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革命前

人類經濟史的故事非常簡單,它只包含兩個部分:工業革命前的階段和工業革命后的階段。18世紀和19世紀初,大多數人都享受著——如果用“享受”這個詞來形容也不為過的話——他們的父母和祖父母所熟悉的,甚至是他們的祖先在幾個世紀前就熟悉的生活標準。正如一位著名的經濟史學家所說:“簡·奧斯汀也許寫到了用瓷杯飲茶時的優雅談吐,但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即使直到1813年,物質條件也未必比他們在非洲熱帶草原的祖先好。達西們[1](the Darcys)是少數,更多的是窮人們。”那些在彭伯里莊園[2]的田地里勞作,向達西先生每年上繳一萬英鎊的工人,與五百年前在這些土地上勞作的農民相比,他們生產和消費的商品基本相同,睡的住所和吃的食物也基本相似。前工業化世界的主導趨勢是連續性,而不是變化。

這并不是說工業化前的經濟是簡單的停滯不變。增長噴涌式地出現,但它們往往是曇花一現——幾年甚至幾十年的好日子之后,繁榮就結束了,一切又恢復了平常。工業革命之后,增長具有了不同的特點:持續且持久。這種持續不斷的增長推動了人均收入和生活水平的提高。在短短幾代人的時間里,不僅一般人的生活水平超越了他們的父母或祖父母,而且也超越了他們父母輩和祖父母輩的預期和想象。

有一些數字可以說明這種轉變的規模。以當今貨幣計算,1300年英格蘭的人均收入約為每年780英鎊。大約350年后的1650年,該數字已經上升到每年977英鎊。就購買力而言,這基本上意味著剛剛跨過了生存門檻,人們可以在不挨餓的情況下靠喝湯生存,但他們并不能很好地享受生活。乍一看,這350年來的增長似乎極其緩慢,但實際上,這條道路遠非平坦。在發展好的幾十年里,它也曾達到每年1200英鎊以上的頂峰,而在低迷的時候,又降至每年只有720英鎊的低點。放眼整段歷史,從14世紀初“長腿愛德華”(愛德華一世國王)統治到17世紀50年代奧利弗·克倫威爾(Oliver Cromwell)統治期間,英格蘭人均收入約為每年1000英鎊。

接下來的350年看起來非常不同。到1700年,人均收入已上升到每年1700英鎊,到1750年,幾乎達到2000英鎊。經過幾個世紀的經濟停滯,人均收入在短短100年內翻了一番。更多的增長緊隨其后。到1800年,人均收入幾乎達到2500英鎊,到1900年超過5000英鎊。到2000年,人均收入幾乎達到26000英鎊。

紙上的數字可能會看似枯燥。工業經濟的持續增長并不是簡單地讓人們每年的生活一點點變好,它是一場徹底的變革。工業革命是一個過程的開端,在這個過程中,地球上大多數人的生命不再是托馬斯·霍布斯[3]口中的“骯臟、野蠻和短暫”。在1800年之前的1000年左右,人們出生時的預期壽命一直在35歲左右,1800年后,這個數字開始迅速攀升,工業國家的嬰兒死亡率大幅下降,食物變得更好、更豐富,休閑時間不僅更多了,而且范圍變得更加廣泛了。工業革命從根本上改變了人類的生活體驗。從許多角度來看,它是歷史上唯一最重要的事件。它無疑是自農耕開始和新石器時代狩獵采集社會結束以來最重要的人類發展。而事實上,最早發生于不列顛的工業革命,在200年后仍然在世界的其他地方進行著。

追溯任何革命的日期都是一項棘手的工作。法國大革命是以1789年7月14日巴黎人民攻克巴士底獄為開端的嗎?還是從1789年5月召開三級會議(the Estates General)開始?又或是從1792年路易十六被趕下臺開始?歷史學家至今仍在爭論這個問題。與政治革命不同,追溯一場經濟革命的時間變得更加困難。一般而言,也許最公平的說法是,工業革命發生在1750—1830年的某個時間點,盡管有理由將開始日期往前推至17世紀,結束日期往后推至1840—1850年。事實上,雖然有毋庸置疑的革命性的影響,但這個過程本身更像是一個漫長的經濟演變,而不是一場單一的革命。

當然,除非你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否則工業革命/工業演變究竟何時開始這個問題沒有確切答案。這場革命不能與它最常見的任何特定發明聯系起來——哈格里夫斯的紡紗機、瓦特的蒸汽機或惠特尼的軋棉機——事實上,雖然人們的關注點都集中在蒸汽動力和煤炭上,但這場革命的早期幾十年卻更多地依賴于水力。這場革命無關乎任何特定的發明或創新,它是經濟本質和經濟增長本身的一個劇變——它幾乎是“發明之發明”(invention of invention),是一個持續不斷的變革、生產率增長和改進過程的開端。

