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我所抵著、倚著、撐著、靠著的，是我的第二家鄉(xiāng)，此生棲息地，一座有著3000多年歷史、十三朝為都的古城，這古城似有龐大的體積和能量：“娘親還守在城門外/妹妹在風(fēng)雨中等待……我生來憂傷/但你讓我堅強/長安長安”，我的長安啊！

長安蘊含著時光的迷失里，無邊本身就是藏匿。

這座古名長安的大城，天然有一種孤獨的氣質(zhì)。這里的愛情也是孤獨的，李隆基和楊玉環(huán)，那么熱熱鬧鬧的開場，“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連皇帝都要為她迷戀折腰到從此不早朝，然而最終卻要以馬嵬坡的生死作收場。因為曾有過盛大與飛揚，所以繁盛之后，也就是孤獨的開始。好的東西就是這樣，是不安的，是相反相成的，一方面可以華麗到窮奢極欲，另一方面也可以浮花浪蕊都落盡，讓人感慨時光流逝。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之后，踏花游春，胡姬美酒，少年意氣不再，大唐一去不復(fù)回。從此，長安這座很老很老的城，盛產(chǎn)酒、詩和流浪，多少搖滾詩人或游吟歌手，都從長安出發(fā)，走向遠方。

長安啊長安，從容綽約的風(fēng)度、沉穩(wěn)雄健的性情、安閑自適的氣質(zhì)……讓我無限迷戀，深深愛慕，見前焦灼盼待，聚時戀戀不舍，別后想念不置。從不曾如此牽掛，只為前世的因緣，對一座城一見傾心，結(jié)了不解之緣。賞花木、聽秋蟲、觀星月，曲江泛舟，城墻吹塤，只想在美景中，與長安鎮(zhèn)日相對暢談，盡享恩愛深重。這座男性的城，有胡人和西域的底色，有殘陽和駝隊的美學(xué)，無論時光如何流轉(zhuǎn)，走入這座城的草木深處，觸摸一磚一瓦，交往那些極粗礪又極細膩的長安兒女，會始終感覺，有一種悲壯的胡笳意味和出塞從軍的壯志。胡笳聲和出塞的鼓聲，飛揚在這樣一個王朝的背影里，也飛揚在每一個長安子民心頭，即使江山氣數(shù)已盡政權(quán)有所更迭，那種激烈壯懷是不斷的，孤獨也是不斷的。

以前有個著名的搖滾樂隊，叫唐朝。歌詞寫得極好，“向當(dāng)年，狂云風(fēng)雨，血洗萬里江山”“歲月正華發(fā)，寶劍依舊亮，熱血洗沙場，江山歸故鄉(xiāng)”。今天的長安，依然不乏“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的英氣，和“獨倚欄干看落暉”的我在天地之間的自覺。對一個邊地南來的女子來說，長安的氣質(zhì)太過迷人。那是動蕩后的平靜，河山里的孤獨。

長安的春天，不只是霸陵飄拂的柳絲，不只是青陽門里胡姬酒家，不只是曲江岸邊雜花生樹，不只是芙蓉園里的歌吹；長安的春天，還在那飽滿著青春氣象的詩歌里……大街小巷，寺廟庭院，銹滿青苔的石碑，倒伏路邊的華表經(jīng)幢，偶然還能看見鐫刻的詩句，讓人不由得，追憶漢唐時代文明的碎片，還原那舊景余韻。

我也曾很長時間居住于北京，那一座皇氣彌漫的城市。貴族式的宮殿，平民化的胡同與四合院，共同掩蓋住它的特殊性：在中國，這是城市中的城市，城市之上的城市，祖國版圖的心臟。然而，相比北京，我還是更喜歡長安。每個城市都充滿了欲望，北京的欲望，太過于飽滿、鮮明甚至饕餮，它以可怕的胃口鯨口大開，囫圇吞吐如蟻人流。而長安，還是一座可以望月傷懷、折柳相送的古典的城，一座充滿了文藝氣息和歷史情懷的城。

一座城市沒有藝術(shù)家，便即意態(tài)索漠，缺乏滋味，一座城市有了藝術(shù)家，于是隱然騷動出異彩；城市若有春夢，恐怕是在等待藝術(shù)家，藝術(shù)家若有大夢，是到一座有藝術(shù)家的城市去——唐的長安、宋的汴梁、明的揚州，民國時的上海，文藝復(fù)興期的佛羅倫薩、第三共和時代的巴黎、二戰(zhàn)后的紐約，各地各國成千上萬詩人藝術(shù)家絡(luò)繹于途，到這些城市編織藝術(shù)夢。海明威年輕時在巴黎居住，有過一段極其美好的時光。他曾對朋友這樣說：“假如你有幸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論你去到哪里，她都與你同在，因為巴黎是一個流動的圣節(jié)。”長安也是盛宴，這座慣見秋月春風(fēng)、與時代若即若離的城，大度地包容一切，鼓勵新流派和創(chuàng)作，此間的藝術(shù)家即使處在窘境中，依舊可以將日子過得浪漫而美好。沒有靈感的時候，憑吊一下千年古跡，走走安靜老舊的小巷，通往書店或畫廊，便更能看到高飽和度的美和文字。一城文化，半城神仙，多少風(fēng)流人物也給長安增添了絢麗的色彩。在主流社會之外，還有至少5000多位終南隱士，遠離都市，隱居山谷，或居茅棚，或住廟堂，或生活在原始的天然山洞里，與群山清風(fēng)為鄰。他們或是為了得到更高的修行，或是為了體驗一種常人未見的生活方式。他們試圖復(fù)制一千年前一樣的生活。這就是舉世無雙的長安。

蕓蕓眾生中，多少人身上都有著一些根深蒂固的牽絆，一朝相系，永世不得抽離。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屬于另一個層次的力量。這股力量促使人們?nèi)ネ瓿伤麄儾辉脒^要完成的事情，去到他們沒有想去的地方。長安，我命中的宿地，為什么我會在這里，而沒有留在北京，自由地過另一種生活？這個力量是什么？我來了，來到這個蒼茫古都。在這里安頓下來之前，我走過了多么迢遙曲折的路啊！

每一個在長安住過的人的回憶與其他人的都不相同。我們總會回到那里，不管我們是什么人，她怎么變，也不管你到達長安有多困難或者多容易。長安永遠是值得你去的，不管你帶給了她什么，你總會得到回報。

冬天的太陽是有著善變的臉和匆忙腳步的，早早地就淡薄了。陽光一走，庭院中也就格外清寂起來。我匆匆走過，肩膀觸動了身邊的樹，頃刻，那枚去年深秋未落的葉子也落了下來，莊重地擦過我的肩頭，風(fēng)中旋轉(zhuǎn)幾圈，落入泥土，飄卷而去。這枚葉子，它是那樣紅艷，像一朵不肯熄滅的火苗，也像一顆受盡傷害卻不舍凋零的心。我知道，這不再是那枚漢朝的葉子，也不再是李白杜甫時代的葉子，但這片葉子，曾經(jīng)在若干詩篇之間來來往往，又恰好在被風(fēng)吹起拂過我的發(fā)端，這大約是長安之前很久的長安過去的幻影飄浮在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