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都是事情改變人,人卻改變不了事情。”——《無間道》。
雖然人生或者命運并不像電影臺詞那么深沉和絕對,人有時候也可以改變很多事情,只是有些事情不僅可以改變一個人,還可能是一個人的一生。
一九九一年七月中旬,一輛火車緩緩地行駛在綠油油的田野間,火車頭噴出的煙霧仿佛要把潔白的天空弄臟,發出的汽笛聲清晰有力,響徹天地。
火車里坐滿了各個年齡段的人,他們來自天南海北又走向各處。空氣中是汗水、香水、還有各種吃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車廂里嘈雜的說話聲中夾雜著幾聲沉重急促的咳嗽聲,孩子響亮清脆的嬉笑聲與車窗外的田野相映襯,任性的哭喊聲使車廂“浮躁”的空氣變的更輕。
一個穿著淺黃色襯衫站在車廂走道的年輕男人格外顯眼。
他留著一頭黑色蜷曲頭發,有著一張黑黝黝的臉龐,身上背著一個深綠色的布袋包,腳上穿著一雙剛買不久的十幾塊錢的黑色布鞋。
他的前腳邊是個籠子,里面裝著一只正在打盹的母雞;后腳跟是裝滿土豆和干玉米的鼓鼓脹脹的蛇皮袋。
他笑起來的時候,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在皮膚的烘托下,牙齒白暫得一覽無遺,他有著憨厚可掬的面相,微笑起來如同陽光般親切。
這個年輕人叫馬建文。
上個月,有人來給他說媒了,和女方見面之后,他一眼就相中了女方,只是女方好像有些不情愿。但女方的娘家覺得他是個老實厚道的年輕人,沒有猶豫,最后答應了這門親事。
現在他正在乘坐通往女方娘家的火車,為了省錢,他買了站票。
午飯時刻,車廂里的人都在吃著各種面食,小吃和水果,他趁著有人下站,坐在空著的座位上,從帆布袋子里掏出一壺水,還有幾顆軟糖,就這樣湊和著吃。
火車行駛了將近一天一夜,馬建文偶爾可以趁別人下車時坐在空閑位置上歇歇腿外,其余時間都是站著的。雖然過程很累,很煎熬,但是他一想到這次回來可以帶上自己的妻子,便覺得興奮和激動。
馬建文年輕有力,勤勞樸實,讓女方桂莉圓的爸媽很是喜歡。
當時文靜瘦弱,長得一張好臉蛋的桂莉圓對馬建文說不上喜歡,只是因他老實能干,會疼惜老婆,以后嫁給他不受苦受累。
也因自己身邊姐妹個個都尋著對象了,她很是著急,沒有多加考慮和猶豫,便嫁給了馬建文。婚后的生活也證明,桂莉圓當時嫁給馬建文是不錯的決定。
馬建文和桂莉圓結婚兩年后,就生下了兒子馬加明。
桂莉圓自從嫁給馬建文之后,除了做些家務活或者農活外,其余時間會到公園里打麻將。在生下兒子馬加明后,她就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孩子身上。
身為泥水匠的馬建文,每天頂著不是烈日,就是暴雨工作,早出晚歸。
早上起床做好早餐后,穿上塑膠鞋、帶上安全帽,便走出家門開啟一天的工作。直到晚上摸黑回家,即使每天累到一躺下就立馬睡著,但還是堅持給家人做晚飯。
雖然自己每天忙碌奔波,甚是疲累,但馬建文從不舍得妻子出去干活,受一點苦、一點累,他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妻子過上更好的日子。
有了馬加明后,馬建文整個人更加忙碌了,每天工作回家,就跟個陀螺一樣圍著廚房和孩子轉。
這幾年馬建文的辛苦和好,桂莉圓都看在了眼里,可能是因為當時不喜歡馬建文卻又嫁給了他而覺得生氣,所以為了賭氣,她鮮少為丈夫分擔更多的活。
直到生下馬加明,自己對丈夫的依賴和喜歡變的更多了,她不忍看到丈夫一個人忙里忙外,太過辛苦,于是等馬加明上幼兒園后,她到鎮上一家皮革廠工作。
馬建文雖然沒念過什么書,但是就像很多父母一樣,他相信“知識可以改變命運”,他也希望馬加明可以一直把書念下去,最好可以上大學,有一個好前途。
他想,未來馬加明就不用像自己那樣,每天在太陽底下工作,來回奔波不停歇,為了一點工資和老板爭得面紅耳赤。
在這個小鎮,特別是農村孩子,那時候可以念書的不多,更不要說上大學了,一個村子里出一個大學生都是一件很稀罕的、可以稱得上“光宗耀祖”的事情。
那時候國家也沒有實行義務教育政策,一個農村家庭很難負擔得起一筆昂貴的學費,如果家里還有幾個孩子要養的話,吃飽穿暖這些基本的生存問題都難以解決,更別提讓孩子念書了。
馬建文雖然家住農村,但是他們家的生活條件可以算得上是村里較好的了,他的父母去世早,沒有留下什么財產,現在的生活基本上都是他用雙手和力氣掙來的。
婚后有了孩子,雖然更辛苦一些,但是他的工資基本可以支撐平時的生活開支以及后面馬加明上學的費用。
