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子從草坪上種著無花果樹的后院繞到門口。鄰居家的鯉魚旗在空中呼啦呼啦地隨風飄動,也讓她心驚膽戰。
出了門便是陡峭的下坡路,兩邊是深宅大院,院墻里綠樹葳蕤。在東京市內實在是鬧中取靜的幽雅去處。
買地蓋房的時候,曾經和俊三到這一帶來過,敬子看中了這兒:“我喜歡這陡坡,就像從小山或者森林中出來進城的感覺。”
下大雨的日子,雨水順著墻根的小溝急速奔流,嘩嘩的水聲也愉快悅耳。
但是,不開車以后,俊三爬這道坡就顯得吃力了。
“安眠藥吃多了,心臟虛弱,又是喝完酒回家的。我爬坡剛好可以活動活動手腳。”敬子看得實在著急,終于忍不住說道。
她心想,要是自己上這道坡覺得腿腳發沉,那就完了。她把上坡時腿腳輕松還是沉重,當作檢測當天身心健康的方式。
現在下坡,她腳下似乎有踩空的感覺。
“挺著點!是鯉魚旗的聲音,看把你嚇得……”敬子抬頭看著鯉魚旗,使勁往下走。
下了坡便是大馬路,敬子攔了一輛出租車。要是平時,她會挑車,但今天趕時間,就顧不得了。
“走麴町二條街。開快點!”
她今天第一次見面的這個田部是銀座草野珠寶店的主顧。敬子以草野珠寶店店員的名義登門拜訪。
“開始他經營小餐館,一下子發了,現在開了好幾家餐館,生意火得很。他是戰后少有的暴發戶,還很年輕呢。這才是財神爺,別看政治家、實業家派頭十足,其實沒現錢,買東西還討價還價、分期付款。像田部這樣每天都有進項的,手頭闊綽,掏錢也痛快。不能放過他。”
這樣的話,敬子不聽也知道。
做珠寶買賣,表面上進進出出的金額很大,其實沒多大賺頭。鉆石也好,翡翠也好,質量高低、有無瑕疵、大小形狀、成色如何,都要經過嚴格鑒定。在業內有一種收購價的規矩,比如說一克拉鉆石的收購價為二十八萬日元,售價就定在五十萬日元上下。
敬子自己不進貨,委托代銷,只能拿點回扣,畢竟有限。而且好珠寶不可能常有,做買賣的,運氣好時上天保佑,能撈一大筆。但買主也不多,有時候資金就周轉不開。
敬子從經營小賣店轉為珠寶商,不說為時太晚,也是稍稍慢了點。戰敗初期,皇親貴族和財主富翁驚慌失措,不管好壞,像賣破爛一樣統統往外甩,到她那一陣子差不多平息下來了。
“你在車站掙大錢的時候,珠寶市場暴跌,一片混亂,還有土地什么的都不值錢。”有人對敬子這么說。
但是鐘表的買主比珠寶多,這方面的收入確實有保障。敬子在鐘表上投入了個人資金。她向同行便宜購進走私來的百達翡麗表,又從古董舊貨攤上買到班內特表。當翡翠賣不出去的時候,她就推銷自己的手表,心想百達翡麗表要是能賣二十五萬日元,收入就相當可觀。
當餐館老板娘到店里來,顧客盯著她的手表問“這是什么牌子的”的時候,就說“百達翡麗”——暴發戶的老板一定有讓太太這樣自豪地回答的虛榮心。敬子打算從這兒入手說動他。氣質高雅的高級表也許反而好銷。
班內特的鴛鴦表具有古雅氣派的貴族情韻。如果敬子對俊三還是原來那樣感情深篤,這對鴛鴦表就一人各持一塊。但是現在她都不知會一聲就拿出來賣了。
這對鴛鴦表就像結婚戒指一樣,必須成雙配對。敬子忽然渴望有這么一個稱心如意的人。
“要不就這么帶在身上,也不往外賣。嗨,我真是個寡情又多情的女人……”敬子茫然地胡思亂想著。
車子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穿過街道沿著護城河駛去。路旁的柳樹和銀杏新葉嬌嫩,對岸皇居的堤壩上綠草如茵,賞心悅目。
司機一邊放慢車速一邊問道:“在哪兒下?”
