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弧線分析

第1章 “你知道誰有一個弧線嗎？諾亞”：用人物弧線理解故事

這本書的基礎建立在人物弧線這個概念之上，這是編劇工具箱里最強大的工具之一。人物弧線勾勒出故事及其角色的形態，同時引導故事的基調并暗示其主題。從本質上講，人物弧線是故事的“情感形態”——它們描摹了角色在故事開始、中間和結尾的感受。為了幫助你掌握人物弧線的妙用，我開發了一套名為“弧線分析”（Arc Analysis）的方法。這個技巧集合了編劇打造故事至關重要的戲劇性原則，但絕非“三幕英雄之旅”那一類預先設定的公式路數。

角色：內心與外在

當編劇談論人物弧線的時候，他們在談論變化。角色的生活改變了嗎？改變了多少？他們從何處開始，在哪里結束？更具體地說，弧線與情感上的變化相關。角色在情感層面發生變化了嗎？變化有多大？

要理解角色生活是如何在情感上發生變化的，我們需要審視他們的內心。從兩個方面想象一下你的角色——他們的外部世界（external world）和內心世界（internal world）。他們的外部世界包括周遭造就他們的實在事物：他們居住的場所、人際關系、友誼、家庭、工作、財富、文化、民族，甚至周圍的自然環境。角色的內心世界則包括那些構成人物情感生活的無形之物：希望、夢想、恐懼、欲望、目標、信仰、價值觀，等等。

角色的外部世界和內心世界之間有一種自然的相互作用，但是在故事的開頭，雙方處于一種平衡狀態。這并不意味著一切都是完美的——角色可能有一份糟糕的工作，一段疲憊的關系，或者甚至身處戰爭中心地帶——但總體而言，他們的生活沒有變化。無論環境如何，角色都熟悉他們所知的生活。他們的外部世界和內心世界并行不悖，就像河水沿著河岸順勢流淌。

通常而言，故事開始于角色外部世界發生某些變化時。可能是件壞事，比如丟了工作，或是一段關系的破裂，又甚至是件好事，比如中了彩票，或墜入愛河。外部世界的變化為角色創造了一個新的或不熟悉的環境。

當變化發生，無論好壞，它都會在角色的內心世界（信仰、夢想、恐懼，等等）和外部世界（家庭、朋友、社會，等等）之間創造沖突。就像河流沖破了河岸，角色的這兩個部分朝著不同方向前進，迫使他們去適應新的情勢。這些陌生的環境所造就的緊張感創造了故事中的沖突。沖突非常重要，它是一條河，故事就在其中流淌。

如果沒有外部世界的變化，河岸不被沖破，就沒有沖突。如果沒有沖突，就幾乎沒有戲劇事件，甚至沒有故事。沖突可以非常宏大（《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 Avengers: Endgame，2019]中宇宙的毀滅），也可以非常細小（《帕特森》里在日常生活中尋找詩歌），或者介于二者之間。角色外部世界和內心世界的差距創造了沖突，產生了故事。差距越大，沖突越大。

當外部變化發生時，它所產生的沖突給角色帶來情感壓力。他們對這個變化感覺如何？他們會如何處理它所引發的沖突？他們會嘗試解決它還是忽視它？無論發生什么，角色都需要做出一個內在選擇（internal choice）。這個選擇遵從他們的內心世界，揭示了他們是誰，他們關心什么，他們害怕什么，以及他們渴望什么。這一切超越了角色的言語，暴露了他們在壓力之下的選擇。這是他們無形情感生活的有形表達。

角色和選擇

在西方的敘事傳統中，選擇的概念是角色和故事的核心。作家們用它來賦予作品生命，因為角色的內在思想、信仰、恐懼和欲望，要通過具體可見的行動得以體現，也即一種選擇，表明他們將如何改造周圍的世界。

基本上，我將避免在本書中引用大胡子智者的話（比如，“某某人說了，如此這般，所以肯定是真的”）。但是，既然我們談論的是西方故事傳統，而這個人表達的許多思想都形塑了這些傳統，看來把他的想法搞清楚總是不錯的。他的名字叫亞里士多德（他有名無姓，就像故事里的王子），這是他對故事中人物性格（character）的描述：

