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空應該晴朗清爽，今年梅雨季節卻來得早。今天早晨又是陰天，有點兒冷，但天空透著五月的明亮。

“不會下雨，穿和服不要緊……”敬子自言自語。

藏青地碎白花紋的鹽澤綢和服，配上銀色與淡綠色條紋的腰帶。和服碎花紋的粗疏與腰帶條紋的細密形成鮮明的對照，搭配和諧。

戰后，中年婦女也開始講究打扮，敬子挑了這一條腰帶系在身上，她在內廳的穿衣鏡前回頭看著自己的后背，覺得心情舒暢、精力充沛。

“媽媽，這條腰帶是第一次系吧？好看?！?

“哎呀，弓子你起來了?！?

“媽媽系腰帶把我弄醒的。媽媽還是穿和服好看?！惫犹稍诒桓C里。

弓子扁桃體發炎，沒去學校。一方面為了醫生看病方便；另一方面她也覺得寂寞，所以就睡在內廳。剛好碰到臨時考試，枕邊堆著課本。不睡覺時就專心致志地復習功課。

“發燒的時候就別看書了?！本醋诱f。

“我覺得看書心里倒輕松點兒。”

西方文化經濟史、法語、高等數學，敬子對哪一門都一竅不通。她不由得想弓子這么用功，將來打算干什么？

一到初夏新綠季節，弓子就要生病，好像成了規律。敬子還擔心可能是遺傳了母親的體質，看來不是，只是樹木發芽的乍暖還寒時節，她一下子難以適應氣候的變化。前年得盲腸炎也是這個時候。兩三天前，弓子就發高燒，扁桃體出現白色的義膜。醫生來看病，給她注射了青霉素。那時，俊三說他有點兒感冒，肩膀酸疼，也要醫生給他打一針?！绊槺阋步o我打一針水楊酸鈉。”他看著站在一旁的敬子笑了笑，說，“有要緊的事要辦，千萬不能發燒……”

俊三好久沒這么開朗過了，他說的“要緊的事”指的是什么，當時敬子沒往心里去。今天他一大早又出去了，敬子也沒在意。

“媽媽以后就都穿和服吧。”弓子說，“媽媽最近越來越漂亮了?！?

“別拿我開心……被你說得都要出汗了?！?

“哪是玩笑呀。我真這么覺得?！?

“謝謝。偶爾穿一次和服，連弓子的眼睛都被瞞過了。是因為這條腰帶吧？”

“媽媽不會瞞弓子的，絕對不會……”

“對?！?

“媽媽，早點兒回來?！?

“就去草野店，辦完事很快就回來。”

“我一個人躺在家里害怕。”弓子濕潤的眼睛望著敬子。

弓子的確心里發慌。她的母親忽然從熱海到家里來以后，俊三和敬子誰都不提此事，這就很反常。連弓子都看得出來，敬子對俊三變得意氣用事，平時說話愛搭不理。而且朝子對全家人都冷冰冰地板著面孔，清接連兩個晚上都喝得醉醺醺地回來。

“啊，弓子是個好孩子。這首詩怎么樣？‘燕子回來了’……”

清一只手搖搖晃晃地扶著弓子的床頭，眼睛凝視著天花板，低聲朗誦一首散文詩，念著念著，聲音悲切欲泣。

這首詩的大體內容是燕子的敘述。春天來了，燕子回到日本。它看見氫彈試驗場周圍的大海上漂浮著無數翻著白肚皮的大魚的尸骸。海鳥成群結隊飛來圍食死魚，之后飛上天空，又一只只墜落大海而亡。海里的魚吃了死鳥立刻斃命，新飛來的海鳥吃了死魚后也立即死去。死亡像齒輪一樣不斷旋轉。這是飛越大?；氐饺毡镜难嘧拥臄⑹觥Ｑ嘧訅靖C，但雛燕無法孵化出來。燕子也終于死去。

“這么可怕，我不想聽?！惫颖尺^臉去。

“要是你害怕，那該怎么辦？”清用一張小報紙敲著弓子的枕頭，然后東倒西歪地走了。那是一份叫《海神之聲》的小報。弓子沒注意他說這是他寫的詩還是朋友寫的。

院子里的薔薇開始凋謝，鄰居的宅院已是綠樹葳蕤。

昨天夜里聽見青蛙的叫聲。夜深人靜，那稚嫩柔和的蛙鳴使弓子感到一種凄涼孤寂，真想緊緊抱著什么東西。

父親深夜才回來，對弓子說：“明天我去熱海，跟你母親分手?！?