“行了,就這兒吧。我也是第一次來,下車找吧。”
敬子戰前住在平民區,從來沒來過麴町高級住宅區。但這一帶也被炸成了一片廢墟,現在多是簡陋寒酸的小房子。昔日的麴町如煙似夢。大概有的人疏散在外地還沒回來,也有的人遷到郊區去了。
只打聽一次,就立刻找到了田部家。當敬子站在田部家門口時,卻懷疑是不是找錯了門。
這是一棟典型的洋房,草坪比外面的道路大概高出三級臺階,上面安裝著低矮的金屬絲網籬笆,籬笆上錯落有致地纏繞著爬蔓薔薇,探出許許多多白里透黃的小花蕾沐浴著五月溫暖的陽光。從路上可以望見整個房子,那風格情調在外國雜志的彩色照片上似曾相識。
“這田部莫非是美國籍日本人,或是取日本姓名的外國人……”敬子心里嘀咕著,摁下門鈴。
門拉開了,一個男人驚訝地“啊”了一聲。
“您就是田部先生嗎?”敬子也大吃一驚。
“白井……真是稀客。”
“沒想到您就是田部先生。”
這個田部就是敬子在車站開小賣店時,一直給她送美國糖果的黑市倒爺。他復員以后,跟在戰爭中失去親人無依無靠的擦皮鞋姑娘一起生活。有一天他告訴敬子說生了個孩子,從此兩人再沒見過面。
田部親切地說:“有六年沒見了吧。不,七年了。”
“您發財了,了不起。真叫人吃驚。”敬子穿著鞋踩過淡紅透灰的地毯,走進亮堂堂的客廳。
“幾年沒見了,跟您孩子的歲數一樣。”
“對,對。那時候受到你的關照。”
田部告訴敬子,現在還和那個擦皮鞋的女人住在一起。敬子心頭淌過一股暖流,坐在低腿椅子上。
田部叫來妻子,回頭對妻子說:“你也記得吧?”接著向敬子介紹說,“這是內人。”
田部的妻子親切地微笑著說:“那個車站小賣店的……”
敬子對這個白皙瘦小、表情溫和的女人沒有印象。
“是的。”敬子客氣地回答,“做夢也沒想到,田部先生原來是老相識。”
“人生奇遇啊。”田部說。
“您錢一多,都胖得快認不出來了。”
田部像女人一樣笑起來:“那個時候,我們真羨慕你有一家店鋪。賺了不少吧?”
“沒多少。后來……”敬子囁嚅著,“做珠寶生意和在車站賣東西不一樣。”
“珠寶?那你在草野的店里工作啦?”
一個小伙子坐在客廳里,專心致志地畫素描。
“嗯,也不止草野這一家。我父親以前就干這一行,認識不少朋友的店鋪……不過,今天是為草野的店登門拜訪的。”
敬子從手提包里拿出珠寶和手表,攤放在田部的妻子面前。她對東西不多說什么,點燃一支香煙慢慢地抽著。
像嫩葉凝露般翠綠澄碧的玉石在田部妻子的掌上閃閃發光。
“好翡翠。”
買翡翠的就是她嗎?一個先前擦皮鞋的姑娘要買這價值七十萬日元的翡翠嗎?敬子覺得她不配,有點兒不可思議。但一想到她也和自己一樣在戰爭期間苦撐苦熬過來,又覺得她應該擁有這美麗的寶石。
“比一克拉的鉆石還要貴吧?”田部的妻子說。這時,一直背對這邊畫畫的年輕人放下手中的筆,回過頭來。敬子覺得這個年輕人有點兒面熟。
“你過來。”田部招呼年輕人,“這是我弟弟昭男。這是白井,我做黑市買賣時的老主顧。”他簡單地介紹道。
“您的弟弟?”敬子驚訝地問。
“認識嗎?”
“嗯。”
敬子清楚地記得這一幕幕:白大褂、白口罩、天真純樸的青年的眼睛,還有用手術剪從肚子里挑出弓子完全化膿了的闌尾。
“是醫生嗎?”
