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樂章1
- 趁早扔了這本書
- (法)馬塞爾·貝納布
- 3803字
- 2023-10-27 18:40:17
足夠厚顏無恥去模仿市集上的江湖藝人,在幕布上畫一條鱷魚當幌子,吸引好奇的觀眾,可待觀眾解囊之后,他在幕布后面只能看到一條蜥蜴。[1]
——維克多·雨果
我必須承認,這一指令讓我困惑。
作為讀者,我不大喜歡(我要明確地說)在書的開篇就有人直接沖我發話。說到底,一個陌生人的勸誡,甚至更糟,他的心里話,我一點都不在乎。相反,在開篇這個決定性的時刻——如此莊嚴,實在應該還之以上古信仰以它們的智慧賦予其的神圣性(而且開篇許人以各種可能,正確做法是無止境地開始)——我希望能被切實地審慎相待,我對匿名、隱身的偏好(我相信這也是大部分緘默的讀者的偏好)得到尊重。我期望可以安全地隨意進出,不會在每次邁進我滿懷希望準備踏入的領地時,被某個惡煞一樣的看守教訓一頓。
我本已打算忽略這一上來的失禮,將其歸因于某種傖俗(無奈,今天必須適應,哪怕還是有人希望繼續行走于上流社會),但頁面上的內容本身加重了我的不適。
該如何理解這番話語?
只能是一個玩笑。對雅里[2]響亮的粗魯呼叫著力過重的致意。或者,更簡單,一個惡作劇。沒錯,與一代代學生樂此不疲的古老涂鴉同樣精妙,至少品位相當。孩子一學會寫字,就將此作為人生樂事。我可以作證,因為,我出生在市郊,在那里的某些街區——不一定是最窮的(這些街區的人沒什么興趣寫字,哪怕是在墻上)——這一涂鴉到處可見:建筑里面,用筆匆忙劃在電梯或公廁的內壁上;外面,刻在罷工工地周圍的木柵欄或者即將推倒的廢棄大樓外墻上。沒有一處空余的表面沒被修飾過。在一片密集的猥褻圖案里,觀者絕不會錯過涂鴉者仗著匿名之便用字母寫下的這個我們的文化通常假裝無視或嘗試壓抑的詞語。它是幾幫社會棄兒聚會的標記,亦是傾泄著忿怒、急躁、蔑視的復仇宣言。有時候,是巨型的大寫字母,棱角鮮明,極盡炫耀、挑釁之能;有時候,則是潦草的一揮,不甚張揚,甚至有點模糊,盡顯雄性之凝練。這玩笑,很大程度上受了一位帝國名將著名嘆語(由五個字母構成,恰如livre[書]一詞)[3]的啟迪,是對閱讀者的一聲有力拒絕。
我平常不反對玩笑。我甚至愿意承認,就像前人那樣,笑具有某種神圣性(從笑[rire]到儀式[rite],距離如此之近)。我不會忘記在斯巴達的廢墟中,當其他石碑都已頹圯,惟一屹立不倒的是笑神之碑。不止于此:如果當代所有思想文化產品,各門類全部包括在內,能夠流傳后世的只有一打左右的經典玩笑(就算是聽過一百次你仍會莞爾的那種),那么我認為,我們這一代人就沒有白活。可見我這個讀者是多么寬容。所以,為什么不能原諒這位作者——他想必迷失于一時的童心大發或懷舊情愫——退化至茅坑文學呢?
但是,這種預知、預言的語調,這些對于我的期待、幻想的高傲、嘲弄的影射,以及最糟糕的,這樣不遺余力地恐嚇,幾乎不加掩飾的威脅,又算何意?這一整套花樣,我并不覺得只是單純為了耍笑而準備的。
長久以來,我自以為對從事寫作之人的奇思怪想、心血來潮已有相當了解。我尤其知道某些人對某些事的重視(肯定是有些過分,但此處不是討論之所),他們費盡心機保護小集團的秘方、行會里的八卦、宗派的瑣碎隱私,說什么不能讓外行看到。我本可以毫無困難地接受有人這樣防著我,略微粗暴地對待我,甚至在必要時斥責我。但是,在我作為閱讀愛好者的全部閱讀經驗里——當我開始閱讀一本新書時,我總會舒適地回憶起它們(有時同樣也是一種重荷!)——我找不到被同樣惡語相向的例子。真見了鬼了,在催促拿但業“扔了這本書”[4]之前,至少等他結束這本書的閱讀吧!