而馬加明也成為了村里為數不多可以念上書的孩子。
即使每天工作到再晚,馬建文回家后的第一件事都是翻開兒子的書本和作業本檢查他的作業。
雖然馬建文有時候根本就看不懂這些文字和算數,但是這似乎是他作為一個合格父親的職責和使命之一。
馬加明在五年級以前一直是一個品德兼優的“三好學生”。
學習方面,每次數學和語文測試幾乎是年級第一,從來都是老師嘴里表揚的學生。
他喜歡打籃球,而身高也是他喜歡上這項運動的原因之一。
三年級的時候,他的身高就比班里其他同齡男生高出一個頭,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讓人認出來,鄰居們也常常調侃:“看著建文和桂莉圓也不算高的人,怎么生得個兒子那么高,那么精神”。
四年級的時候,馬加明被老師選進了校籃球小組,在組里擔任著隊長的職位,最后帶領小組成員在一年一度的縣籃球比賽(小學組)中獲得了冠軍。
一時間,馬加明成為了校園風云人物,有低年級的學弟妹路過馬加明教室時,在窗戶外面偷偷看他,或者往他課桌里塞紙條。甚至有的學生放學后不回家,就站在籃球場觀看馬加明打籃球。
每天回家后,馬加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爸爸早上給的零花錢原封不動放進存錢罐里,然后坐在父親專門找木匠制作的書桌前寫作業。
有一天晚上馬加明開著手電筒躲在被窩里看小說,正是看到高潮時,父親一把掀開了他的被子,他重重地被嚇了一跳,一下子從床上蹦起來,一臉震驚和心虛。
“怎么躲到被子里看書啊,對眼睛不好。”父親有些心疼的樣子。
馬加明一開始很害怕父親知道他在偷偷看小說,手心都出汗了,轉而一想到自己的父親連字都不認識,怎么會知道這是一本小說呢?
那一刻的馬加明不是慶幸,而是悲哀,是對父親的同情和心疼。
第二天放學回家,馬加明在書桌上看見了一盞淺綠色的臺燈,還有一排整整齊齊豎著排列的嶄新小說。
有余華的《活著》、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上中下)、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魯迅的《朝花夕拾》,老舍的《駱駝祥子》和《茶館》……他的眼眶逐漸泛紅。
他在書桌前坐下,一只手來回拉扯臺燈的開關繩,一開一關,一亮一息,一只手來回摩挲著那些書本的書脊。
視線逐漸模糊,他的眼前出現父親在太陽底下搬磚的樣子、用力推車的樣子、擦汗的樣子、“咕咚咕咚”大口喝水的樣子,被包工頭訓斥的樣子……
他閉上眼睛,兩顆豆大的淚珠落下來,砸在了米白色的原木桌子上,變成兩朵暗黑的花朵。
二零零二年的冬天,正值南方小年,家家戶戶都在籌備過年的東西,張羅各種事情,到處都洋溢著準備過年的氣息。
而馬建文在去領工資回來的路上突然暈倒在地,被路過的人送去醫院后,當天查出了癌癥晚期……
除夕之夜,天地間充滿了歡聲笑語,家家戶戶燈火通明,只有馬加明的家是清冷,寂靜,孤獨的黑,似乎天空中綻放的煙火都在襯托它的凄涼,再五彩斑斕、溫暖明亮的光芒投在上面都是徒勞。
那間昔日溫暖的屋子,燈光再也不會亮起,人也不會從屋子里走出來,這戶房子的門只會越關越緊,越顯孤獨和冷漠。
自從進入醫院后,馬建文的身體每況愈下。
從一開始的發熱,疼痛,吃不下東西,身體逐漸消瘦;然后發展到精神萎靡,體力衰竭;最后的幾天一直吃不下任何東西,嘴里不停地說著胡話,心率急劇下降。
臨終前的那一天,他的眼睛瞪的大大的,始終微笑地看著馬加明,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一樣,他就是發了一個燒,暫時躺在床上。
那一刻似乎給了馬加明一個極大的希望——父親不會死,他正在好起來。
但是事與愿違,奇跡不會出現,希望也像一個玻璃瓶一樣,在第二天早上重重地從幾十米的高空砸下來,玻璃渣四濺,沒有“破鏡重圓”的余地。
馬建文在大年初五的凌晨永遠地閉上了雙眼,而馬加明在這一天永遠地失去了父親。
母親桂莉圓在丈夫去世后,便在皮革廠同事的介紹下,和縣城一個做煙草生意的男人好上了。
一年后,她改嫁到了城里,桂莉圓的丈夫想把馬加明也接到城里,可是這時的馬加明在父親去世的重創下已經傷痕累累,往后很長一段時間也走不出失去父親的悲傷陰霾,而母親的改嫁無疑又是“雪上加霜”。
所以,他拒絕了這份“好意”,他希望一個人靜一靜,一個人好好生活,一個人與無情的命運和解。
每逢冬天,馬加明就會想起父親,想起那個把全部的愛都給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