“是。”
“前年剛好這個時候,在柿本醫院見過。有個女孩子得了急性盲腸炎……”
“呀,對了。那時我在當助理醫生。想起來了。那病人長得很可愛,很調皮,是個優育兒。”
弓子的病歷上寫著十五歲,進行術前準備的院長見她身體發育良好,說這是個“優育兒”,于是醫院的人們都叫她“優育兒”。
“虧得你們精心治療,現在照樣是‘優育兒’。”
敬子想起剛才出門前推著弓子的后背讓她去見生母的情景。似乎為了排遣這種心情,她改口問田部:“您戴的是什么表?”
“歐米茄。快三年了,走得太準,沒意思。”
田部看妻子把翡翠戒指戴在手指上左右端詳著,說道:“真不錯。滿意了吧?”
“不錯是不錯,翡翠和戒托的式樣都很好,可我想要稍稍小一點的,還是這種色調,四五十萬日元的價格。你還有別的嗎?”
“看了這顆翡翠,其他的就看不上眼了。今天沒帶來。以后如果有您想要的,我再送來。”
最后,田部還是開了兩張支票。他把百達翡麗表也拿走了。
想到在臟兮兮的巷口彎腰俯背,在別人的腳上擦皮鞋的姑娘竟然買走了翡翠和百達翡麗表,敬子不禁熱淚盈眶,低頭喝著橘子汁。她只讓田部將翡翠那張支票開成劃線支票[1]。
“你還是那么年輕。”田部看著敬子,“好像時光倒流,有什么秘訣沒有?”
“哪里哪里。哪比得上您事業的成功呀。”
“成功了嗎?嘿,就算成功吧。像我這樣在南方戰場上隨時都可能挨槍子,后來又整天受到病死、餓死、自殺威脅的人獲得成功,心情跟以前的暴發戶可不一樣。你說呢?”
“嗯……”
田部說要到自己開的四家餐館去轉一轉,如果敬子去銀座,可以順便坐他的車去。
田部夫婦一進房間換衣服,昭男就對著畫板繼續畫他的素描。敬子站起來,走過去想看他的畫。昭男正對著睡在靠墊上的貓寫生。
“喜歡嗎?”敬子問。
“是說貓嗎?”
“不,是說畫畫……”
“說不上,畫著玩。”
“不在那家醫院工作了嗎?”
“還在。今天休息。”
敬子從手提包里取出一張名片遞給他。
“什么時候路過,順便進來坐坐。”
敬子的名片夾在珠寶商行的簡介里,昭男接過去,很自然地看了幾眼《珠寶的魅力》的說明:
據說珠寶不是買得到的,真正的珠寶應該是親朋好友饋贈的。如果您給您的夫人、女兒、朋友贈送戒指、耳環、項鏈等禮品,沒有比珠寶更美麗的了。但是,您千萬不要忘記,手指圓潤豐滿的人適合渾圓碩大的寶石,手指纖細白皙的人適合小巧玲瓏的綠翠……甚至連一個普普通通的飾針、垂飾,都可以讓您秀美的姿容錦上添花、鮮妍光艷。珠寶具有獨特的魅力,無與倫比。
說明還沒看完,昭男抬起頭來說:“我恐怕與珠寶無緣。”
“別這么說,什么時候要送人禮品,我給您當參謀。”
“我能看到那些美麗的東西,當然也高興。”
敬子看著昭男白凈的手指,心想什么樣的寶石最適合他戴。
“令愛也出落得很漂亮了吧?”昭男說。
“啊。”
田部說昭男是他的弟弟,敬子總覺得有點兒蹊蹺,他又不像田部的小舅子,當然也不好冒昧打聽。這樣一來,敬子覺得有的話不好說。
“要知道今天能在這兒見到您,我就把弓子帶來了。”
敬子嘴里這么說,心里也真這么想,倒不是為了讓她見這個當年的助理醫師,而是不想讓她見從熱海來的親媽。
敬子打算到銀座后給弓子打電話問問家里的情況。她正在做什么呢?敬子想象不出弓子和生母見面的情景,心里不踏實,覺得著急。
——此刻,弓子正在廚房為母親準備午飯。
敬子已經吩咐女傭把弓子父親的早飯和母親的午飯合在一起,然后才出門。所以,弓子準備父親的早飯時,也就連帶著給母親做了午飯。
弓子好像聽見父親叫她,一邊答應著一邊從坐在和式客廳里的母親身后走過,往西式房間探頭看了看。父親沒在里面。也許是錯覺,父親并沒有叫自己。桌子上散亂著攤開的紙包。
弓子把門開得大一點兒,一看就說:“哎呀,爸爸,您怎么啦?”