我不是沒有見識過粗魯的挑逗、無禮的接談、頤指氣使目中無人的開場,我們這班執迷不悟的讀者不久前還經常享受到這般待遇。
我也記得若干著名的“致讀者”,往昔置于一些要么艱深要么創新的作品開篇,起著警示作用。“膽小之人,叫你的腿向后退,別再向前了”,《馬爾多羅之歌》不知其名的作者[5]即略顯生硬地勸誡道。他不是惟一一個,也不是第一個:比他早得多,還有另一個不知其名者,一個具名為阿爾科弗里巴斯的人[6]……即使在這些情況下——現在都已成了經典(因為循慣例,它們傷風敗俗的程度,已從問世之初的極致,隨著時間推移慢慢淡去)——作者也從來不忘馬上給予讀者最為精確,甚至最具威懾力的指令,以便讀者能以正確方式進入。對第一位作者而言,他的書是一個匣子(或瓶子),要學會恰當地打開,才能攫取其中的珍藏;對第二位而言,他的書是一根骨頭,必須砸碎才能吮吸精髓。
但這里,大相徑庭。這段奇怪的引言近乎一條禁令。作為開場白,它并不試圖博取我的好感,以博愛之姿引領我的腳步,勉勵我不要在即將到來的困難面前輕易放棄,相反,它只有一個明確目標,那就是以最快速度驅逐我、放逐我:我期待像賓客一樣獲得熱情款待,可人家把我當成仇敵。古代蠻族洗劫一地最后離去前投毒破壞泉眼與水源,這位作者比蠻族更惡,在入門處即開始釋放毒液。在他這里,絲毫不見那種能夠令讀者傾情回饋的善意。正如基路伯持著旋轉之焰劍從天堂驅逐不受待見的人[7],他在作品與我之間,制造了一道無法彌合的裂痕。仿佛他鐵了心要獨自完成一項在他看來我不配受邀參與的典儀。
因為,那或許是我最受不了的,這人一副自以為是的口吻(他哪來的資格劈頭對我以“你”相稱?),把我當小孩子看待。首先,他極不合時宜地讓我回憶起當年的往事:母親因為擔心(背地估計煩透了)我成日兩眼茫然地禁閉在自己臥室,建議我出門走走,沐浴陽光,呼吸空氣,加入我那些游戲的伙伴;她的反復嘮叨讓我厭煩,但我還是沒聽她的。更糟的是,他居然自以為了解我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期待,囂張地提醒我它們不過是毫無根據的異想天開。他扮起先知,警告我莫要自誤,然后,儼然一副主人的樣子,游走在我思想深處,好像讀著一本早就被他嚼透的書。
太氣人了,從未有人如此傲慢、無禮地對待我!
我才不想(誰能不分皂白地指責我?)繼續讀下去。
“擱下這本書——您這樣命令我。好,那就這樣。我服從您的命令。甚至比您希望的做得更好。畢竟,傻瓜才會拒絕把您的話當真。”
“只是您知道自己這樣做有多荒謬嗎?您是否愿意,除非是在夢魘之中,在一個別人開門見山地命令您立刻退出或閉上眼睛的畫室里繼續逗留?”
“的確,您,類似于那些渴望接受指責而不是贊許的圣人,您玩的這種游戲,給自己樹敵的游戲,我是不敢領教。您希望誰來讀您的書?或許天主本人?又或者您像波德萊爾,寧可寫給死人看……”
“無論是什么情形,告訴您吧,我對您的期待沒興趣。您就留在您選擇的圈子里吧。如果您希望您的作品只是自言自語,那您就自己偷著樂吧!”