“性格顯示人的道德意向，展示一個人選擇什么或回避什么。因此，一番話如果根本不表示說話人的態度，或者說取舍，是不能表現性格的。”（摘自《詩學》[The Poetics]）

讓我“翻譯”一下。基本上他是在說角色即選擇。它們不可分離。除非一個角色真的能在兩件事之間做出選擇，否則很難分辨他們在內心里是怎樣的人。他們是選擇戰斗還是退縮？他們會聽取別人的意見還是拒絕別人的建議？他們是信守諾言還是背叛信任？他們會在可以撒謊的時候講真話嗎？

這樣的理念真的觸及了角色的核心。這是因為角色的選擇將角色無形的情感生活變成了有血有肉的行動。它使無形變為有形。

如果沖突是承載故事的河流，那么選擇就是試圖引導河流方向的河岸。例如，隨著故事的進展，會發生更多變化，迫使角色做出更多選擇。通常，選擇的影響較小，僅僅波及一個場景中的事件。有時，這些內在選擇則會大到足以改變整個故事的方向。

變化和選擇每一次發生重大的相互作用，都會在故事中創造一個自然的破幕（act break，即一幕結束，下一幕將開始的時刻），因為事情被重置，角色面臨新的挑戰。他們做出了新的選擇，但是他們會據此采取行動嗎？如果能夠識別故事中最重要的變化和選擇，便能更輕松地理解敘事的大體結構（見下圖）。

角色的類型

角色的選擇不僅塑造故事，也告訴我們這個故事講了一個什么樣的人物。如前所說，角色的選擇是他們無形情感生活的有形表達。以這種方式思考選擇，讓我們更容易識別角色的兩種基本類型：變化角色（Change Characters）和恒定角色（Constant Characters）。如果一個角色在面對沖突時采取全新的、不熟悉的選擇去解決問題，那么他就是一個變化角色。也就是說，在故事的過程中，因為接受了新的信仰、價值觀和欲望，角色的內心世界將發生改變，并做出勇敢的新選擇。看起來就像這樣：

反之，那些處理沖突時總是采取相同的舊選擇的人物則是恒定角色。也就是說，他們會像往常一樣，用一成不變的內在信念、價值觀和欲望來處理這個問題。他們不會在情感上發生改變。看起來像這樣：

角色在情感上要么發生改變，要么保持不變，雖然這聽起來可能有點簡化，但值得指出的是，傳統的“英雄之旅”只涉及變化角色，所以，我們的調色板要五彩斑斕得多。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一個角色不論是在情感上發生改變，或是保持堅定不變，都有很多種方式。根據故事的不同，保持情感穩定可能是拯救世界的秘密超能力，或者情感成長和改變的能力才是故事的全部意義。如果是這樣，角色什么時候開始改變？變化有多戲劇性？事情能解決嗎？也許能，也許不能，又或是進退維谷。這一切都取決于你正講述的故事的形態，以及你筆下角色獨一無二的特質。

弧線的類型

如果角色的未來看起來是積極的，而且最后事情基本上都解決了，那么他們經歷的是一個樂觀弧線（Optimistic Arc）。他們的內在選擇將他們的外部世界拉回了平衡狀態。下面這個例子表示的是具有樂觀弧線的變化角色。

以樂觀弧線為主的故事包括《星球大戰》《侏羅紀公園》（Juras-sic Park，1993）、《別告訴她》（The Farewell，2019）、《伯德小姐》《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蜘蛛俠：平行宇宙》（Spiderman: Into the Spi-derverse，2018）、《肖申克的救贖》（Shawshank Redemption，1994）、《黑豹》（Black Panther，2018）、《心靈捕手》（Good Will Hunting，1997）、《月光男孩》《高材生》（Booksmart，2019）、《窈窕淑男》（Tootsie，1982）、《死亡詩社》《國王的演講》（The King’s Speech，2010）、《玩具總動員》（Toy Story，1995）、《地心引力》（Gravity，2013）、《杯酒人生》（Sideways，2004）、《人類之子》（Children of Men，2006）、《隱形人》（The Invisible Man，2020）、《喬喬的異想世界》（Jojo Rabbit，2019）、《降臨》（Arrival，2016）、《富貴逼人來》《她》（Her，2013）、《卡羅爾》（Carol，2015），以及，或許，皮克斯和迪士尼電影的整個片目。

