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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薔薇庭院

島木俊三的家,其實應該說白井敬子的家,一樓有帶套間的和式客廳和兼做餐廳的內廳,連著庭院圍成一個“コ”形,此外還有西式房間。門廊連著會客室。書房里放著一張床,這是清的臥室。走廊從和室前面經過,盡頭是朝子和弓子的起居室兼臥室的西式房間。敬子經常外出,又起得晚,所以睡在二樓。

朝子的房間兩側各放一張矮床,窗旁的桌子上擺著粉紅色燈罩的臺燈、毛線做的人偶、漂亮精致的小盒子,以及姑娘們都喜歡的各種小飾物。

鬧鐘一響,朝子醒過來,房間里明亮的光線晃得她直眨眼睛。她從枕頭旁邊的架子上取下鬧鐘,靠近一看:“八點了。”

小鬧鐘是德國貨,紅色的外殼,打開蓋子可以當座鐘,蓋上蓋子可以放進旅行包里做旅行鬧鐘。這是敬子送給她的。

現在是八點十五分。朝子本應八點起床,她在床上賴了十五分鐘。

弓子已經上學去了。朝子起得晚,所以才上了鬧鐘。她穿著碎花寬袖長睡衣坐在床上,伸一個懶腰,再伸一個懶腰,熟練地點燃一支洋煙,吐出一口煙霧,站起來。

她打開對著院子的窗戶。明媚的陽光流淌進來,空氣新鮮清爽。

“開了。”朝子脫口而出。

名叫“初戀”的粉紅色薔薇卷曲著外層花瓣婀娜顫動,以去年來日演出的女高音歌唱家特勞貝爾的名字命名的薔薇新品種也羞答答地初綻蓓蕾,還有老品種如美國紅薔薇、大朵的威廉·哈伯薔薇都風姿綽約、流光溢彩。朝子忘卻了困倦。

“薔薇會。嗯……從二十號開始。”朝子想起母親收到請柬時興高采烈的樣子。她還把請柬給朝子看。

記得請柬上寫著“日本薔薇會”全國有兩千多名會員。薔薇一年一度盛開的五月已經來臨,今年擬在銀座松坂屋百貨店舉辦“薔薇春展”,還有各種文藝演出。銀座六丁目的各家商店也將舉辦“銀座薔薇節”,為本次“薔薇春展”錦上添花。

敬子住在這里以后,每年都種薔薇苗木,精心栽培。薔薇要施大肥,為了在冬天施肥,愛干凈的她還在路上拾過馬糞。弓子不忍心,想幫忙。敬子就說:“大小姐不要去拾馬糞,有失體統。”

“那媽媽你呢?”

“媽媽不在乎。那場戰爭要是再打下去,說不定還會拾馬糞吃呢。也許就是因為在戰時吃過苦,后來又在車站的小賣店干過苦活,親眼看到戰敗以后的凄涼景象,媽媽才想經銷珠寶,才想養花種草。”

敬子一天到晚忙忙碌碌,還要抽空照料薔薇。

薔薇品種越名貴,越容易得病。發芽的時候要剪枝,要治病,要捉蟲。但花一開,敬子滿心高興,也許是對日常生活不滿的自我安慰。

敬子一般不讓女兒剪花,她說:“花是活的……”她自己會剪一兩枝插在雕花玻璃瓶里,擺在三面鏡前像端詳珠寶一樣欣賞。

不過,有時候也許是花該剪了,也許是心血來潮,她會剪一小束放在瓶子里送到女兒的房間。

“這么多薔薇,開起來一定可香了。”正如島木的妻子所說,開花時,滿屋芳香馥郁。有鄰居稱這家是“薔薇宅”或者“美人宅”。

雖然敬子也有幾分姿色,但朝子和弓子兩個妙齡女郎進進出出,尤其引人注目。

弓子清純雅靜、人見人愛。朝子則完全西化,喜歡西式打扮,同樣引人注目。不論多么刺眼花哨的顏色,大膽奇特的式樣,穿在朝子身上都十分合適得體。她就是有這種獨特的天性,或者說是才華。比如頭上一頂飾有紅櫻桃的黃草帽,身上是帶荷蘭式刺繡的白罩衫,再配一條深綠色無袖連衣裙,鮮艷明麗,活潑可愛如西方少女。如果弓子也這身打扮,就不得體,所以不能一味模仿。