弓子沒有流淚，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一直到天色發白，心想媽媽好像還不知道這件事。她把手放在額頭上。

“還燒嗎？喉嚨疼嗎？”敬子過來坐在她身邊。

“一早就三十七度六[1]，下午還會升上去吧？”

“別嚇唬我，好像發高燒說明你有能耐似的?！?

“不是有能耐?！惫游⑽⒁恍?，又立即收起笑容說，“媽媽……媽媽，全家你最喜歡誰？”

敬子知道弓子跟自己說話的時候，一舉一動總是極力裝出小孩的樣子，心想這大概也是小孩子氣的撒嬌，便用唱歌般輕飄飄的聲調賣個關子，說：“這可不能輕易告訴你。不過說真的，就是弓子你嘛?！?

“我不信……你最喜歡哥哥。”

弓子骨碌一下轉過身去。

“媽媽，爸爸今天去熱海了?！?

敬子心頭一震，立刻正襟危坐。

“跟矢代姑媽一起去的。爸爸昨天晚上問我怎么辦，還說隨我的便……”

弓子聲音顫抖著，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爸爸……怎么能……這么說呢？”

敬子想起昨夜俊三回來的情景。俊三回來以后，好像有話要跟她說，輕輕搖晃她的身體。但敬子裝作睡熟了，沒理睬他。她討厭俊三用一時沉溺于肉欲的方法麻醉心靈的煩惱苦悶。

敬子做夢也沒想到俊三是要告訴她去跟京子分手的事。

“我說我想留在這里，讓爸爸替我向母親道歉……我這樣說是不是傻孩子？”

弓子又骨碌一下把身子轉過來。她舒展眉頭，閃閃發亮的黑眼睛直盯著敬子。

“我想在爸爸和媽媽的身邊。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大家才能都幸福……我覺得現在爸爸最可憐。”

敬子像點頭似的低下頭。

“媽媽你一點兒也不知道？”

俊三現在要和京子分手，的確讓敬子吃驚，但又覺得為時已晚。也許是因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膽怯懦弱和優柔寡斷，俊三一直把與敬子同居的事瞞著妻子。久而久之，敬子的心頭便籠罩上一層冰冷的陰影?，F在俊三要把京子甩掉，敬子不會像撥云見日一樣心情開朗。長年積郁的陰影實在太濃太厚了。

弓子沒著沒落、心神不安，也許就是因為敬子的這種陰影不知不覺地映在少女心頭上。敬子覺得對不起這個唯一依戀自己的弓子。

雖說父母親長期分居，但現在正在鬧離婚的時候，弓子非但沒有怨恨敬子，反而想讓她表示最喜歡自己。敬子不知道該怎么安慰這少女心靈的悲哀。

但在這種場合，敬子只是淡淡地問道：“爸爸今天晚上不回來吧？”

“他說明天上午有要緊事，晚上回來?！?

“哦？”敬子站起來道，“今天我也早回來?！?

“別忘了給我買好吃的?！?

“你想要什么？”

“松崎的薄脆餅干。”

這是俊三愛吃的東西。弓子今天讓敬子買俊三最愛吃的東西回來，這種少女的溫柔純真令敬子感動。

“還有弓子愛吃的脆餅?！?

“嗯。媽媽，別心不在焉地忘了?！?

“你要不相信媽媽，媽媽才不給你買呢。我自己一個人看電影，吃好吃的，等你睡著以后再回來?！?

“脆餅就要平時你給我買的那一種?！?

弓子想起熱海的母親說過在東京站商店街吃過脆餅，怕萬一敬子在同一家商店買，特地叮囑一句。

敬子在電車里看著被霏霏細雨濡濕的屋頂，心想糟了，后悔穿和服和草屐，卻沒帶雨傘。在路上買一把吧，剛好正想要一把最近流行的細長柄傘，最好是英國貨。

熱海也下雨了嗎？敬子驀地想道。

一起去的“矢代姑媽”是俊三的姐姐，敬子見過。俊三生性懦弱，做這種事都要人陪著?？墒牵醋右幌氲娇∪钠拮右斨鴦e人的面聽丈夫提出離婚，不由得用雙手緊了緊衣襟。

“這算什么事呀？！”