俊三穿著室內穿的寬袖便袍躺在長沙發上,一份報紙像尖屋頂一樣蓋著臉。
“爸爸!”弓子幾乎要叫出來,但她壓低嗓門。
“嗯。”俊三在報紙下面無精打采地回答。
這是怎么回事?好容易跟母親見面,怎么這樣衣冠不整、邋邋遢遢,還沒待一會兒就躲起來了?也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坐到和式客廳里的。兩人剛剛見面,沒說幾句話,就分開待在兩個房間里。
弓子沒想到父親是這副模樣,覺得很難為情。可她一想到現在最尷尬為難的是父親,剛才送媽媽出門時那種濃烈難忍的悲傷又涌上心頭。
“爸爸,您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早飯前一有點兒什么事,腦袋就發暈。”他這是安眠藥的勁兒還沒過。
弓子默默地回到廚房,父親的不幸仿佛歷歷在目,看得真真切切。
女傭芙美子正在廚房里剝蠶豆,她說:“夫人說蒸五杯米的飯,可是客人在這兒吃飯,恐怕不夠吧?”
加上清和女傭,一共五個人吃飯,弓子不知道這個量夠不夠。再說,母親事先也不打招呼,十二點多忽然上門來,就要在這個家里吃飯,未免太過分了。雖然差不多十幾年沒這樣和父母親一起吃頓團圓飯了,可弓子心里還是覺得不安、孤獨。
弓子忽然聽見收音機在播放經濟新聞。其實敬子出門以后,收音機一直開著。播音員快速地不停念著股票價格。
弓子在小碟里盛了一點兒蛋花湯嘗了嘗,覺得有點兒咸。在這個家里,大家都喜歡清淡的口味。
朝子姐姐對廚房毫無興趣,點煤氣都不樂意。火柴一劃,火焰呼的一聲噴躥出來。她說害怕那聲音。敬子做飯的時候,常常叫弓子調味,還帶著她去聽制作點心的講座。
母親吃慣了醫院的飯菜,口味變成什么樣了呢?
弓子小時候常聽說母親跟小孩一樣,今天母親給她的印象的確有這種感覺,不過總覺得有點兒別扭。
清回來一趟,看家里有客人,又不聲不響地走了。
敬子臨走吩咐說今天的菜譜是鹽水煮蠶豆、鴨兒芹蛋花湯、雞絲鮮筍飯。弓子略一猶豫,把三個人的飯端到餐廳的白色餐桌上,然后去叫父母親吃飯。
父親正在內廳換外出的衣服,而母親躺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和父親剛才的姿勢一模一樣。她一見弓子進來,連忙坐起來,說:“累了。這個家總覺得讓人定不下心來。你爸爸住哪個房間啊?”
弓子無法回答。
“這鋼琴是誰的?”
“不是我的。”
“東京站的八重洲變化太大了,真沒想到。商店街煥然一新,各種東西應有盡有。我成了地地道道的鄉巴佬了。”母親說,“弓子,這個送給你,算不上什么稀罕的東西……”
母親送給弓子一個紅白相間、花盆形狀的尼龍手提包。
弓子一邊覺得似乎不該要一邊伸手接過來。
“是在商店街買的嗎?”
買這手提包還不是花媽媽的錢嗎?
“我住在東京,還不知道有商店街。”弓子又說。
“是嗎?我和熱海的朋友一起來東京,在商店街買東西,還吃過草莓松餅呢。”
弓子只是微微點點頭。
“院子里的花好漂亮。郁金香和水仙花都要挖球根了。這么多薔薇,開起來一定可香了。誰來照料這些花花草草,是房東大嬸吧?”
弓子覺得頭昏腦漲,心煩氣躁,有一種莫名其妙、無法排遣又難以言狀的氣惱。“爸爸也照料。”
“啊,你爸爸他也照料?他不是對花連正眼也不瞧一眼嗎?弓子,我這次來東京,打算待兩三天,看看身體恢復得怎么樣。其實已經完全好了,你爸爸還不讓我來,真狠心。”
“……”
“聽說你爸爸工作不順心,是嗎?”