最近,弓子看朝子的服裝總是花樣翻新,就說:“姐姐穿什么都好看,好羨慕啊。”

“你還是學生。等畢業以后再和我比吧。”朝子回答。

朝子對化妝也很講究,化完妝后,總要對著鏡子從各個角度打量一番。

睡衣從肩膀上滑落下來,朝子穿上帶花邊的貼身背心,套上襯裙,接著在衣柜里挑來挑去,最后挑了一件灰地帶紅褐色與淡綠色粗格花紋的純羊毛連衣裙。白色皮帶緊束細腰。一照鏡子,清新優雅,朝子覺得很滿意。

她正用尼龍梳梳理短發的時候,門開了。清穿著學生制服走進來。

“正在梳妝呀。”

“幾點走?”兄妹倆同時開口。

“我想上十點的課。”

“那一節課女學生多嗎?”

“和女孩子坐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吃早飯了嗎?”

“一個名叫朝子的人早晨起得最晚。這個人今天上哪兒去?”

“我去電視臺。”

“又要演什么吧?”

“可能。去了才知道,說是十一點和我在演播室見面。對方姓加藤,是電視戲劇部門的制片人。”

朝子喜歡表演。化妝打扮也許都是她的表演。

上學院高等科的時候,她參加過戲劇社團的活動,畢業后又成了某話劇研究會的成員。雖然自己不能在舞臺上演出,但研究會公演的時候,她總是廢寢忘食地熱心幫忙。她從臺前幕后的氣氛中強烈地感受到了戲劇的魅力。但自己是否具有演員的素質和表演藝術的修養,好像還沒有成為迫切的問題。

“女孩子只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外面走一圈,總會打發掉的。”清對朝子既不鼓勵也不制止。敬子對清這種輕蔑的冷嘲熱諷當然覺得刺耳,不能充耳不聞。她這個做母親的覺得心頭發冷。

“那你說男孩子怎么才能打發掉?”敬子不動聲色地問。她不能不考慮兩個孩子的現狀。

“不能怎么的,打發不掉。”清若無其事地回答。

“‘打發掉’是什么意思?”朝子問。

“就是嫁人嘛,這種說法不是早就有了嗎?”清說。

“那男的呢?”

“男的嘛,對了,就是死了。比如說,那小子被打發掉了,或者說把那小子打發掉……就是這個意思。”

“清,說正經的。”敬子說。

“好吧。把男的打發掉就是從學校畢業后讓他就業唄。要真說正經的呀,還真沒地方打發。”

“如果清這么說,是因為現在的年輕人對生活苦惱迷惘,我就什么也不想說。但是,朝子就這樣打發掉行嗎?”

“我并不認為這樣就行,但也未必就沒有好結局。如果真能找到一個好小伙兒,也可能很不錯。”

“你也變壞了。”

“我沒那么容易變壞,但指責別人變壞的人,自己首先必須有良心。”清頂撞道,“朝子成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招搖過市,媽媽成天出去推銷珠寶,不是都一樣嗎?”

“什么都一樣?你覺得哪兒不順眼?”

“我哪兒都看不順眼。”

“說話別沒分寸,我是認認真真地生活。”

“當然很認真。媽媽開小賣店的時候,我就堅信媽媽在拼命干活,和朝子兩個人看家……”

“……”

“朝子也是這樣,對類似女人本能的東西,要說認真也很認真。就是壞人和罪犯,也活得很認真呀。”

清越說越別扭,越發胡攪蠻纏,敬子感到難以捉摸的不安。本來是擔心朝子的事才跟清談起來的,現在他反而更讓人擔憂。

敬子非常疼愛這雙兒女。戰爭最吃緊的時候,她獨力把這兩個孩子拉扯大,孩子就是她的心頭肉。而且在經營小賣店的那四五年間,天天半夜三更才回家,孩子照顧不過來,總覺得虧欠了他們,所以現在對孩子有求必應,盡量滿足。其實物資匱乏的那些年頭,因為她認識跑黑市的人,她的孩子跟社會上一般孩子比起來,并沒有缺吃少穿。