自己是第三者，不能說原因不在自己。雖然同樣身為女人，似乎也覺得并非與自己無關，但是否正因為牽涉到自己，才必須極力裝出事不關己的樣子呢？這種不尷不尬的處境使她心煩意亂。

但是有一點，敬子百思不得其解。

俊三的妻子因病與丈夫長期分居這些年，對丈夫的生活就毫不懷疑嗎？難道真的如俊三所說的一樣，她像孩子般純樸幼稚、對丈夫堅信不疑？她是天真無邪，還是做事天衣無縫呢？

“如果真是那樣，簡直賽過天使了。”

但敬子不信。

聽說得了肺病長期療養的人，有的變得跟小孩一樣，有的變得疑心重重，有的變得貪得無厭。更何況她到家里來，看到俊三的生活，作為妻子，憑著女人的直覺也能覺察出來。

“視而不見、裝聾作啞?！?

說不定京子早就知道敬子的事。她是忍氣吞聲嗎？死心絕望嗎？寬容原諒嗎？這一切都是病人的延生保命之術嗎？

現在，京子被逼到了不僅失去丈夫，還要失去獨生女的凄涼境地。

“十五年病魔纏身，好容易剛剛痊愈……”

敬子一想到京子的悲哀，脊背一陣發緊。

“跟俊三分手的應該是我?！?

難道京子病好之前，我就該替她照顧丈夫和女兒嗎？世上有這么傻的女人？

在戰敗初期那種窮苦的日子里，敬子完全依賴俊三，兩人相依為命地住到一起。但是，現在這個家已經四分五裂。眼看家里的人即將分飛離散、各奔東西。在這個時候，俊三要和京子離婚，這樣真能解決問題嗎？

俊三去熱海，敬子并不感到忌妒、感謝、不安，或因喜悅而心情激動，反而對京子同情體諒。

電車不顧乘客的心緒一路奔馳，抵達了新橋車站。雨腳漸密，穿著草屐走路，會濺濕和服下擺。敬子坐進停在眼前的一輛出租車里。

川村先前在敬子父親開的店里當店員，現在當上了草野店的掌柜，至今還沿襲老習慣稱呼敬子，為她的買賣提供方便，并且當參謀出些點子。

今天敬子和川村在資生堂見面。敬子稍微來得早一點兒，挑了個容易觀察門口的座位坐下。

俊三和妻子的事還在她的腦子里打轉轉。

“俊三要和妻子離婚，維持京子以后生活的錢都準備好了嗎？京子可是個什么都不會的人……”

敬子想得這么多。她對自己的這種性格都感到驚愕。

“多管閑事瞎操心?！?

但是，俊三這個決斷如果是為了敬子，就不能說是多管閑事了。這段時間，不是連京子的療養費都是敬子掏的嗎？

從俊三的為人來說，他會保證負責京子以后的生活，但恐怕無法履行?，F在他是捉襟見肘，一籌莫展。

俊三手面闊綽，又買鋼琴又買車的時候，敬子也沒向他開口要過日常生活費用，這些小錢都是她張羅籌措的。每個月俊三交給她的錢其實都入不敷出，敬子只好從自己的腰包里悄悄補貼上。

敬子心想，同居的家庭大概都是這個樣子。

可是俊三對待生活還有馬馬虎虎、散漫不羈的一面，有時慷慨大方，有時自私自利、小心眼兒。在外頭是個親切和藹的好好先生，但在一個屋檐下過日子，敬子有時會感覺一股陰風冰冷地穿心而過。

敬子帶著清和朝子兩個孩子在車站沒日沒夜干活的時候，倒沒感覺什么，一旦歇了買賣，渾身精疲力竭。表面上還硬撐著架子，其實內囊已經空了。她想躺在男人的懷里好好歇一歇，但俊三沒有這樣愛過她。雖然敬子并不是天生喜歡做買賣，但買賣一直沒停過。

俊三從不過問敬子的收入，對自己的收入也守口如瓶。

“真弄不明白，也許是我不好吧……”敬子陷入沉思。

當一杯咖啡慢慢啜完的時候——

“啊?！贝ù遄吡诉^來，“穿和服，一下子沒看出來?！?

川村比敬子大四五歲，長得又矮又胖。他一邊在敬子對面坐下，一邊高興地說：“您設計款式的戒指昨天做好三個，本來只打算試一試，沒想到一擺出來，全賣光了?！?