然而，如果故事結尾對這個角色來說看起來非常消極，那么他們就是經歷了一個悲觀弧線（Pessimistic Arc）。他們的內在選擇沒能減少沖突，也沒有解決它。下面的例子說的是具有悲觀弧線的恒定角色。

以悲觀弧線為主的故事包括《無間道風云》（The Departed，2006）、《黑天鵝》（Black Swan，2010）、《燃燒》《皮囊之下》《七宗罪》（Seven，1995）、《神秘河》《原鉆》（Uncut Gems，2019）、《動物王國》（Animal Kingdom，2010）、《甜蜜國度》（Sweet Country，2017）、《困在時間里的父親》《黑夜造訪》（It Comes at Night，2017）、《我想結束這一切》（I’m Thinking of Ending Things，2020）、《穆赫蘭道》《現代啟示錄》《教父》《蜘蛛女之吻》（Kiss of the Spider Woman，1985）、《天才瑞普利》（The Talented Mr Ripley，1999）、《窮山惡水》（Badlands，1973）、《赴湯蹈火》（Hell or High Water，2016）、《公民凱恩》，當然還有《麥克白》（Macbeth）[1]，以及很多其他作品。

最后，如果角色的前景有好有壞，那么他們經歷的則是一個矛盾弧線（Ambivalent Arc）。這是一種非常有趣的弧線，這種情況下事情更加微妙復雜，內在變化是有可能的，但是它卻不能完全解決沖突。像這樣的故事通常會帶有一種苦樂參半的“現實生活”質感。以下的例子就是關于具有矛盾弧線的變化角色。

以矛盾弧線為主的故事有《社交網絡》《小偷家族》《愛在黎明破曉前》（Before Sunrise，1995）、《寵兒》（The Favourite，2018）、《燃燒女子的肖像》（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2019）、《婚姻故事》（Marriage Story，2019）、《末路狂花》《曼克》（Mank，2020）、《罪人》（The Guilty，2018）、《海邊的曼徹斯特》（Manchester by the Sea，2016）、《尋求庇護》（Take Shelter，2011）、《沉默》《冷戰》（Cold War，2018）、《乳牙》（Babyteeth，2019）、《仲夏夜驚魂》《夜鶯》以及更多。

概括來說，你有兩種角色類型（變化的和恒定的）和三種弧線類型（樂觀的、悲觀的和矛盾的）。將它們組合，你會得到六種人物弧線類型（實際上還有第七種類型值得探討，它非常有趣，我們后面會談到）。

你在下表中可以看到，以這種方式使用人物弧線極大地擴展了可用的故事境界，遠遠超出了“英雄之旅”中變化角色/樂觀弧線的限制范圍（這只占據了表格的左上角）。不僅角色和弧線可能性的范圍擴大了，而且每一種新的組合都會創造一個具有獨特基調和主題觀點的故事。這些故事給人“感覺”彼此不同，因為它們以不同的方式對待角色和他們的弧線。

不要覺得你只能使用上述這些人物弧線。根據不同故事，本書中提出的角色和弧線組合可以被修改、重組或者徹底拋棄。盡管我相信與更傳統的“三幕英雄之旅”相比，這些人物弧線會適合更多樣化的故事范疇，但我絕不會斷言它們適合所有故事。

思考“角色/弧線”組合最好的方式是把它們想象成音符。西方音階有七個音符，但沒有人會說，因為使用了同樣的音符，所以所有的歌曲都是一樣的。像任何音樂創作一樣，我們將研究的每一種角色和弧線組合，都有其風格和形式，創造出不同的故事種類。學習這些風格和形式，將有助你辨識不同的故事形制，以及如何將它們組合起來，去創造出一些獨特的東西——完全屬于你自己的東西。

影片細讀

在接下來的章節里，我們將深入研究這些“角色/弧線”組合，并討論它們特殊的敘事品質。為此，我們將探討一系列高口碑影片和獲獎影片，展示一系列不同的角色和弧線。我們將細讀每部電影，從頭到尾，看看主人公的外部變化和內在選擇是怎么把故事的結構和主題揭示出來的。