孩子的欲望沒有滿足的時候,再加上大人一味嬌慣,就不知道有所節制。敬子和俊三住到一起以后,連大手大腳、生活鋪張的俊三都感到吃驚:“你的孩子奢侈浪費得可怕。”

“花的都是我們掙的錢,再奢侈浪費也到不了哪兒去。”

“不是買什么東西的問題,而是奢侈浪費的意識。有一千日元,買一百日元的東西,不算奢侈。但只有一百日元,還要買一百日元的東西,這不是奢侈又是什么?”

“你說的也許有道理,但孩子可憐。有時候我身上只有十日元,還給他們買過一百日元的東西。”

“我就沒有這么慣弓子。”

“做父親的就是這樣。”

“其實應該倒過來。父親讓孩子大手大腳地花,母親收得緊。”

“你不懂得在這年頭一手把孩子拉扯大的母親的心情。”

“孩子們懂得就好了。”

清和朝子也不是不懂這些道理,只是從小就養成了習慣,的確缺少自制力。而且敬子和俊三一起過日子以后,對自己的孩子有所疏遠,偏愛俊三的女兒弓子,這樣就更不好多管清和朝子了。

最近由于俊三經營不善,敬子手頭緊張,清和朝子的不滿情緒便在臉上暴露無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從小養成的奢侈的惡習在兄妹倆身上以不同的形式表現出來:清主要是精神上的不滿,朝子則主要是物質上的不滿。她變成了一個貪得無厭的姑娘。

一次偶然的機會,朝子在關東電視臺的節目中扮演了一回跑龍套的角色,拿了不到一千日元的演出費。這下子,她開始做起廣播電視明星夢來。

今天早晨因為制片人加藤把她叫去,她就覺得是個好兆頭,心情激動,躍躍欲試。

“好,掙得多多的,給我補貼點。”清帶著嘲弄的口吻說,“媽媽現在手頭拮據,指望不上。”

“你知道嗎?媽媽有好事。把翡翠和百達翡麗表都賣出去了。”

“這可是新聞。”清搖晃著學生帽出門去了。

朝子一個人在餐廳慢慢地吃著烤面包加咖啡、水果的早餐。收音機里的天氣預報說,今天最高氣溫二十三攝氏度。

好像是敬子從樓上下來,在喊弓子。朝子裝聾作啞,攪化杯底的砂糖,喝完咖啡。

“哼,睜眼第一件事就是叫弓子……”朝子聳聳肩,慢慢地走出餐廳。一看,母親在院子里,穿著白地紫格睡衣,外面披著一件短外褂。

“弓子不在,早去學校了。你不是知道嗎?”

“朝子,薔薇開花了。你看,這么漂亮。”敬子裝作沒聽見朝子話里帶刺,愉快地說,“出來看呀。”

“我早就看過了。”

“是嗎?”

“媽媽,給我錢。”朝子看敬子今天心情不錯。

“你今天也出去嗎?”

“今天談工作,說不定要參加廣播劇演出。”

“錢、錢,一見我就是這個字。我可沒錢。哪有啊……”敬子俯身看花,背對著朝子,“過來看看花呀。”

“我看過了。”朝子像小孩一樣晃著肩膀苦著臉,“媽媽,你不是把珠寶賣出去了嗎?”

“珠寶是賣出去了,那錢也不是我能隨便花的。”敬子趿著拖鞋走上走廊,“是店里的錢,暫時放在我這兒。而且——”

“手表不是也賣了嗎?”