“……”
“我一個人回去覺得寂寞,弓子你陪我回熱海吧。”
“我明天要上學。”
“歇一天怎么啦……”
“不上學要扣學分的。”
“學分?什么叫學分?”
“國語和英語各五個學分,音樂和體育各三個學分,一個學期必須取得三十二個學分。考試得五學分。如果缺課,就要扣半個學分。”
“以前的女子初中都沒有學分什么的。”
“我上高中了。”
“啊,弓子已經上高中了。”
京子雙手的手指頭按在眉間,手掌捂著臉,那動作看似悲從中來,雙手又像玩捉迷藏游戲的兒童那般天真柔和。弓子吃驚地看著她。這時,父親走出來站在弓子身后,他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穿著茶色西服。
“我要出去。弓子,你也一起去好嗎?”父親看了看手表,一副坐立不安、匆匆忙忙的樣子。弓子知道父親想讓母親立即回去,不愿意讓自己陪著母親才出此下策的。
“餓了,吃飯吧。身體一好,食欲大增。這可怎么辦?”京子起身跟弓子并肩站著,瞟了一眼弓子的腦袋,說:“哎呀,長得比我還高了。”
母親和父親隔著餐桌相對而坐。母親坐的位置平時是敬子坐的。
弓子準備給他們添飯,就把干蒸鍋放在自己手邊。京子一直好奇地看著烤爐兼蒸鍋兩用的洋式飯鍋。她是俊三的妻子、弓子的母親,但這自欺欺人式的見面實在叫人別扭,干蒸鍋的話題可以多少緩和一些尷尬的氣氛。
“是不是用這種鍋蒸飯才這么香?”京子又端起干蒸鍋仔細端詳,“東京家家戶戶都用這個嗎?”
“也不是。”俊三嘟囔了一句。
“我也覺得不是。這個姓白井的夫人相當趕時髦嗎?”
弓子低頭不語,父親也沒有回答。
敬子喜歡新產品,這是她參加烹調講座時看到的,當場就買回來了。
“白井夫人是有兩個孩子嗎?好像比弓子還大,是嗎?”
弓子輕輕點頭。
“白井夫人一家子今天都出去了?真幸運——這么說有點兒不近人情,不過我們可以在一起吃頓團圓飯,我真高興。”
也許京子說得天真無邪,聽起來卻像在諷刺挖苦。
“醫院的飯菜和家里的飯菜味道就是不一樣。我有多少年沒吃過家里的飯了?味道都忘了。”
整整一頓飯,京子的嘴都沒停,講著療養院的各種瑣事見聞,東拉西扯,把俊三和弓子都不認識的那些人一個個提出來,像他們的老熟人似的談得津津有味。
俊三無可奈何,也就扒拉幾口飯,幾乎沒動蠶豆。然而京子不僅把自己盤子里的菜吃個精光,還把筷子伸到丈夫的盤子里。弓子不禁失笑,說:“把我的也給您。”
“夠了,我想喝茶。”
“嗯。”
“哎喲,這是新茶。對了,現在正是五月……味道真香,茶的味道很濃。醫院里凈是粗茶。”
京子膀圓脖子粗,不像病了十五六年的人。弓子心想自己的生母應該更加苗條漂亮,所以感到失望。雖然她跟敬子親熱,但心里還是一直在美化生母的形象。
母親先前好像不是這個樣子。也許生活在姿色出眾的媽媽身旁,也就把遠離身邊的母親想象得漂亮動人。幸好媽媽沒跟母親見面。
敬子以為弓子體態端莊、發際優美頗似母親,其實并非得自她母親的遺傳。
弓子心急火燎地等母親吃完飯,迫不及待地抱著干蒸鍋回到廚房。
“芙美子,把碗筷撤下去!”弓子覺得靜不下心來,便用水桶盛了半桶水在廚房擦地板。
“哎呀,弓子,你在擦地板呀?你還幫女傭干活?”母親走到廚房,驚訝地說。
弓子沒有抬頭,似乎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也不怕壞了你的體形?”