“真的？”敬子眉開眼笑。

“我們也沒想到，一天就全賣出去了?！?

前些日子，敬子用田部買百達翡麗表那筆錢買進一些舊表和新寶石。她參照《時尚》這本外國的風尚樣本，第一次設計出戒指圖樣，拿到外面加工。她根據寶石的不同顏色，分別采用鉑金、美國黃金和銀做戒托，盡是價格在四五千日元的低檔貨，其中三個在草野店很快就被買走了。

“真高興?！?

“嗯，我們店一般的便宜戒指通常不好賣?？赡苁菢邮胶每?，以后能不能繼續設計一些好看的樣式？”

“好。第一次設計，心里沒底，所以選用了便宜的寶石?，F在有了信心，我很樂意繼續干下去?？墒?，不管怎么說，我還是想自己開一家店鋪，哪怕小一點兒的也行?！?

“開店？我覺得小姐還是不要開店為好。”川村稱敬子為“小姐”，不知道是沿襲慣例，還是把她視為外行，“要開店，需要資金和經費，還有高額課稅。再說今年跟去年相比，整個社會完全變了樣。好，不說這個。今天給您帶來了好禮品。”

川村這時才想起向服務員要咖啡，然后愉快地點燃一支煙。

“正因為市面蕭條，才想開一家小店，這樣收入就能有保障?！?

“店要經營到收入有保障，可不容易了?！?

“又不是在銀座。”

“在哪兒都一樣。不過，要是您先生能出資彌補虧損的話……”

“那不行。島木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還是嘛……”川村皺著眉頭，立即心領神會似的點點頭，“要這么說，菊田家的小姐想重振家業，我自然也要助一臂之力。那個時候，人都死了，只剩下您和我兩個人。您出嫁，我上戰場?？偹銚旎匾粭l命，活下來了，可也吃夠了苦頭?！?

“你復員后回到福島，因為我在車站開小賣店，才又遇見你。那個時候，你經常給我送大米、水果這些稀罕的東西……”

“后來我來東京，受到島木先生的關照，一種名叫‘仙花’的黑市紙張，讓島木一買就是幾百令，我也從中賺點錢。只要是黑市的東西，什么都干。我本來就是學徒出身，又沒學歷，只好先圖眼前利益。這回說不定再回去當菊田店鋪的學徒?！?

“說哪兒的話？你現在不是草野的掌柜嗎？”

“不說這個，今天我給您帶來這個禮物……”川村打開小紙包，拿出一塊表放在桌子上的咖啡糖罐后面。這是一塊小坤表，俗稱“臭蟲”。

“我們店不賣這種表。您看怎么樣？”川村的目光盯著敬子，“雖然叫‘臭蟲’，但其實是正經八百的高級表，有半打。您看看，外殼也不是‘飯盒’吧？”

稱為“臭蟲”的外國金殼坤表因為金殼很薄，又被打了孔，在商人眼里就像耐酸鋁飯盒一樣起皺，所以又叫“飯盒”。

敬子端詳著手里的“臭蟲”，表蒙子是掉到地上也摔不碎的硬質玻璃，金殼做工精細，機芯是瑞士一流公司的產品。因為是水貨，所以沒有包裝盒，也沒有商標。

“這種貨很少見，東西都是真家伙。半打才五萬日元。所以推薦給您，可以掙點兒零花錢。”

“嗯，倒是很便宜?！?

敬子沒擺弄過水貨，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沒有立刻表態。

“是一個外國人拿來的，不是美國人。您零敲碎打地賣，絕對沒人知道是水貨。時間都走得很準，雖然有的修過……”

川村從口袋里掏出包在紙里的手表，親自塞進敬子的手提包里。

這種干賺的買賣十分難得，川村不但分文不取，還要為敬子擔待一定的風險。敬子本來應該高興地向他表示感謝，但她總不太感興趣。

川村像啟發勸說妹妹似的耐心溫和地說：“其實，走私的東西放在我這兒也沒什么可怕的，只是我覺得這樣的手表正適合您的買賣。當然，我們不會隨便進水貨，主要是實用的手表。就像玩珠寶是您的嗜好一樣?？刹菀暗晷诺眠^您，多貴的寶石都會放心地交給您……”