工業革命之前的世界具有“馬爾薩斯”特征(以托馬斯·羅伯特·馬爾薩斯牧師[4]命名)。馬爾薩斯最偉大的作品《人口原理》(Essay on the Principle of Population)于1798年首次出版,他在書中所描述的經濟體制正處于瓦解的過程中,這是一個巧妙的歷史諷刺。

盡管馬爾薩斯牧師有著神職身份,但在現代讀者看來,他對窮人的態度可能明顯不符合基督教精神。人們常說他是狄更斯小說中的人物艾比尼澤·斯克魯奇[5]的靈感來源,這可不是什么最受歡迎的文學贊譽。但與老艾比尼澤不同,馬爾薩斯沒有幡然醒悟。如果一個貧民向他乞求施舍,他會出于本能地拒絕他們。當然,這并不是因為他沒有善心,而只是因為賑濟窮人,歸根結底,只會產生更多的窮人,最終造成更多的人間疾苦。在受教育程度較低的人看來,這可能僅僅意味著殘忍,實際上這恰恰是由最高尚的基督教美德——寬容和慷慨所驅使的[6]。

馬爾薩斯認為世界是由一種殘酷的邏輯所支配的,這種邏輯指出,雖然人類的需求是無限的,但人類的生存手段顯然是有限的。用數學術語表達就是,如不加以抑制,人口呈幾何級數增長,即以一個恒定的比例擴增,例如1、2、4、8、16等;但是人類的生存手段——土地、食物、消費品——呈算術級數增長,也就是說,以一個固定的數額增長而不是某個百分比,例如1、2、3、4、5等。如果人口以幾何級數增長,而生存手段僅以算術級數增長,那么這兩者將經常性地失衡,人口數將超過經濟的承載能力。對馬爾薩斯而言,這種嚴酷的計算展示了人類發展的鐵律,即他所說的人口有“增加到超出生存手段”的“永恒的趨勢”。

馬爾薩斯提出有兩大抑制機制來維持這兩個變量之間的平衡:積極抑制(positive checks)和預防性抑制(preventative checks)。積極抑制(盡管這個名字很難說它“積極”)是那些自然運作的抑制:戰爭、疾病和(最常見的)饑荒。而預防性抑制,正如牧師所強調的那樣,是旨在把限制人口增長放在首位從而防止積極抑制發揮作用,手段包括禁欲,或至少將婚姻推遲到較晚的年齡。

馬爾薩斯希望人類能夠免受瘟疫、饑荒和戰爭帶來的痛苦。他冷酷卻理性的論點決定了實現這一目標的最佳途徑是限制人口增長。賑濟窮人只會產生更多的窮人。

雖然馬爾薩斯的解決方案在道德層面無疑是值得商榷的,但他對前工業經濟中人口水平和生活水平之間動態關系的理解的基本方向是大致正確的:那個世界確實具有“馬爾薩斯”特征。經濟產出增長非常緩慢,只有在與人口增長保持一致的情況下才可以持續。隨著人口的增長,資源未能跟上,人均收入就會下降。如果人口水平縮減,那么人均收入就會上升。這是一種可怕的零和(zero-sum)生存方式,鄰居的死亡可能會給你帶來一絲稍縱即逝的悲痛,但從長遠來看,這可能會使你過得更好。

回顧一下1650年之前的英格蘭人均收入和人口水平,你就會發現這兩者之間的關系確實是負相關。出生率上升時期生活水平下降,而死亡人數增加的時期剩余人口的收入水平則有所提高。

當然,盡管馬爾薩斯對過去的“診斷結果”是正確的,但他對未來以及他自己所處的時代的判斷都是錯誤的。在17世紀末的某個時刻,英格蘭擺脫了馬爾薩斯陷阱(Malthusian Trap)[7]的枷鎖:1700—1800年,英國人口從約520萬增長到約770萬,收入卻沒有隨之下降。但收入沒有下降這一現象并沒有立刻被馬爾薩斯和他的追隨者們發現,顯而易見的是,人們正在以比以往都要快的速度繁殖。這只是一個開始:1800—1850年,英國人口翻了一番,超過1500萬;1850—1900年,英國人口再翻一番,超過3000萬。這種大規模擴增并沒有導致饑荒、瘟疫或收入下降。馬爾薩斯抑制再無用武之地,人口與收入之間的關系已經打破,形勢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經濟增長的性質已經發生了轉變,工業革命已然登場,現代生產率增長拉開序幕。這一點的重要性怎么強調都不為過。