父親一直惦記著去熱海的電車的發車時間。
“電車多的是,一小時一趟……”母親不急不忙地說。但她明確表示今天回去。
父親先出大門,催促母親。弓子心想母親大概會以為即使父親不留她,女兒也會挽留她。但弓子沒有吭聲。
“再見。”母親關上大門后又打開,對弓子說,“弓子,一定到熱海來,趁我還在那兒的時候。”
“……”
“很快就回來的,我已經不是病人了。”
母親走了。
當兩個人踩在長長石子路上的腳步聲消失的時候,弓子跑回房間,打開鋼琴蓋,反復彈奏練習曲中的一段樂曲,淚水模糊了眼睛,看不清樂譜,手依然不停地彈奏。她什么也不想,腦子空蕩蕩的,忘我地按著琴鍵。
“擦地板的抹布和鋼琴——天壤之別。”弓子嘟囔著,任憑淚水順著臉頰流淌下來,她不顧一切地彈奏著,沒發覺清已經走進來了。
一只手按在她跳動在琴鍵間的手背上,嘴唇輕輕地觸碰著她的臉頰。
弓子沒有吃驚,這并不稀罕,不知不覺她似乎已經習以為常。
俊三和弓子搬進敬子這個新家以后,每當敬子出門推銷珠寶,家里就剩下三個孩子。清和朝子常常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嘴,甚至憤然作色,拳打腳踢,扭成一團,打得不可開交。弓子實在看不下去,就抱著清的身子勸架,于是兩人的手相碰、臉頰相觸,甚至好心不得好報,反而被清反擰胳膊的事也都有過。打完架后,清就捧著弓子發紅的手腕用嘴唇輕輕觸吻著,嘴里“對不起、對不起”地賠禮道歉。但朝子一嘲笑他“哎喲,哥哥對弓子好乖呀”,他就暴跳如雷,和妹妹廝打起來,有時候還會把弓子撞得三丈遠。弓子傷心落淚,清又急忙抱著她低聲下氣地認錯。
清似乎為了讓弓子勸架才找碴兒和朝子吵架。平時他對美貌的弓子溫情脈脈,可一到吵架的時候,就變得膽大包天。
吵過幾次架以后,清就時常背著朝子有時自然而然、有時出其不意地觸吻弓子的臉蛋、眼皮和手,這似乎成了兩個人的秘密游戲。
弓子是天真純潔的少女,清是自尊心很強的老成少年。雖說雙方的接觸單純無邪,但至少清有所意識,所以他對弓子察言觀色。只要弓子稍一躲避,他就會換成兄妹之間一本正經的面孔。
今天,弓子坐在鋼琴前,腦袋往后使勁,把清的胸部頂開。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討厭!”弓子從未如此嚴詞拒絕過。
“怎么啦?”清往后一縮,那五官端正的臉立即裝模作樣地冷下來。“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
“是嗎?”清深深呼吸一口,“你覺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那就好,其實我一直等著你說這句話。”
“你耍滑頭。”
“什么滑頭?”
對于他的反問,弓子像拒絕某種動機不純的東西似的,重復一遍:“你耍滑頭!”
“我要是滑頭,你也是滑頭。”
“你一邊去!”
“最近你老板著臉,不知道鬧什么別扭來著。”
清的手指頭又放在了弓子的肩膀上,弓子把它撥開。
“別碰我!”
“怎么忽然這么冷淡?討厭我了?我們一起長大,感情親密,有那么多美好的回憶,現在慢慢地不能和我在一起玩了?你也這么想的吧?我們不是‘筒井筒’[2]嗎?”