“而且,這錢準備用來買新手表或者物美價廉的珠寶放著。現在家里這種狀況,你也該節儉點兒。”

敬子在說“而且”的時候,猶豫了一下,她想起弓子來。弓子的親生母親來了,萬一要把弓子帶走,敬子打算買個墨西哥貓眼石戒指送給弓子做紀念。圓鼓鼓的寶石玲瓏可愛,紅的綠的紫的寶石透出一種清純動人的光焰,跟弓子很相稱。

“我也知道媽媽的臉上不會掉錢。”朝子小鼻子兩翼皺起細紋,笑著說,其實她心里想說“媽媽你不該是這個樣子,你不是常掛在嘴邊說要讓我們過上幸福的日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嗎?其實你就是跟島木在一起以后才每況愈下的。還有弓子,更是多余的小丫頭”。但她極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媽媽,別以為我開口就是要大錢,給交通費就得。”

“拿去吧。我的手提包里還有兩三百日元。”敬子終于無可奈何,接著提醒一句,“朝子,早點兒回來,免得我擔心。”

“事情辦完就回來。這大概就是家庭吧。”

敬子感覺朝子已經不知不覺地從母女的紐帶中脫離出去了。

敬子從朝子的腳步聲里聽出她滿心怨氣。她坐在餐廳里自己的位置上,也沒墊上坐墊,早晨欣賞薔薇的愉快心情立刻消沉下去。

俊三好像也很早就出門去了,家里只剩下敬子一個人。女傭在后院掃地。敬子心不在焉地看著院子,自言自語道:“花隨心緒變。”滿院競相怒放的薔薇花現在似乎與這個家不相稱了。

俊三出門的時候,大概不會看一眼薔薇花吧。

天快亮時,敬子睡得迷迷糊糊,聽見俊三輾轉反側、唉聲嘆氣,便問道:“怎么啦?”

“沒什么。一睜眼,忽然覺得心慌。”

敬子連句安慰的話都沒說,又睡過去了。早晨起床一看,旁邊的床鋪已經空蕩蕩了。敬子給公司打電話,俊三不在。公司一共四個人,就俊三不知去向。她翻了翻手提包,看朝子拿走多少錢。賣珠寶的錢當然放在別處。

“身上只有三百日元……”敬子擔心朝子錢不夠。

另一邊,朝子乘國營電車在有樂町下了車,進入市中心,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連走路的姿勢都裝模作樣。陽光燦爛,短袖羊毛連衣裙似乎有點兒熱,但還不覺得氣溫已經上升到二十三攝氏度。現在正是春夏交替的季節。

寬闊的電車道上,身穿閃閃發亮的淡赭色制服、騎馬的交警正抓住一輛私家車。大概是超速行駛吧。

朝子從栗色馬的屁股后面繞過去,走進關東廣播大樓,對傳達室說十一點約見加藤制片人。內線電話很忙,總打不通。朝子周圍的人一個個都被叫進去了,也有人不通過傳達室聯系徑自而入。她看見來錄制“從六月一日開始允許釣香魚”消息的名作家,還有經常參加廣播問答節目的日本舞舞蹈家。那人身穿一身和服,袖子顏色鮮艷華麗。

“白井小姐,請到三樓休息室。”傳達室的姑娘叫她。

三樓休息室里已經坐著幾個男客人,很熟悉地交談著。朝子初來乍到,恭恭敬敬地坐在角落里。

加藤中等身材,性格活潑開朗。他拿著一沓兒糙紙裝訂的材料匆匆忙忙走進來。“啊,對不起,讓你特地跑一趟……其實這次請你來,事情并不大。”加藤說話很得體,但顯然是事務性的語調,“有一個叫《創造美人》的介紹美容方法的電視節目,想請你參加演出。不知道你是否同意?”

“是演戲嗎?”

“也算是吧,情節比較簡單。香月鏡子女士介紹她從美國引進的最新的全身按摩美容方法。編了一些情節。你看看腳本,用鉛筆畫出記號的地方是你扮演的角色。”說完,加藤把腳本交給朝子。

的確,這部劇幾乎沒有什么故事情節。

一對戀人在銀座一家裝飾一新的百貨商店游逛。姑娘讓小伙子在外面等著,自己走進美容院,經過水壓式螺旋淋浴、全身按摩、紅外線照射、整發、修指甲等一番美容后出來,著急等待的小伙子竟然沒認出來出現在眼前的就是自己的戀人。因為姑娘煥然一新,判若兩人,他驚訝得目瞪口呆。之后兩個年輕人興高采烈地喝著鮮檸檬汁。

一直到喝完檸檬汁,朝子的臺詞只有四句。

“這個……是讓我扮演接受美容的人嗎?”