很少有經濟學家會質疑生產率的重要性。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保羅·克魯格曼[8]經常被引用的那句“生產率不是一切,但從長遠來看,它幾乎是一切”很好地總結了這一點。但問題在于,即使與其他經濟變量相比,它也可能聽起來相當枯燥和無趣。失業率上升或物價上漲才是那種能抓住公眾和政治想象力的事情,它們是報紙頭條和政治競選海報上的常客。但從來沒有人把最新的生產率統計數據放在公告牌上。

簡單來說,生產率是指從任何特定水平的投入中獲得更多經濟產出的能力。或者,更直接一點,是指在工人人數既定的情況下制造更多產品的能力。從全局的角度來看,自18世紀末和工業革命以來,英國的經濟史——事實上不只是經濟史——就是生產率增長的歷史。正是生產率的騰飛,使人口得以擴大的同時人均收入得以提高。

一般來說,大多數經濟學家都認同生產率的增長是一件好事,但他們不太了解什么才是生產率真正的長期驅動力。新技術的確在其中發揮作用,但它的采用和傳播可能是不均衡且零散的,而技術增長自身的驅動力是什么,即最近被稱為“創新政策”(innovation policy)的這個問題,仍然是政策制定中未被發現的“圣杯”。管理實踐和技術的重要性雖然被廣泛認可,但在一個公司或部門或國家有效不一定在其他地方有效。盡管在過去的幾十年里,管理咨詢業呈指數級發展,但似乎并不是所有問題都可以由一小撮具備了做表格的適當技能和具備了幻燈片演示能力的聰明應屆畢業生來解決的。基礎設施和教育毫無疑問扮演著重要角色——氣候與合同法等其他因素也都如是。大多數經濟學家,甚至那些以生產率為主要研究領域的學者,都能列出影響生產率的因素,許多人還能提出乏善可陳的(而且,正如許多經濟學的研究方式一樣,往往是相互矛盾的)提議來推動生產率的提高,但還沒有人能夠斷言“生產率最終是由哪幾點因素驅動的”。

在一個更公平的世界里,保羅·克魯格曼那句著名的格言后面需要加上這一句“但不幸的是,我們仍然沒有真正理解它”。

如果今天人們對生產率的最終驅動力幾乎無法達成共識,那么,究竟是什么導致了歐洲西北海岸的一個島嶼上生產率的第一次“起飛”,這個話題至今仍存在激烈的爭論也就不足為奇了。

注釋

[1]費茨威廉·達西(Fitzwilliam Darcy)是英國作家簡·奧斯汀長篇小說《傲慢與偏見》中的男主角。達西出身貴族家庭,此處代指英國上層階級貴族。——譯者注。

[2]彭伯里莊園是簡·奧斯汀的小說《傲慢與偏見》的男主人公費茨威廉·達西擁有的地產。——譯者注。

[3]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英國的政治哲學家,現代自由主義政治哲學體系的奠基者。——譯者注。

[4]托馬斯·羅伯特·馬爾薩斯(Thomas Robert Malthus,1766—1834),英國牧師、人口學家和政治經濟學家。他的《人口原理》至今在社會學和經濟學領域仍有爭論,但影響深遠。——譯者注。

[5]艾比尼澤·斯克魯奇(Ebenezer Scrooge)是查爾斯·狄更斯小說《圣誕歡歌》的主角。如今“斯克魯奇”一詞已成為英語中吝嗇鬼、守財奴的代名詞。——譯者注。

[6]此處指基督教中的七美德。——譯者注。

[7]馬爾薩斯陷阱,又稱為“馬爾薩斯災難”,指對大部分人類歷史來說,收入停滯的原因是技術的進步與發現僅僅造成人口的增加而沒有提高人類的生活水準。只是在1800年左右開始的工業革命才使得一些國家的人均收入大幅增加,同時他們也跳出了陷阱。——譯者注。

[8]保羅·克魯格曼(Paul Krugman,1953—),美國經濟學家,新興凱恩斯主義經濟學派代表,200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譯者注。

主站蜘蛛池模板: 墨玉县| 犍为县| 旌德县| 翁源县| 腾冲县| 江门市| 金秀| 吉隆县| 天长市| 蒙山县| 龙陵县| 通许县| 金华市| 两当县| 宜黄县| 秦安县| 稻城县| 休宁县| 浏阳市| 轮台县| 怀宁县| 叙永县| 塘沽区| 来凤县| 呼玛县| 临颍县| 秀山| 金寨县| 双峰县| 海丰县| 灵丘县| 安庆市| 万载县| 莱西市| 德阳市| 重庆市| 怀安县| 闽清县| 七台河市| 阿合奇县| 宝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