細讀可以讓我們看到故事各個部分之間的細節關系，以及它們是如何共同運作，去加強和反映其他一切內容的。最重要的是，細讀是為了看到故事的本質——而不是假設一個預先存在的形式或結構。畢竟，這正是我們通常在看電影、電視節目或讀書時體驗故事的方式。

一開始，我們不知道這個故事的主角會是一個變化角色還是一個恒定角色（即使預告片給了我們提示，也未必能看清）。我們不知道他們的弧線是樂觀的、悲觀的還是矛盾的。隨著故事的展開，我們得到了線索。我們深入了解角色的外部和內部特征，比如他們住在哪里，他們的工作、背景、信仰、希望、欲望和恐懼。他們開始成形。我們被他們的世界深深吸引。

然后，當我們剛剛平靜下來，有些事情發生了變化。沖突出現。我們被進一步卷入角色的世界。他們將要做什么？我們已經知道這個角色是什么樣的人，我們想知道他們會如何應對。然后，故事的輪廓開始顯現。但我們不知道它會如何結束。我們認為它不會順利進展。事實上，當一個故事編得很好時，真的很難看出事情會如何發展。主人公會被迫改變嗎？事情會變好還是變壞，或是不好不壞？我們的心懸了起來。

如果這是我們通常體驗故事的方式，那么如果我們以同樣的方式分析故事，不帶任何先入之見或假設，對驚喜和可能性敞開懷抱，會發生什么呢？

這就是我想讓你讀這本書的方式。我們將逐一介紹電影的每個部分，看看它們的結構是如何形成的，如何在逐個段落中加強結構。這是一種非常有條理的“閱讀”電影的方法，但也不必太費力氣。你不用做筆記。我們探討的重要問題都相當寬泛。這個故事是關于變化角色還是恒定角色？他們做出的重大選擇是什么？他們有一個樂觀的、悲觀的還是矛盾的弧線（即未來看上去更好、更糟，還是不好不壞）？

書中細讀的每部電影都附有圖解，以幫助你直觀地理解所討論的概念。我是一個視覺化思考者，所以我從圖表中收獲良多，但它們不是必需的。如果你不習慣以這樣的方式思考，只需要簡單瀏覽一下，然后繼續閱讀吧。同樣，圖表只是對概念的概括性說明，而不是嚴格的“計算測量”。雖然這本書中采用的方法是嚴謹的，但它更多的是一種創造性的分析，而不是科學的分析（畢竟，故事只是我們憑空編造的東西）。

影片細讀是一種技巧，可以幫助你更好地理解你遇到的任何故事。重要的是要以一種開放的心態來看待這個故事。踏上旅程，看看它能帶你去向何方。不要妄下結論，看看這個故事到底是什么樣的。因為這種方法涉及很多故事，自然會有很多劇透，所以做好準備吧！

細讀的練習并不局限于講故事。各種流派的藝術家都會習慣性地深入研究現有作品，以便更好地理解其結構和各個組成部分。音樂家們一遍又一遍地按下“重播”鍵，以探索一種新的音樂影響，畫家們鉆研其他畫家的作品，攝影師們試圖揭示同時代人所使用的空間分層技法，小說家和詩人一遍又一遍重讀同一頁。這都是成為一名專業人士的一部分。這是藝術家生活中的老規矩。

如果你想知道書中“如何做”的部分從哪一章開始，請放心，你已經參與其中了。你將經歷每個職業編劇為掌握他們的寫作技巧所采取的步驟。通過花時間對每個故事仔細鑒賞，你正是在探索各種可能性，并且擴展你講故事的范圍。

你對弧線分析技巧的理解和練習越多，它就越會成為你的第二天性，成為一種本能，可以幫你找到你想講述的獨特故事形式。你每寫一個故事，都會離形成自己獨特聲音的目標越近。而這就是這些學習的全部意義所在：發現你作為一個編劇的獨特聲音。但在達到目標之前，你要先聽聽其他的聲音。讓我們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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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處作者指的是莎士比亞創作的《麥克白》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