“哦。想請你擔任這個角色。全身按摩的地方,包括后背,還有腳都要特寫。”

“腳也特寫?”

“對。稍微往上抬點兒……特寫的地方還有修指甲的手和化妝的臉部。”

朝子雖然開放,但畢竟是良家女子,并以此為豪。因為自己沒有表演才能就讓人耍弄、丟人現眼,這種事她不樂意。再說她的同學家里差不多都有電視,要是知道她當美容模特兒,在電視里大露特露后背,人家會怎么議論呢?

她不想接受這個角色,但不好明確拒絕,便無精打采地悶頭坐著。

“說是‘創造美人’,要是人長得不漂亮,就根本談不上美。本來就漂亮,再一美容就更漂亮了,這才有效應。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加藤探出身子,“不僅僅臉蛋漂亮,身材和手腳都要漂亮。像你這雙手,讓人過目不忘,沒有一個人比得上你,都夸你呢。”

“啊。”朝子稍稍抬起手端詳著。

“對,對,這手的表現力有多好。腳露得太多,顯得粗俗,觀眾就會說‘什么呀,這雙腳本來就很漂亮嘛’。修指甲要把你好看的手指和指甲特寫出來,感覺就非常美。當然需要演技,你也有上電視的經驗。《創造美人》就是要通過給你美容,推出你全新的麗人形象。所以我們不找服裝模特兒,就要起用具有清新純潔之感的新人。”

“……”

“怎么樣?以后還要請你參加電視劇演出,這次能答應扮演美人角色嗎?”

“什么時候?”朝子茫然地問。

“十七號晚上播放。如果你同意,明天下午一點試鏡頭。試演就一次,緊接著正式開拍。”

朝子雖然沒有明確表態,但看這架勢終歸要答應下來的。

演出費兩千日元,扣除所得稅,只有一千六百日元。朝子大失所望,站起來想走。加藤連忙說:“演播室正在排練電視劇,去看看吧。”

朝子心情沮喪,不想立即回家。她走進電視演播室。好像是酒館的布景,幾個頭發用金粉染成金黃色、身穿歐洲古代服裝的男女演員正在彩排。窄小的地方擠著幾組布景,顯得比戲劇和電影的布景要小。這是兒童電視連續劇《悲慘世界》的布景。腳下各種電線縱橫交錯。

“攝影機位置很高,演播室的雜音都聽得見。請大家安靜。”調度室不斷提醒大家注意。

朝子悄悄走進調度室。

調度室用玻璃與演出場地隔開,中間擺著A攝影機、B攝影機、演播室輸出機和三臺電視放映機,左右稍隔一段距離各擺著一臺放映機。五臺放映機前面的機器上有數不清的按鈕。朝子對這些一竅不通,好像就靠這些按鈕調整圖像和音響、切換場面。當兩部攝影機中的一部拍攝的時候,另一部就為下一個拍攝場面做準備。這從調度室的A、B兩部攝影機中可以顯示出來。A攝影機拍戲時,B攝影機還映照出導演和布景員等人的形象。調度室通過擴音器向舞臺布景發出各種指令。

演戲的演員,有的也到調度室來觀看。

朝子心想排一臺戲,除了演員外還需要很多人,便小聲問身旁的演員:“這兒有多少人?”

