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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們如何成了“物”:無意義的工作與工具人的誕生

過去一個月,老李和團隊都在全力開發App的新功能。二三十號人,聯動七八個部門,每天十幾個小時,總算要看到曙光了,此刻,他們正緊鑼密鼓地進行上線前測試。

忽然,老李的微信聲響起,對方叫他馬上到CEO辦公室開會。商務、運營、產品,各部門負責人吵個不停,什么“競爭對手推出新打法”“合作伙伴招商不達預期”“C端用戶DAU[1]上不去”等,老李聽得是七葷八素,在老李的上級——技術部門負責人簡短發言后,CEO皺了下眉,說:“咱們的業務策略必須調整,先全力做DAU,App那個新功能暫緩,別上線了。”

散會后,沮喪的老李趕緊召集團隊溝通。有的同學耷拉著頭,很失望,也有同學罵“真過分,要調整為啥不早說”,還有同學自嘲,“沒事兒,反正我們都是打工人,有時還是工具人”。

2020年年末,“打工人,打工魂,打工都是人上人!”的梗火遍全網。上有老下有小,每天擠公交地鐵上下班,為生活疲于奔波的畫面,時常浮現在你我眼前。

打工嘛,很正常,有幾人不打工?區別在于是主動打拼還是被動干活,當對自己的工作失去掌控到了極端情況時,一個人便成了“工具人”。在《青年文摘》盤點的2020年度十大網絡熱詞中[2,3],“打工人”與“工具人”雙雙上榜,折射出我們這一代人的困境。

人類學家大衛·格雷伯(David Graeber)提出了這樣一個概念:“狗屁工作(Bullshit Jobs)是一份毫無意義且往往有害的定期領薪水的職業,其無意義或有害程度是如此之高,乃至從事這份職業的人都無法為其找出合適的存在理由。”[4]他將這種工作又細分為五類:襯托另一個人(比如上級)的重要性,讓他看起來很重要或感到自己很重要的“隨從型工作”;幫老板誘騙顧客、帶人入坑的“打手型工作”;不斷應對組織的某個故障或缺陷,跟在別人屁股后面收拾爛攤子的“拼接修補者型工作”;在各種表格里不停打鉤,掩蓋所在組織的實際不作為的“打鉤者型工作”;工作內容就是給他人派活,甚至還制造毫無意義的工作給他人并監督其完成的“分派者型工作”[4]

這些“毫無意義的工作”,就屬于這個時代典型的工具人的工作,讓人常常忙得昏天黑地,但又時不時感到自己毫不重要。比如:上級一聲令下,就讓你進入每天十幾個小時的封閉開發;當你以為快要完成一個大工程時,一言不合,上級彈指間就讓你的作品傾塌,如果你問為什么,“業務策略調整”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解釋。

記得小時候看查理·卓別林主演的《摩登時代》,忍不住感慨“那真是工具人啊”,十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地擰螺絲,難怪亨利·福特會說:“我雇的明明是兩只手,怎么來了一個人。”[5]一百年過去了,滿身機油味的工人在減少,身著西服襯衫的體面白領,或以格子衫彰顯自由的IT互聯網人在增多。工作條件得到了極大改善,很多人不再身處機器轟鳴的廠房,而是搬進了窗明幾凈的大樓,坐在一個個格子間里,手上的扳手螺絲變成了鍵盤鼠標,工作時間也不再被讀秒卡控,似乎可以自由決定做點什么,甚至能在午后拿著咖啡和同事曬著太陽閑逛。

然而,有一點似乎沒有變化。當年,流水線工人每天勞動十幾個小時,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制造什么,也不清楚東西最終賣給誰。如今,大樓里的員工,每天忙著寫PPT、敲代碼,東西交了沒回音,過了一段時間突然來指令讓改,改差不多了又可能說不需要了。在整個過程中,員工不知道為何而做,為何而改。如果問起,得到的回復常是“你把工作做好就行,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甚至是“我也不清楚情況,上面讓干的,咱們抓緊干就完了”。

如此,很多人每天表演著忙個不停的“行為藝術”:

?哪怕已經晚上八九點了,只要上級和同事不下班,自己就也得裝著繼續干。

?對于同樣的信息,不同老板的習慣不同,因此下面的人得用不同的模板和在不同的平臺上分別提交幾遍——Excel、PPT、內網系統,忙得“不亦樂乎”。

?匯報時間半小時,提前撰寫PPT和演練卻不止10小時。

?會議室烏泱泱坐了一堆人,結果一細看,財、法、稅、內控、HR等,比真正做決策和做事的人還多,昏天黑地聊半天,結束時卻連下一步行動計劃和責任人都不清楚。

不確定的業務環境和頻繁調整的組織架構,加劇了這一情形,使人們成長為“行為藝術大師”,當重要工作到來時,我曾不止一次私下聽到人們的真實心聲:“先別動手,忙點周邊,忍幾天再說,說不定老板改主意,甚至換老板呢。”

當一個人心知肚明自己做的工作根本不重要或隨時會被推翻時,無論“錢多事少離家近”還是“996卷不停”,都會嚴重磨損其尊嚴感,由此產生的一種假裝工作實則摸魚,用生命換工資的狀態,令人感到無意義和倦怠。

工作者的這般窘境,是如何造成的

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思想家馬克斯·韋伯認為,這是工具理性淹沒價值理性的后果。工具理性不關心目的,只關心達成目的的手段是不是最優的[6]。于是,“執行力”與“效率”常被老板們掛在嘴邊,“結果”和“投入產出比”成為組織衡量一切的關鍵。同時,管理體制上采取的“非個人化”原則,幫助企業將此發揮到極致,個人被卡在流水線或格子間崗位上,人的復雜情況被簡化為一系列指標——要評價一個員工,就只看他的業績[6]——也就是KPI,或加上勝任力模型。

工具理性提升了生產力和社會財富,促進了用結果說話、任人唯賢的局面形成,但也造成了一系列問題,包括工具人的誕生與工作的無意義感。

這一狀況,在數字化時代有了新變化,企業環境的不確定性加劇,追求精確、穩定似乎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老板們面臨兩種選擇:一是打破科層制,建立扁平化互動渠道,并與員工溝通工作的意義,甚至與其“共創”目標、策略;二是讓員工學會隨時“擁抱變化”,這樣做的理由就是“反正變化是市場帶來的,我也不愿意,具體原因說不清,趕緊執行就是了”。與此同時,越來越多人正感到,“我們都困在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系統里……可以說,每天只要一睜眼,就上線了。而電瓶車上的外賣員和寫字樓里的程序員,本質上都處在同一個系統中——最大限度追求效率的系統”。[7]

在工具理性的體系中,工作者也來不及關心自己究竟為何工作,“多賺錢”才是王道,“等財富自由,我就去做自己喜歡的事”“不太開心,但還是忍忍吧,看在工資的份兒上”,無奈的話語透露著個人的工具理性味道。

工具人現象,對應了馬克思筆下的“異化”。原本,勞動是人的本質,是人的第一需要,然而在異化中人卻淪為了手段。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這樣寫道:“他在自己的勞動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發揮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只要肉體的強制或其他強制一停止,人們就會像逃避瘟疫那樣逃避勞動。”他接著說:“結果是,人(工人)只有在運用自己的動物機能——吃、喝、生殖,至多還有居住、修飾等等——的時候,才覺得自己在自由活動,而在運用人的機能時,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動物。”[8]

一百多年過去了,這些話依然令人共鳴,試問,有多少人把勞動看作自己的第一需要,在工作中體會到活力?為什么很多人在玩命干的工作日與躺平的假期間循環?內卷與躺平作為孿生詞,成為不少人的生活寫照,潛臺詞是“既然把握不住不確定的未來,何不要么卷,要么躺?”。哲學家李澤厚曾感嘆,“人要返回真正的人……必須擺脫機器統治的異化,還要擺脫被動物欲望所異化”[9],否則“這樣人實際上成了一半是機器,一半是動物”[9]

現今,越來越多人呼吁,“不做工具人,要成為真實的自己,成為一個人”。在社會層面,這當然涉及生產力發展、生產關系變革;而在組織層面,則應形成一種彼此視人為人的文化。但在本書中,我想強調的是,這更涉及個體的覺醒與選擇。為了不做工具人,為了體味到真實活著的滋味,有必要常自問“我為何而工作,該如何選擇?”,而這正是我們每個人必須親自把握的關鍵。

如果你覺得現在又累又喪,請告訴自己,造成問題的或許不是你,但解決問題的只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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