敬子想起草野店的櫥窗里擺在雪紡絲絨上、標價七百萬日元的一對珍珠耳環和項鏈。這并不是在等待買主，只是表示高級珠寶店的檔次，所以價碼簽正面朝里。進到店里的顧客被美麗貴重的珍珠晃得眼花繚亂，往往價格少看一個零。

雖說敬子也做珠寶生意，但這種高檔次的畢竟可望而不可即。

“戒指款式設計還請您關照，我也極力推薦過。小姐十歲的時候，我去當學徒，那時就覺得小姐喜歡設計……”

“是嗎？”

“如果設計能持續下去，我讓店里每個月給您發工資。但是，這些手表……”

“謝謝……”

敬子這才漫不經心地表示感謝，把手里的幾塊小坤表放進手提包里。

川村露出自鳴得意的神情，點燃第二支香煙。等敬子把手表放好，川村慢慢地吞云吐霧，漸漸換了一副面孔。

川村長相丑陋，那副嘴臉給人性格倔強、惹人嫌惡的感覺。年輕時在敬子父親的店鋪里當學徒，每逢下雷陣雨，他就到學校給敬子送雨傘，結果同學們都拿他的相貌嘲笑敬子。敬子知道，盡管川村外表長得不起眼，心眼兒卻很好，心腸軟，能夠舍己為人。也正因如此，她反而瞧不起川村，欺負他成了家常便飯。

但是，由于川村的真心誠意和水磨功夫，敬子有時候也接受他的意見，就像這次買走私表一樣……

“對了，我想這可能對您開店有點兒參考價值。”川村點點頭，說，“您知道嗎？最近大銀行開始在三河島地區，就是像三河島那樣嘈雜喧鬧的小市民區開設營業部。由于銀行存款額急劇減少，他們打算吸收一般百姓的零星存款，所以到我們草野店的顧客層次也發生變化了，您設計款式的便宜戒指就成了搶手貨。”

“話說得失禮了吧……”

“啊，說走嘴了……走嘴歸走嘴，菊田老板在小市民區開店，您在小市民區長大，我這句走嘴的話說不定正對您的路子。大家都說，東京站八重洲口一完工，銀座的繁華就要轉移到日本橋一帶。這就逼得銀座的商店想辦法。第一，晚上關門時間太早?？纯淳┒嫉乃臈l街、三條街，晚上都開到十二點或一點。第二，銀座大街兩旁的高樓一建成，一樓幾乎全被銀行占了。其實沒必要設那么多銀行，但因為蓋樓是銀行貸的款，所以各家銀行競相要掛牌子。街兩旁大樓的一層應該禁止設立銀行營業部。日本橋如果也凈是高樓大廈，就不會是繁華的商業區了。第三，盡管酒吧面積很小，但卡巴萊餐廳和夜總會占地面積很大，要把商店擠出去，結果鉆進來的都是飲食店。第四，商店打算無論什么時候都要在銀座堅持下去，狂妄自大。雖然我在草野也這么講，可是實在沒有法子。繁華商業街銀座不是快不行了嗎？現在的八重洲商店街還算可以，從三輪神戶牛肉鋪到野村證券寬敞氣派的營業部，應有盡有，就是沒有高級手表店。我想這是一個空子。給鄉下人買禮物，‘臭蟲’這樣的手表正合適，再打出給來東京的外地人免費檢查手表的招牌，顧客就會源源而來。坐火車出門旅行的人，誰都惦記著時間?！?

“嗯?！本醋娱_始覺得無聊。

川村非常了解敬子思前想后、顧慮重重的性格，心里很同情她，而且從他當學徒的時候起，他就對當時老板的掌上明珠、秀麗端莊的敬子心懷眷戀之情。現在敬子人過中年豐韻猶存，川村對她依然不能忘懷。敬子心里明白，卻無法接受。

川村覺察出敬子的情緒，急忙在煙灰缸上把煙掐滅。

“島木是個好人，可惜身體……”

川村也感受到俊三品格的魅力，表示敬意。

“身體很好，就是晚上睡不著覺。”敬子站起來，“送我去松坂屋。我沒帶傘。”

川村打開黑色大雨傘，遮著敬子。

煙雨蒙蒙，像閃爍著暗淡光粒的粉末紛紛揚揚。街道兩旁的柳樹鮮嫩碧綠。

“要是被淋濕了，雨水里的放射線會使頭發脫落?！?