“四十多個。后臺需要這么多人,跟拍電影的差不多。”

這時,演員身后有人叫了一聲:“朝子。”那個人戴著高高的假鼻子,眉毛抹成金色,粘著假胡子。在昏暗的調度室里,朝子認不出來。

“我是小山呀。”

“啊。”朝子快活地叫起來。

“是來參觀的嗎?拍完后,你稍等一會兒,我們一起走。”

卸裝以后的小山是個一頭整齊黑發、眼睛明亮,如小河流水般清新的小伙子,輕輕松松地穿著鮮艷的上衣。

一對青年男女進門參觀,很引人注目。

“這兒用熱帶魚做室內裝飾,店名叫‘神仙魚’。老板在家里養熱帶魚。”小山進了門站住,看著鑲嵌在紅磚墻里的水缸。

“啊,真漂亮。”朝子看著小熱帶魚。

“這叫霓虹燈魚,顏色像霓虹燈,聽說一條要三千日元。”

果然,兩條就像紅色霓虹燈和綠色霓虹燈的光帶,貫穿小魚全身。

朝子往餐館里一看,忽然發現俊三面對著正中間的大魚缸坐著。雖然俊三看見自己和小山在一起沒什么了不起,但朝子還是不想讓他看見。

“小山。”朝子小聲叫他,打算往外走。但小山被熱帶魚吸引住了。“那兒還有各種各樣的魚。”他邊說邊向大魚缸走去,然后就坐在魚缸邊的桌旁。

大魚缸擺在店的正中間,兩邊擺著桌子。因此朝子是透過魚缸的玻璃看俊三的桌子。

“你知道哪種是神仙魚吧?”

“嗯。”

“這種身上有小珍珠斑點的是珍珠魚……這種像小蟲一樣的叫野蜂魚,你看身上有蜜蜂一樣的條紋。這是緬甸斗魚……”

朝子隨著小山的說明觀看熱帶魚,臉就要轉向俊三的方向,弄得她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嗯……躲到哪兒去了?據說全日本就這么一條。”小山的目光在尋找,“找到了,找到了。草根那兒,像鯰魚或者小娃娃魚,一動不動。那叫清道夫魚,是亞馬孫河里的魚。水草叫亞馬孫劍草,形狀跟劍一樣。”

“你知道得真多。”

“哪里。剛在這店里學來的。魚的形態會變化,但色彩總是鮮艷的、熱帶式的。”

“嗯。”

朝子一直注意著俊三的桌子,還能聽得見說話聲。俊三好像在向和他在一起的人訴苦,老說期票、期票什么的……

“到了這個地步,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那個人半是安慰半是無奈地說,“前些日子,你把債清點了,先擱置起來,也沒緩過來呀?紙張費、廣告費什么的……你人太好,經營不下去的時候,不知道采取什么對策。背了一屁股債,別整天想著債權人,替他們苦惱……”

“公司跟家庭一樣,不是什么時候不想要就能隨意甩手扔掉的。”俊三抱怨著。

自己不想干,卻被公司的其他人拖著后腿,他們有的孩子多、生活困難,有的老兩口就指望公司過日子,有的職工還在生病療養。只要公司存在,總能想方設法活下去。公司一倒,這些生活毫無著落的人就會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到了最后關頭,我也豁出去了。但還有一件事,無論如何請你幫幫忙。”

“什么事?”

“我想把自己身邊的事清理一下。”

“是不是為破產做準備,隱匿財產?”

“哪兒的話?我打算跟京子分手。矢代,你能替我跟她談一談嗎?”

朝子大吃一驚。

“還是要分手……”

“嗯。其實早就該分手了。”俊三使勁吸一口煙,“一直想等京子病好以后再提這事,結果拖到現在。”

“那你打算跟現在這個,是叫敬子吧,跟她結婚?”

“不。”俊三做了個否定的手勢,“現在沒有這種心情。”

“跟京子分手以后再說嗎?”

“不,我想一個人過。”

“一個人過?也不跟敬子一起過嗎?”

“……”

“也要跟她分手嗎?”

“可能吧。”

“公司可能要倒閉。”那個人笑著說,“破產之前,先把自己變成獨身一人。你不是準備逃跑吧?”

“哪能呢。”

“那弓子怎么辦?”

“交給敬子。其實弓子好像也愿意跟著敬子。說起來可笑,敬子和弓子就像真正的母女一樣,真不可思議。”

俊三認為京子缺乏生活能力,把弓子托付給生活能力強的敬子,自己就可以無牽無掛地死去。自我毀滅不是最輕而易舉的嗎?