“什么青梅竹馬?胡說!”弓子猛然回頭,狠狠地盯著清。她悲憤交集的雙眼光彩閃亮,富有魅力。
“那不是‘分發未髻時’嗎?”清說。
不是!不是!弓子在心中拼命叫喊。
弓子不會忘記,清給她講解過語文課本中《伊勢物語》的《筒井筒》這一節。當他們沉湎在這個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美麗的愛情故事里的時候,弓子也不是沒有對清動過念頭,但現在已是時過境遷。
在井臺邊一起歡樂嬉戲的男孩女孩長大后變得害羞,表面上冷漠,心里頭都有“非伊莫娶、非君莫嫁”的信念,于是不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筒井筒”呀、“分發未髻時”呀,互贈情詩,私訂終身。后來,男子見異思遷,妻子卻未加責備,丈夫就懷疑妻子是否也另有所愛,已經移情他人,裝作出去與情人約會的樣子,躲在院子的樹木背后觀察動靜。只見妻子濃妝艷抹,眺望遠方,擔心丈夫夜路難行,神情憂傷地吟唱和歌:“山巒盡起伏,猶如狂風吹白浪;夜半君一人,翻山越嶺崎嶇行。”丈夫聞畢“無限悲哀”,從此“不詣”情人處。
這段家喻戶曉的愛情故事也打動了弓子的少女之心,她喜歡里面的三首和歌,牢記在心。
雖然弓子和清一起長大,但并沒有播下愛情的種子。清談到“筒井筒”“分發未髻時”這些故事,更是證明了這一點。
弓子站起來打算出去。清叫住她:“弓子,我有話問你。……你對我們的父母親是怎么看的?”
弓子呆立不動。
“我早就想找個時間和你談一談,既然你說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想現在就可以談。你說呢?”
弓子說不出話來。
“當然,這不是輕松的話題。如果雙方覺得不好談、不便觸及,能過去的我也想讓它過去。你不愿意談,我也不會開口,我們心照不宣就是了。”清看著弓子繼續說道,“雖然我現在對媽媽冷淡疏遠,但不再恨她罵她。這你也知道吧?我原諒他們的唯一理由,就是可以在這個家里培育我們的愛情。我靠這個來解脫自己。這是耍滑頭嗎?”
弓子覺得心口堵得慌。
“你對我母親好,不也是強裝的嗎?”
“不是,不是這樣。”
“是嗎?我有時候覺得你是喜歡我,才對我母親好。”
“我喜歡媽媽。媽媽體貼我……”
清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這是他冷酷無情、個性強烈的表現。他已經失去了年輕人未經世故的純樸一面。清是個美男子,在大學里也有女朋友,他毫不隱瞞地告訴過弓子。弓子還以為他在外面有了戀人。
弓子十三歲時第一次來月經。當時,一切都是敬子替她處理,她自己卻滿不在乎地翻閱少女雜志。此后,她對清炙熱的目光既不靦腆也不膽怯,這讓敬子格外留神,也因此更疼愛她。
做盲腸手術的時候,在透視室讓護士把那可愛的東西剃掉,弓子也不羞臊。年輕的醫生卻不敢正視一眼。只是在此之前,清到病房里來,弓子對把自己的身體袒露在稱為“哥哥”卻并非親哥哥的清面前極感羞恥,渾身顫抖。
“你到外面去。”幸虧年輕的醫生及時把清帶到外面去。
弓子是這種性格,所以清用炙熱的目光看著她、親密地觸吻她,她也沒往心里去。可是剛才見過母親以后,她好像忽然意識到了少女的貞潔。
清轉過身,抓起桌子上的手提包問:“是別人送給你的吧?剛才是什么客人?”
弓子無法回答。
“小姐,夫人請您接電話。”女傭叫她。
弓子松了一口氣,朝走廊跑去:“是媽媽嗎?我是弓子。”
“你在干嗎呢?響那么長時間沒人接。”
“彈鋼琴。媽媽,你在哪兒呢?早點兒回來……”
“嗯。剛吃完晚飯。家里怎么樣?”
“就哥哥、我和芙美子三個人。爸爸也出去了。”
“哦?我今天在外面過得也很愉快。”
“媽媽,你可以回來了嗎?我到坡下面接你去。”
“可以回去了。最近晚上不太安全,你和芙美子一起來。”
注釋
[1]劃線支票是在支票正面畫兩道平行線的支票,以區別于一般支票。一般支票既可通過銀行辦理轉賬收款,也可由持票人自行提取現金。而劃線支票只能委托銀行轉賬收款,不允許提取現款。其目的在于保障出票人和持票人的資金安全。
[2]筒井筒,見于《伊勢物語》。兩個青梅竹馬的少男少女長大以后,男子送給女子一首和歌,“憶昔比身高,井邊圍欄旁。如今偉岸人,不見君已久”,表達思慕之情。筒井筒,意為井邊圍欄。——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