“這個世界真讓人害怕。”敬子一邊說一邊覺得川村開始禿頂的前額很可笑。

“豈止害怕?！贝ù迳袂閲烂C地說。

敬子想起弓子說自己待在家里“害怕”，就借用了這個詞。

“魚、雨水、飲用水、土地、蔬菜……所有東西都被污染。用不了多久，連空氣都被放射線污染得無法呼吸。您看過富士五湖的旅游廣告怎么寫的嗎？”

“旅游廣告？”

“我們做廣告，總是說‘珍珠是六月的生辰寶石’，這樣的廣告詞當然動聽。富士五湖的旅游廣告說，梅雨過后，正值夏天，大海被放射線所污染，有害健康，請到不用擔心放射線污染的富士五湖來游泳……”

“要是湖水沒有受到放射線污染，被雨水淋濕不是也沒關系嗎？”

“說得對?！贝ù逍Φ檬掷锏膫愣荚诨蝿?。

清參加禁止氫彈試驗的學生運動，敬子在這方面比川村懂得多。

“到松坂屋買東西嗎？”

“買傘。還要去看薔薇展?！?

“薔薇？”川村感到驚訝。

“回去的時候，到日本堂舉辦的世界鐘表展銷會去轉一轉。沒什么高級的，三萬五千日元的就到頭了，不過也有一些稀奇的東西，像綺年華制造的世界最小的自動坤表、西鐵城的帶日歷手表。對了，前些天我去了‘虹’——知道這家商店吧？看了最新的進口胸針手表。就是手表背面是漂亮的胸針，掛在胸前，參加交際舞會時佩戴倒挺合適。”

“哪里造的？”

“瑞士。我可露怯了?？礃藘r以為是三千日元，心想手表雖然不怎么樣，但當裝飾品挺可愛的，參加舞會的女性一定很歡迎，可一問店員，標價原來是三萬七千五百日元……是高級表呢?！?

在松坂屋門口，川村看到敬子打算和自己告辭，連忙說：“順便到店里來，看看您設計款式的戒指，東西該送過來了。”

敬子點點頭。

“雖然我不在店里……還有，那些手表的事要保密，對誰也別泄露出去?！贝ù逵悬c兒啰里吧唆。

敬子不想在一樓雨傘專柜購買，乘自動扶梯上了二樓的雜貨精品柜。她喜歡像手杖一樣細長柄的雨傘，最后挑了一把淡雅素凈的紫茶色邊無花紋灰雨傘，清爽的淡茶色長柄依然保留著原木的本色。檀香木的手柄做成小小的狗頭形狀，上面還刻著制作者“秀哉”的名字。價格近五千日元，她卻滿不在乎地買下來。

“雖然很貴，可我一直想要一把英國造的雨傘，終于如愿以償了?！?

她感覺到買一把雨傘也可以使心情舒暢的女人獲得樂趣。

敬子給自己買了雨傘，就想著給家里人買點兒什么。于是給俊三和清買了襯衫，給朝子買了時下最流行的尼龍襯裙，不惜給弓子買了繡花邊的棉縐綢貼身襯衫。

“凈是內衣?！本醋硬挥傻梦⑿ζ饋?。不是家里人買不了這些東西，她知道每個人的身材尺寸。

她抱著這些東西，乘電梯上到七樓的薔薇展覽會場。還沒進去，先聞到花香。她也栽培薔薇，不由自主地順著沁人的芳香走進去。這里展覽著日本薔薇會會員精美的藝術品，薔薇花爭奇斗艷、千姿百態。

英國薔薇會會員有兩萬人，美國有一萬五千人，日本當然趕不上，但戰時衰微凋敝的薔薇栽培現在又重現盛況，還引進了西方新品種，搞得熱火朝天。

敬子的院子里就栽種著法國名貴品種“和平薔薇”。

一九四二年，在德軍占領下的巴黎，法國人培育出了新品種的薔薇。一九四五年，聯軍攻占柏林。為了紀念和平重返祖國，人們把這新品種的薔薇命名為“和平”。和平薔薇的直徑長達七英寸，顏色有檸檬黃和粉紅色兩種。

薔薇展上，一枝一枝的鮮花剪下來插在花瓶里，擺成幾排，進行評選。參展者有的正在計算時間，免得花開過了頭，有的正精心拾掇花瓣。

沒有任何一種花像薔薇這般多種多樣、多姿多彩。敬子懷著愛惜薔薇花生命的情感仔細觀賞?；▋河械木`放黑色的花瓣，有的花瓣酷似天鵝絨，有的如山茶花，有的如牡丹。

敬子在名叫“二八年華”的薔薇花前停下來，出神地看著橘黃色和紅色的花朵。

“可愛的二八年華……弓子，這花名叫十六歲的少女?！?

