你早晚都會停藥，因為它們會對你的思想和身體造成影響，如同一條厚厚的熱毯，讓你的思想無法喘息，害你的舌頭、乳房和腳踝腫脹，以一種無法用言語向醫生解釋的方式來毒害你。你無法清晰地思考，幾乎起不來床，還會在公交車和火車上睡著。吃藥會令你疲憊。停藥則會令你崩潰。

站起來！快點，現在就站起來！你知道自己是個沒用的家伙嗎？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費這么大勁兒。

你站起來，哼著“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的前幾個小節。這是你腦海中出現的第一段曲調，不過這曲調太無力、太小兒科了，剛一出口就被你吞了回去。你害怕會激怒她。最好還是照她的吩咐去做。可為時已晚。她已經聽到了。

兒歌？你是認真的嗎？就這樣吧，布萊妮婭。我已經受夠了。我今天本想再給你一次機會，把我想要的東西給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所以不必大費周章地假裝自己什么都不懂——不用了，別虛情假意的。她嘆了一口氣。好了，現在是時候了。我覺得是時候了。

你開始朝著廚房走去。

不，布萊妮婭。別去廚房。這次不用了。哦，我知道你有多喜歡擺弄那些鋒利又尖銳的東西。今天不用了。去陽臺！來吧，你知道是時候了。

你轉身穿過客廳，走到陽臺的門口，依舊淚流不止。

是你逼我這么做的。你懂的。我們已經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

你摸了摸門把。冰涼的金屬令你渾身顫抖。你抖得連門把都擰不動。

別這樣，求你了，別逼我。你嚇壞了，口不擇言。

那是什么意思，布萊妮婭？

別逼我。求你了。

來吧，你做得到。深呼吸。

你吸氣，吐氣，身體漸漸不再哆嗦。你轉動了門把。

好姑娘。看到沒有？沒那么困難，不是嗎？

你打開門，邁上了陽臺。寒風刺骨，你卻什么也感覺不到。陽臺四周圍繞著你去年夏天刷成黑色的鑄鐵欄桿。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走啊，繼續走啊，別胡思亂想。姑娘，我們一起經歷了這么多，我和你。現在是時候了。你懂的，對嗎？是時候了。

你點了點頭。啜泣再次令你渾身發抖——又或許是寒冷的緣故。

還沒等你回過神來，一切就結束了。頂多幾秒鐘。幾毫秒。

你開始攀上欄桿，左腳被其中一塊裝飾用的鐵質渦狀物絆住了。一瞬間，你差點失去平衡，掉落下去。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里。

哇！站穩！我們想把事情做好，對嗎？

你的心怦怦直跳，趕緊調整身體，別扭地站在欄桿外面，屁股和雙腳緊貼著一排凸出的磚塊。

跳啊。跳吧。等待是沒有意義的。跳吧。快點兒。

你任由自己向前傾倒，身體在冰冷的空氣中無聲地劃過。撞上水泥地面時，你仍舊是清醒的，能夠聽到頭蓋骨碎裂的聲音，還能感覺到疼痛，鉆心的疼痛。緊接著是一片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