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孤獨經濟:城市化、全球化與社交網絡下的未來
- (英)諾瑞娜·赫茲
- 2989字
- 2024-04-15 12:09:09
同類相殘
我們如今的生活方式、工作的不穩定、人際關系的反復無常、當代城市的建造方式和辦公室的設計方式、我們對待彼此的方式和政府對待我們的方式、我們對智能手機的成癮甚至我們的“愛”的方式,都是我們變得如此孤獨的原因。但我們必須回溯到更久之前,才能全面理解我們如何變得如此脫節、孤立和封閉。這是因為,21世紀孤獨危機所根植的意識形態的出現早于數字技術,早于近年來的城市化浪潮,早于這個世紀工作場所的深刻變革,早于2008年的金融危機,當然更要早于新冠疫情的暴發。
讓我們回到20世紀80年代,當時有一種特別強勢的資本主義形式大行其道——新自由主義,這是一種強調自由壓倒一切的意識形態——“自由”的選擇、“自由”的市場、不受政府和工會干涉的“自由”。它視若珍寶地理想化了自力更生、小政府以及將個人利益置于社群和集體利益之上的殘酷競爭心態。由于最早由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和美國總統里根所倡導,后來又得到了英國首相托尼·布萊爾、美國總統比爾·克林頓和德國總理格哈德·施羅德等“第三條道路”(Third Way)政治家的擁護,這一政治計劃在過去的幾十年里主導著商業和政府的實踐。
新自由主義之所以在當今的孤獨危機中發揮著根本性的作用,首先是因為它在短時間內造成了世界上許多國家內部收入和財富差距的顯著擴大。44在美國,1989年時,CEO們的平均收入是普通工人薪水的58倍,但到了2018年,他們的收入差距變成了278倍。45在英國,最頂尖的1%家庭的收入占比在過去40年里提升了兩倍,最富有的10%家庭所擁有的財富是最底層的50%家庭的5倍。46結果是,有相當多的人口在非常長的一段時間里認為自己被遺棄了,他們在一個只屬于贏家的社會中被打上了失敗者的標簽,不得不面對工作和社群的庇護傳統正在瓦解、社會安全體系正在被侵蝕以及自己的社會地位正在衰落,并掙扎著在這個世界中自生自滅。雖然屬于高收入階層的人也會孤獨,但在那些經濟水平較低的人群中孤獨者的比例更高。47鑒于當前的失業率和經濟上的困難,我們需要特別注意這一點。
其次,新自由主義給了大公司和大金融機構更多的權力和更少的束縛,允許股東們和金融市場制定游戲規則和雇用條款,卻罔顧這樣做會讓工人們和整個社會付出過于高昂的代價。就在這個世紀之交,全球認為當前形式的資本主義弊大于利的人數創下了紀錄。德國、英國、美國和加拿大差不多有一半的人口相信這就是事實,還有很多人感到自己的國家受到市場的奴役太深,以至于已經不再保護他們或在乎他們的需求。48如此無人呵護、被忽視的無力感其實就是孤獨。在2020年,各國政府為支持其公民而采取的龐大的干預措施與之前施行了40年的經濟理念完全背離。而羅納德·里根在1986年的一段言論“英語中最可怕的一句話是‘我是政府派來提供幫助的’”正是之前那股理念的寫照。然而,即使是新冠疫情下各式的刺激方案確實預示著新方法的萌芽,但新自由主義長期的社會和經濟影響將無可避免地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消除。
最后,新自由主義不僅深刻地重塑了經濟關系,還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因為新自由主義從來不單純是一項經濟政策,就像撒切爾夫人在1981年接受《星期日泰晤士報》(Sunday Times)的采訪時所說的:“經濟學是一種方法,其目標是改變內心和靈魂。”49新自由主義在很多方面成功地實現了這一目標。因為新自由主義借助對一些品質的鼓吹,比如進行超強競爭(hyper-competitiveness)和追求自身的利益,而罔顧更廣泛的后果——從根本上改變了我們如何看待彼此,改變了我們如何理解對他人所負的責任。
這并不是說人類的本性是自私——進化生物學的研究成果也表明我們并不是那樣的。50但由于政客們積極鼓吹一種利己的、同類相殘的思維模式,以及“貪婪是好的”(1987年的電影《華爾街》(Wall Street)中從戈登·蓋柯口中說出的著名金句)成為新自由主義的座右銘,諸如團結、善良和互相關愛等品格不僅僅被低估,更被當作無足輕重的人類本性。在新自由主義之下,我們全部淪為了“經濟人”(homo economicus)——只為自身利益服務的理性人類。