敬子轉了一圈，看看手表，還不到三點。

“要不去修整一下頭發……”

這兒的美容師叫香月鏡子。敬子是她的老主顧，不過有些日子沒來了。

四樓的美容院由于燈光的關系，看起來就像浸在魚缸里一樣。排隊等候的女人坐在低矮的銀色鋼管架紅皮椅上，像五顏六色的熱帶魚安靜地待在水里。

敬子把手提包放在精美漂亮的化妝品柜臺上，讓年輕的女收銀員去叫香月鏡子。

胖得簡直認不出來的鏡子穿著黑裙子、白襯衫、灰色對襟毛衣，悠然自在地走出來。敬子從她瀟灑爽利的裝扮上一眼就看出她的生活高雅而安穩。

“哎呀，好久不見了。您還是老樣子……”鏡子也顯得很親熱，“這兒剛剛拍完電視廣告，您要是早來一步還能看到，可惜沒趕上?！?

“是不是介紹從美國帶回來的美容方法？”“對呀?！?

“我在報紙的婦女專欄和流行雜志上看過好幾遍了?！?

“不能光看，看了以后就敬請光臨啊……”

鏡子這么一說，敬子頓時無言以對。

“您的生意越來越興旺，干得不錯。”

“托您的福，還算湊合吧?！?

“剛才在七樓看薔薇展來著?！?

“漂亮吧？我這兒也是培育鮮花的，請常來……”

“制造‘美人花’的方法也越來越先進，跟以前大不一樣了吧？”

“您要早來一步，這兒還在拍電視廣告……”鏡子又說了一遍，然后帶著敬子往里走，看來想讓她看看自己的美容院。

首先是利用螺旋管道噴射形成的水壓護理全身的淋浴室，輕輕掀開里間更衣室的門簾，從縫隙間看見里面是個明亮光艷的小房間，擺著一張全身按摩床，一個穿婚紗的姑娘正背對著門口。此外還有幾間進行各種整容、消除雀斑、切除痦子等，像醫院病房一樣的房間。

敬子本來只想修整一下頭發，結果在鏡子的勸誘下做了面部美容。

“您長得真年輕，我倒想問問您有什么駐顏術？”鏡子看著敬子。

“好久沒到您這兒來，自己不會保養……”

美容師用細嫩柔和的手指將洋溢著新鮮水果芳香的潤膚膏涂在面部按摩，然后用吸盤把沉積在皮膚里的疲勞吸掉。再抹上蛋清讓皮膚繃緊，最后敷上厚厚的像化妝粉和蛋黃攪拌成的東西。弄得敬子眼皮不能眨動，嘴唇不能張開。

四周彌漫著爽心的芳香、吹風機的聲音和年輕人朝氣蓬勃的說話聲，恍若置身于女人的花園，令人心曠神怡、舒適陶醉。這時，鏡子走進來，站在敬子身旁說：“現在的年輕人長得細皮嫩肉，裝束打扮氣派又講究，跟戰前實在天差地別?！?

“東京美女如云，過不了幾天又要花樣翻新，準會來整形，整得跟外國電影里的女演員一個模樣?！?

“可不是嗎？今天在這兒拍電視的就是一個稍稍感覺尖刻冷漠，卻青春水靈的大小姐，是初出茅廬的新手?！?

“大小姐？”

“看來不像演員?！?

“哎喲，大小姐當模特兒……”

鏡子親自給敬子化妝，把敬子臉上名叫“巴黎公子”的蛋清潤膚膏擦干凈，然后用玻璃球里的紅色燈光輕輕地照射皮膚。

“我向她要了一張名片，她名叫島木朝子?！?

敬子心頭猛然一震。

“香月，別給我化妝了，我還有要緊的事要辦……”敬子想起島木說的話，惶惶不安。

“可是，已經化得這么漂亮了……”

鏡子將手絹輕輕按在稍顯濃艷的胭脂上。

注釋

[1]這里指攝氏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