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見阿爾弗雷德·華納的那天(他原姓沃納),他已經向東走了700多英里,饑腸轆轆、筋疲力盡,坐在從機場前往柏林中央火車站的區間列車上。他一直全神貫注地緊盯著自己的行李箱。它就擺在火車的行李架上,夾在一只帶輪的硬殼箱和一只臟兮兮的米黃色帆布背包之間(一想到自己的箱子可能塞得太緊,除非其他兩件行李的主人先把自己的東西取下,否則是拿不出來的,他就滿心焦慮),以至于完全忘記了車站的事情。前一晚,孫女布萊妮婭抱歉地在電話里告訴他,她沒法兒去機場接他了,但兩點鐘左右會在中央火車站與他見面,于是他把列車的整條行車線路和站名之類全都寫在了一張紙上。
雖然知道老花鏡被放在了行李箱里,阿爾弗雷德還是把手伸進夾克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張紙。
像個瞎子一樣,一個字都看不到!
但他還是把紙展開,放在了大腿上。
“爺爺,很好找的。”布萊妮婭在電話里告訴他,“直接從機場坐上區間列車就到了。你不會迷路的。”說到這里,她笑出了聲,好像事情就是這么簡單。放蕩不羈、漫不經心的笑聲四處繚繞。還沒見過她,阿爾弗雷德就已經開始討厭她了。
一股熱氣從他座位下方的散熱格柵里噴了出來,差點燙到他的小腿。他的腿猛地向前一抬,雙腳撞到了正對面坐著的那個男人的脛骨上。
“哦,抱歉?!彼f,然后趕緊用德語改了口,“請原諒?!?
這些字眼從他的嘴里說出來好怪。已經陌生的母語讓他聽起來十分遲鈍,或者更糟——老態龍鐘。
都怪國民健康系統裝的這些假牙。它們不習慣這種語言。
不過對面的那個男人只是在座位上挪了挪,一臉不悅地揮手打發了他的道歉。從阿爾弗雷德身下冒出來的陣陣熱氣聞上去微微發臭,害他突然擔心臭氣是從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他扯開套頭衫的領口,用力拽了一兩下,盡可能遮掩著聞了聞,卻只能隱約嗅到汗水和今天早上洗澡用的薰衣草沐浴露摻雜在一起的味道。
嘖嘖嘖,看來臭烘烘的不是你。
火車開始減速了。幾名乘客站起身,重新整理著外套、夾克和圍巾,擋住了阿爾弗雷德緊盯行李箱的視線。他也站起來,努力保持著平衡,試圖透過對面的車窗看清站名。此時,咝咝尖叫的列車只是徐緩前行,可阿爾弗雷德還是沒能將視線聚焦在經過的站牌上,看不清上面的字。他嘆了一口氣,轉過頭重新望向了行李架。某個一襲黑衣的年輕女子擋住了他觀察行李箱的視線,不過他能看到,她正在用力拽著她自己那只粉紅色的帶輪行李箱。過了一會兒,箱子被她猛地扯了下來。阿爾弗雷德的箱子卻不見了。
他拖著腳從隔壁座位上的女子身邊蹭了過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沿著走道朝行李架走去,喘著粗氣努力繞過擋在他前面的手提包、大衣還有蹣跚學步的嬰兒,趕在梳著馬尾辮的年輕人從架子上拽下那只米黃色帆布背包時,走到了行李架旁。阿爾弗雷德舉起一只手,想要輕輕拍拍年輕人的肩膀,發現肩膀正在顫抖,便將手放了下來。
“不好意思?!卑柛ダ椎掠玫抡Z說道。
年輕人轉過頭,微微一笑。
“抱歉,我不會說德語。”他表示。
阿爾弗雷德覺得自己聽出了一股蘇格蘭的口音。
“沒關系。”他回答。
他是從哪里來的?快點兒,問問他啊!
“有什么我能幫忙的嗎?”年輕人將帆布背包甩到了背上。在此過程中,背包撞到了好幾個人。
“我的行李箱。我好像找不到它了?!卑柛ダ椎聻樽约涸捯糁辛髀冻龅囊唤z絕望感到難為情。此時此刻,火車已經完全停穩了。阿爾弗雷德滿心焦慮。如果這里真的是他的車站,他就得趕緊拿上行李箱下車。
“它剛才還在這里來著——”他伸手指了指仍舊擺在架子上的那堆行李,然后朝著年輕人轉過身,突然發現他的箱子就立在幾英尺外的走道上??隙ㄊ悄莻€年輕女子在取下自己的行李時將它放在那里的?!芭??!彼p聲說,“在這兒呢?!?
“需要我幫你把它拿下火車嗎?”年輕男子問。
“我們到了嗎?”阿爾弗雷德反問。
我們到了嗎?我們到了嗎?他怎么知道你要在哪兒下車?
男子跟上其他準備下車的乘客,開始緩慢地朝著車門挪動?!拔覀兊降氖侵醒牖疖囌尽绻@是你要下的那一站?!彼剡^頭答道。
阿爾弗雷德感覺腦袋在脖子上晃了晃。得到他的肯定,年輕男子提起了阿爾弗雷德的行李箱。
“那我就幫你把它放在站臺上,可以嗎?”沒等他作答,年輕男子就朝著車門走了過去。
阿爾弗雷德小心翼翼地緩緩邁下火車,在其他你推我搡、急著上下火車的乘客中專心保持著身體的平衡。
一群沒有耐心的家伙。
自從早上離開家,他還沒有好好地尿過一泡尿。他曾試過在飛機上解決,但那個又小又臭的隔間的門就是頑固地不肯上鎖。他害怕門被猛地打開,將敞著褲子拉鏈的他暴露在一整架飛機乘客的眼前,因此畏縮了。79歲“色情狂”在所有人面前袒露下體——這個畫面讓小便幾乎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他只能痛苦地努力擠出幾滴炙熱的尿液。后來上了火車,膀胱的壓力再次占據了中心位置,他卻不敢去尋找廁所,以防有人偷了他的行李箱,或者坐過了站。
此時此刻,他坐在站臺上,除了去趟廁所的念頭外就沒有別的想法,也不知該如何禮貌地向布萊妮婭表達自己的需求——如果她最終會出現的話。冷風順著站臺席卷過車站,從一個隧道口吹向另一個隧道口。阿爾弗雷德已經幾乎記不起她長什么樣子了。她曾在寄來的第三封信里夾過一張照片。同一個信封里面還包了一張機票。她在信中對他的到來表達了激動之情??伤颜掌湓诹撕夷镜陌_邊桌上,忘了隨身攜帶。從巴頓路搬去格萊斯通養老公寓時,這張邊桌是他獲準帶去的少有幾件家具之一。不過那天早上,護士一直在催他出門。他說過會留下過圣誕,卻改變了主意,惹得護士大發脾氣。這樣一來,留在養老公寓里吃圣誕晚餐的人就剩下三個了,因為埃莉諾·杜根前一晚意外離世了;弗蘭克·馬丁斯最終還是決定去和女兒一起過節;而他不知不覺已經坐上了奔向伯明翰機場的出租車。
“一定要把你有糖尿病的事情告訴她。”護士朝著他聽力不好的左耳大喊。其實他的右耳才是不聾的那一只,“我們可不想等你回來的時候開始給你扎針,就因為你無法拒絕圣誕布丁?!?
盡管心知自己不會回來了,阿爾弗雷德還是笑著點了點頭。
沒錯。在我遇到他六天之后,阿爾弗雷德·華納就因心臟衰竭而離開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