俊三心慌意亂,忽然拿起刀子對著眼前的嫩煎雞肉切下去。

“矢代,京子的事就拜托你了。其實,前幾天她忽然跑到東京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想這一次必須把身邊的事徹底清理一下。可是京子久病初愈,心情很好,我不好說那些狠心話。兩人待在一起的時候,她心情好,跟小孩子一樣天真,我始終開不了這個口。”俊三轉過身,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朝子這個方向,但好像沒有發覺朝子。

朝子實在受不了俊三這種窩囊廢樣兒。她坐不住了。雖然俊三的話沒有句句聽清,但她知道談到了敬子、京子以及弓子。這個叫矢代的大概是俊三的姐夫,跟敬子家沒有來往。

既然提到弓子,下面就會談到自己。朝子站起來,繞著魚缸走過去叫了俊三一聲“叔叔”。

“啊?”俊三吃了一驚,他眉頭一揚,向矢代介紹,“這是敬子的女兒朝子。”

朝子不再說話,回到自己桌旁。

過了一會兒,俊三臨走時過來把手輕輕放在朝子肩膀上,說:“我走了。”朝子抬頭一看,俊三露出微笑,卻顯得愁眉苦臉。

小山也輕輕點頭送走他們,問朝子:“他是你的叔叔?”

“嗯,算是吧……”

“長得挺善良的。”

“什么?他長得就那么善良?”

“有點兒憂郁的樣子,又有點嚴肅……長得像耶穌基督。”

朝子剛才靈機一動,叫俊三“叔叔”,連自己都覺得可笑。小山以為他們是親戚。

就像弓子叫不是生母的敬子“媽媽”一樣,朝子后來叫不是生父的俊三“爸爸”。這兩個外來語對她們倒是很方便。

朝子從一開始就叫俊三“叔叔”。那時候,俊三有錢,大方氣派,給朝子買了鋼琴。朝子不討厭他。不能說朝子沒有一點音樂才華,但她不用功練習,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馬馬虎虎。倒是弓子本來敲木琴,后來不知什么時候彈起鋼琴來了。但朝子始終認為這鋼琴是屬于她的。

小山說俊三長得很善良,朝子有點兒不以為然。“你說什么?他長得像耶穌基督?”

“我的意思是說,他要上舞臺,一定是個好扮相。”

“他現在可是窮光蛋。要說表情顯得哀愁,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吧。”

“長得輪廓很深。”

“我看你的長相好。”朝子注視著他的臉。

“哪里。”小山搖搖頭,“扮相不行,舞臺人物沒有性格、沒有心理特色……可難了。”

這話倒有幾分真。話劇的扮相和演技難度很大,像小山這樣年輕貌美的小生反而不好安排,只好當配角。廣播劇也是這樣,但演出機會多,所以最近小山很忙。

“你喜歡研究,挺好的。”朝子說,“進了飯館,一看到熱帶魚就研究上了。”

“談不上研究。”小山顯得不好意思,“你瞧這神仙魚,據說如果死了配偶,就一輩子守寡,堅守貞操,但互相非常挑剔,可以說是戀愛結婚吧。一條幾千日元,要是一對,就值幾萬日元。買十條也只有一兩對,其他的都是單身。孵一個卵,就是結為夫婦的證據,價格立馬上去。人也一樣,沒結婚的不值錢。”

朝子默默地看著神仙魚。

下午五點,小山要到另一家民營廣播電臺排練廣播劇。時間還早,朝子決定和他先看一場電影,然后一起去排練場。

待在家里悶得慌,跟小山到處走走,樂得認識各方面的人,說不定還能遇上賞識自己的人。

但是朝子不想離開小山獨自回家,恐怕不止這些理由吧。兩個人熱乎起來才一個月,就讓小山請客,逞強好勝的朝子也想送他一條領帶。今天小山叫她一起看電影,她想到自己囊中羞澀,心里不痛快。母親太摳門兒,真可恨。還有那《創造美人》,叫人惡心,可又不好拒絕啊。

“我明天下午一點要試鏡頭。”她說完,臉羞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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