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冬城被新雪覆蓋,陳嶼站在藝術大學的講臺上,心不在焉地講解著攝影構圖原理。窗外雪花紛飛,他的思緒卻飄向了圖書館那間溫暖的修復室。
下課鈴響起,他匆匆收拾器材,拒絕了學生們的提問,幾乎是第一個沖出教學樓。
老顧的咖啡館里彌漫著熟悉的咖啡香和淡淡的煙草氣息。陳嶼推門而入,風鈴清脆作響。
“少見啊,周一這個點就來了。”老顧從吧臺后抬起頭,手里擦拭著一個咖啡杯,“通常你不是要磨蹭到傍晚才現身嗎?”
陳嶼在吧臺前坐下,將相機輕輕放在一旁:“來杯烈的?!?
老顧挑眉,但還是轉身倒了一小杯威士忌推過來:“出什么事了?”
“沒事。”陳嶼一口飲盡,烈酒灼燒著他的喉嚨,“就是有點...不知所措。”
老顧了然一笑:“因為圖書館那位修書姑娘?”
陳嶼沒有否認,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吧臺。老顧注意到他這個習慣性動作比平時更加急促。
“她不一樣,老顧?!标悗Z終于開口,聲音低沉,“當她看著我的時候,好像能看穿所有偽裝,卻又不急著評判什么。”
老顧給自己也倒了杯酒,靠在吧臺邊:“那你害怕什么?怕再次受傷?”
陳嶼苦笑,從口袋里掏出煙盒,抽出一支點燃。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變得迷離:“我怕的是...當她看清全部的我之后,會選擇離開。就像...”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老顧明白那個“就像”后面是誰。
“方瑤的事不是你的錯,陳嶼。”老顧輕聲說,“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了?!?
陳嶼深吸一口煙,緩緩吐出:“理智上知道,但這里——”他指了指胸口,“——還是會痛。”
咖啡館的門再次被推開,風鈴聲中,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蘇晴站在那兒,頭發和肩頭落著未化的雪花,手中捧著一個牛皮紙包裹的東西。她看到陳嶼,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隨即注意到他指間的香煙和桌上的酒杯,表情微微一愣。
“蘇晴?”陳嶼迅速摁滅煙,“你怎么...”
“我來還這個?!彼呱锨?,將紙包放在吧臺上,“你的吉他譜,那天夾在《雪娘傳》的資料里了?!?
老顧敏銳地察覺到氣氛微妙,悄悄退到咖啡館的另一端整理餐具。
陳嶼打開紙包,里面確實是他多年前寫的一份吉他譜,邊緣已經微微發黃?!爸x謝,這是我很久以前的作品了?!?
“我看了幾眼,旋律很美?!碧K晴輕聲說,“尤其是那首《冬眠》。”
陳嶼驚訝地抬頭:“你能讀譜?”
“小時候學過鋼琴。”她微笑,“后來因為...一些原因,放棄了?!?
陳嶼注意到她語氣中一閃而過的黯然,但沒有追問。他收起樂譜,猶豫了一下:“要喝點什么嗎?老顧的熱巧克力很不錯。”
蘇晴點點頭,在吧臺前坐下。陳嶼悄悄將煙盒推遠了些。
老顧適時出現,端來兩杯熱氣騰騰的熱巧克力,頂上堆著蓬松的奶油和巧克力碎。
“所以你會彈鋼琴?”陳嶼試圖繼續剛才的話題。
“曾經會。”蘇晴用小勺輕輕攪拌著熱飲,“我母親是音樂老師,從小就逼我練琴。后來她去世了,我就很少碰琴了?!?
陳嶼沉默了片刻:“我母親也是在我高中時去世的。癌癥?!?
蘇晴抬頭看他,眼中有了然和理解:“失去至親的人之間,好像有一種特殊的感應?!?
兩人相視而笑,那種笑容里藏著只有經歷過類似傷痛的人才能理解的共鳴。
“那你為什么開始玩音樂?”蘇晴問。
陳嶼的手指無意識地模仿著按和弦的動作:“最初是為了發泄。青春期,憤怒又迷茫,吉他比相機更能直接表達情緒?!彼D了頓,“后來遇到了方瑤,她喜歡聽我彈琴,就寫了很多歌。她走后,我就很少彈了?!?
這是陳嶼第一次主動提起方瑤的名字。說出來后,他感到胸口那塊冰封的地方似乎裂開了一道細縫。
蘇晴沒有說什么安慰的套話,只是輕輕將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她的手指冰涼,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溫暖力量。
“謝謝你告訴我。”她輕聲說。
窗外,雪越下越大,將咖啡館包裹成一個與世隔絕的溫暖空間。老顧悄悄放起了低回的爵士樂,薩克斯風的聲音如煙般繚繞在空氣中。
陳嶼突然起身,走向咖啡館角落那架老舊的立式鋼琴。他打開琴蓋,試了幾個音——音準有些偏差,但還能彈。
他回頭看向蘇晴:“有一首曲子,我很多年沒彈過了?!?
手指落在琴鍵上,流淌出的旋律簡單而憂傷,像是在訴說一個很久以前的故事。陳嶼的演奏技巧不算精湛,但每個音符都充滿了情感。
蘇晴靜靜聽著,手中的熱巧克力漸漸冷卻也渾然不覺。
曲終,陳嶼合上琴蓋,回到吧臺前。他的眼睛里有一種蘇晴從未見過的清澈。
“那是為她寫的?”她輕聲問。
陳嶼點頭:“最后一次彈給她聽,是在醫院的病房里。她說過這曲子太悲傷,讓我以后別彈了?!?
“但悲傷也是愛的一部分?!碧K晴說,“逃避悲傷,就是在某種程度上否定曾經的愛?!?
陳嶼凝視著她,突然意識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內心有著超乎想象的堅韌和智慧。
離開咖啡館時,雪已經小了。陳嶼送蘇晴回圖書館,兩人并肩走在積雪的街道上。
經過一個街心公園時,蘇晴突然停下腳步:“能幫我拍張照嗎?就在這里?!?
陳嶼有些意外——她從未主動要求過被拍。
他舉起相機,透過取景框看著她。蘇晴站在一棵掛滿雪花的松樹下,紅色圍巾在白雪中格外醒目。她沒有微笑,只是平靜地看著鏡頭,眼神深邃如冬夜的天空。
按下快門的瞬間,陳嶼感到內心某種東西悄然改變。
到達圖書館門口時,蘇晴從包里取出一個小盒子遞給陳嶼:“給你的。”
回到公寓后,陳嶼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副黑色的羊毛手套,附帶一張小卡片:
“冬天拍照時戴上吧,看到你手指都凍紅了。—蘇晴”
陳嶼戴上手套,意外地合手。他走到窗前,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腦海中回蕩著蘇晴那句話:
“逃避悲傷,就是在某種程度上否定曾經的愛?!?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沒有借助酒精入睡,而是拿起吉他,輕輕彈起了那首曾經被禁止的憂傷曲調。
音符飄出窗外,融入冬夜的雪中,像是某種漫長的冬眠終于迎來了蘇醒的時刻。
而在圖書館宿舍里,蘇晴站在窗前,手中捧著一個小小的藥盒。她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輕輕嘆了口氣,然后將藥盒放回抽屜最深處。
雪花繼續落下,覆蓋了城市的喧囂,也暫時掩蓋了每個人心中的不安與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