“就此別過。晚安,刻耳柏洛斯[8]先生!”
我在心里默默回敬了一通這個不遜之徒,頗為得意地自忖:看看,這回擊有禮有節,而且是那么的瀟灑。
這個粗魯的家伙準以為可以肆無忌憚地把我逼入絕境!但我沒有一分鐘的耽延,沒有絲毫的遲疑,明確堅決地向他示意走好不送,這不是一下子就扭轉了情勢,把起初于我甚是不利、甚至可能會變得別扭至極的局面翻轉了過來,占了上風?天曉得今日的文學中,這樣的機緣有多么千載不遇,特別是對那些似我一樣從不刻意尋覓的人而言。遇到了就要牢牢抓住。
得意之余,我想起一樁心事。它連系著我那些永不枯涸的舊日記憶。通常,我竭力讓這些記憶保持休眠,但現在,它們被不知輕重斥責我的這個人莽撞地喚醒了。
童年時,我學到,若要確保自己永遠正確行事,只需遵循幾條簡單的準則。一些數量有限的箴言誡語,至多十來句,措辭簡明扼要,一成不變,語調刻板僵硬,由我的族人代代虔誠傳遞,而我以為掌握它們就擁有了真正的護身符。它們徑直出自各色社會棄兒、少數族群為保護自身形象、維系良好自尊而自我鍛造的嘲弄(最終是樂觀)精神,自然地取代了之前幫我走出所有困境的兒歌、諺語和童謠。
從這些格言中,我至少得出一個令我安心的結論:世界不是它呈顯的這般驚悚駭人;我們可以借助幾個精心篩選、適得其位的語詞,讓自己遠離世上最可怕的威脅。
成年后的經歷理所當然地對我的舊日信條形成嚴酷考驗,但未能將它摧毀(真能摧毀一座有如此根基的大廈?)。我特別發現,我從前被教導遵守的諧和古板的美妙秩序,與我日日接觸的那難以捉摸、不可預料的如塵現實,兩者間存在一定距離。可以繼續不時求助于這些珍貴的律令,我沒什么好抱怨的。
特別是有一句,可稱圣言,讓我覺得能與最具洞見的醒世作家相頏頡,我一直把它存著,我知道,早晚有一天,它會對我有用,能幫我挽回面子。這一天終于來臨。我以前經常聽母親說起這句(因為在我們所處的彼此隔閡的世界,說這句話的機會,或至少動這個念頭的機會從來不缺):“如果有人拒我千里,我的慰藉是同樣拒他千里……”我現在便對這句箴言的合適性與有效性展開核驗。
所以我毫不拖延地合上那本書:這一天我的煩心事已經夠多了。
譯注
[1]出自《冰島的兇漢》第二版序。
[2]Alfred Jarry(1873—1907),法國劇作家,小說家,幽默大師,《愚比王》的作者。
[3]據說法蘭西第一帝國將軍剛布羅訥(Pierre Cambronne,1770—1842)在滑鐵盧戰場上以merde(屎)一詞拒絕了英軍的勸降。本段所稱“雅里響亮的粗魯呼叫”和“古老涂鴉”均指這一訾詞。
[4]“拿但業,現在扔了我的書”是法國作家紀德《人間食糧》里的一句。
[5]《馬爾多羅之歌》是法國詩人伊西多爾·杜卡斯(Isidore Ducasse,1846—1870)以洛特雷阿蒙伯爵為筆名發表的作品。
[6]指法國作家拉伯雷(Fran.ois Rabelais),他在出版《巨人傳》頭兩卷時署名阿爾科弗里巴斯·納齊耶(Alcofribas Nasier)。這個化名是將組成其姓名的字母打亂重組而得。
[7]《圣經·創世記》3:24稱,天主將亞當逐出伊甸園后,即派基路伯天使拿著旋轉、發出火焰的劍把守生命樹的道路。
[8]刻耳柏洛斯是希臘神話中守衛靈界的多頭惡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