我們甚至在我們的語言演化過程中注意到了這一進程。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歸屬”“責任”“分享”和“共同”等集體主義詞匯已越來越多地被“獲取”“擁有”“個人的”和“特殊的”等個人主義詞匯和短語所取代。51在過去的40年里,連流行歌曲中的歌詞也變得更加個人主義——在這一代人的抒情想象中,“我們”和“我們的”等代詞已經被“我”和“我的”所替代。521977年,皇后樂隊唱給我們聽的是“我們是冠軍”,鮑伊(Bowie)說“我們可以成為英雄”。但到了2013年,卡尼·韋斯特(Kanye West)則告訴人們“我是上帝”,而愛莉安娜·格蘭德(Ariana Grande)在2018年發行的破紀錄專輯《謝謝,下一位》(thank u,next)就是她寫給自己的情歌。
新自由主義讓我們將自身視為競爭者而非合作者、消費者而非公民、囤積者而非分享者、索取者而非給予者、鉆營者而非助力者——人們不光因為沒有時間而無法幫助鄰居,甚至連鄰居的名字都不知道。在很多方面,這稱得上是一個理性的反應。因為在新自由主義之下,如果連我自己都不為“我”考慮,那么又有誰會呢?市場嗎?國家嗎?我們的雇主嗎?我們的鄰居嗎?這些都不太可能。問題是,在一個“以我為中心”的自私社會里,人們覺得自己必須照顧自己,因為其他人都不會照顧你——這必然是一個孤獨的社會。
這樣下去很快變成了無法打斷的永動循環。這是因為,為了“不”感到孤獨,我們既需要給予也需要接受,既需要關心也需要被關心,更要善待彼此、尊重周圍的人,同樣也希望自己被同等對待。
如果我們要在一個四分五裂的世界中走到一起,我們就需要將資本主義與追求共同利益統一起來,讓關愛、同情與合作成為世界的主旋律,并將這些行為延伸到與我們并不相同的人的身上。這才是真正的挑戰——不僅要和與我們相似的人重新建立聯系,還要融入于我們終將歸屬的更廣義的社群。在后疫情時代的世界中,做到這一點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更緊迫,也更有可能實現。
本書的目的并非僅僅為了闡明21世紀孤獨危機的范圍、我們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地步以及如果我們不做出應對情況會惡化到何種程度。它更像是對采取行動的呼喚。對于政府和企業來說,孤獨當然存在必須加以解決的明確結構性驅動因素,但對我們個體來說也當如此。
因為社會不只單方面地影響到我們,我們同樣也會影響社會,我們參與其中并在改造著社會。所以,如果我們想阻止孤獨的毀滅之路、恢復我們曾經失去的社群歸屬感和凝聚力,我們需要承認必須采取一些措施并不得不在很多事情上做出取舍——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個人利益與社會福利、匿名與熟識、圖自己方便與照顧他人感受、對自身有利與對社會更好、自由與友愛。這些選項并不一定是勢不兩立的存在,但至少也要放棄新自由主義所應許的一部分自由——有些自由是錯誤的,放棄它們對我們來說算不上什么代價。
本書的核心是讓我們意識到,我們中的每一個人在緩解孤獨危機方面都能發揮重大的作用。即使讓社會脫節的進程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政府、機構和大企業所造成的,但重新連接社會卻不能僅僅靠這些大型組織自上而下的推動。
所以,我將在整本書中涵蓋我們可以用于扭轉當前分裂、封閉和孤獨的趨勢的諸多思路、想法和實例——不單純包括政治和經濟層面上的,還有個人層面上的。
這確實是一個孤獨的世紀,但也不必一定這樣下去。
未來掌握在我們的手中。
[1] atomised,指構成物質的最小單元,它可以獨立存在且相互之間聯系微弱。——譯者注
[2] 指出生于20世紀且在20世紀時未成年,在跨入21世紀(即2000年)以后達到成年年齡的一代人。——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