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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艘獨木舟

“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先等清明節過去了,在家待一兩個月緩一緩,之后可能會去BJ吧。一直在老家也不是個事兒,你知道的。”

“知道的。我這邊的工作已經接近尾聲了,再等個一周左右跟法國那邊的團隊對接上我就馬上回江寧。”

“要不你再等等再回去?”他又緊接著說。

聽得出徐度對我的不放心,但這次可能更多的是出于對顧西南的不信任。在這件事沒有徹底處理妥當之前,他都非常害怕顧西南這種核心不穩定的人會因為一時的情緒反撲而做出什么過分的事情,我嘴上說著顧西南不會,但又忍不住打開黑名單看了看被攔截的消息和通話,一共有二十來段小作文和近四十通打了掛掛了打的未接聽來電,全部不出意料地來自顧西南。

伊能靜的書里有一句曾經在網路上引起過很多共鳴的話:你只是愛我,卻不理會我靈魂的出口。顧西南與我之間的愛,是病態卻熱烈的。他從不會費心思考我在想些什么,我需要些什么,只單單用他認為好的愛就把我喂飽了。

可是每當他的肌膚像火一樣把我吞噬的時候,我又會想:他或許是真的愛我的,只是有點過度用力。

“顧西南沒來過爺爺奶奶家,我在這邊躲躲也是好的,他這個人我了解,過了這個新鮮勁兒就沒事了,不至于下次見面太難看。”

“那你隨時跟我報備,”徐度還是不放心。

我嘴上答應了,手卻一刻不停地在小視頻軟件上忙活。我屬于一旦心里有事就一刻不能閑下來的人,換上感情博主最愛說的那個詞就是內核不穩定,總是著急忙慌地想要用一些平時根本不會做的事情來填補自己內心的空虛和不安全感。

春季的江寧,孤獨而璀璨。我立在站前廣場,從這座城市的入口隨著人群一起涌進來,沒有人知道這是我的家。

或許可以說是我已經沒有家了。

初中畢業以后,我考上三百公里以外星城的重點高中,從此便開始了十余年的顛沛流離。

別的同學生活費見底,直接一個電話打回去:老爹,打錢!而我一直到高中畢業才知道我爹的經濟實力,在那之前,他們的生活狀況全靠我的想象,再窮也不敢在爺爺奶奶面前哭窮,甚至每一通打往深圳的電話,我都在心里默默計算好了價格。

為了節約家里的電話費,我開始自己攢硬幣,這些一枚一枚的硬幣,有時候是早餐里的一個包子,有時候是印著美羊羊的包書皮,有時候是一塊散發著香氣的粉色橡皮擦。

每次攢夠五個一角的硬幣,我就用宿舍樓下的公用電話打給爸爸媽媽。

但五角錢不足以支撐這份說不盡的愛,我只好以困了、作業沒寫完之類的借口匆匆掛斷電話,然后一轱轆穿過長長的走廊,跑上樓。眼淚迎著風以不規則的軌跡在臉頰上流淌。

有一次我媽偷偷問奶奶:這孩子現在怎么跟我們不親了呢?

我一天一天在反復練習著我們之間的愛,像把一片冬天的雪帶去夏天一樣,生怕這份愛會因為距離和時間而失溫,但我做的這些努力,他們一概不知。多可笑。

我跟我的家庭就是這樣逐漸剝離開來的,就像剝開一顆芒果。

剝開皮的芒果還是一顆芒果,甚至可以直接食用。

有一天我幡然醒悟。

原來我的價值其實是從剝離家庭開始才逐漸顯露的。

爺爺奶奶家的小區變化不多大,但門口的商鋪已經基本換了一波,那幾年的封控過去之后,生意突然變得不好做起來,有一段時間徐度打電話給我的第一句話常常是哪家哪家十年老店又倒了,哪里哪里又開了新的鋪子。

曾經他問過我,如果不考慮專業,最想做什么。我說是開蛋糕店。

或許因為生活讓我嘗不到什么甜頭,于是我便想做制造甜頭的人。

我把門打開一角,有零落的陽光照進屋子,灰塵開始在光影里騰空。裝修風格停留在千禧年初的那次翻新,客廳斑駁泛黃的背景墻上貼著我的獎狀和照片,右下角被爺爺用藍色鋼筆寫著:囡囡三歲、囡囡五歲、囡囡小學入學…

在爺爺奶奶那里,我永遠是他們唯一的公主。而在爸爸媽媽那里,我是江年的姐姐,流落在外的落魄千金,想要融入這個家,家里卻已經定了新的規則。

我一個人站在那一束斜斜的光暈里,就好像回到過去一樣。

兩千年的除夕,徐度爸媽從香港回到老家,當時轄西那一塊還是鋼廠的家屬大院,我和徐度兩個人一大早就穿過長長的弄堂來到大院門口,

遠遠看著兩個恍惚的人影,徐度潸然淚下,我卻覺得很滑稽。又不是第一次見面,也不是再也見不到面。

直到兩個人影走到我們面前,徐度他爸把他高舉過頭頂,我怔了一下,也開始撲簌簌地落淚。多美滿的小團圓,我從來都是局外人。

徐叔叔塞給我一顆英國產的巧克力,閃閃發光的金箔紙包著那顆方形的糖果,我把它緊緊攥在手心里,一邊吸溜著鼻涕。徐度媽媽也蹲下來摸摸我的頭。

我知道那是憐憫。我很難過。我有爺爺奶奶,有一只叫辛辛的小狗,有寬敞的樓房住,過生日還有畫著小兔子的奶油蛋糕,但在別人眼里,我還是一個沒有家的人。

我沒有再問什么不該問的問題,往回走的時候,徐度媽媽牽著我,我牽著徐度,徐度又牽著他爹,像溫馨的一家四口,這個畫面一直停留在我的記憶里,很多很多年。

一整天的洗洗涮涮個沒停,一直到傍晚,終于累得癱在沙發上大口喘氣。老房子的收納柜很多都做在高處,冬天的被子又實在厚重,我一個人需要搭好梯子再抱著棉被爬上去,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也寧愿死撐。我要向顧西南證明,我自己也能把自己養得很好,我和他在一起看起來過得不錯,是因為我本身就不錯,和他顧西南沒有什么必然的聯系。

不多會兒,訂牛奶的師傅上門推銷。很難相信江寧在二十年過后還沿襲著這么傳統的買賣方式,但像爺爺說的,有些工作的意義,除了服務一部分人,更重要的是養活一部分人。這是小城市的溫度所在,我掏出錢訂購了一個月的份。從前想要喝到鮮奶可是不容易。我們這一代人,生下來就碰到問題奶粉,好容易長大了些,學校統一訂購的又是各種各樣的乳飲料,我還記得那是一種有些清淡卻澀口的巧克力味,雖有時間幫助潤色,但在我的記憶里仍然是不太好喝的。可就算是不好喝,我也只有看著人家喝的份,

那么從現在開始,我決定宴請小時候的自己。

我想趁天色尚早,出門置辦些生活必需品,但江寧所謂的CBD離爺爺奶奶家的小區有20多公里,這里共享電瓶車還沒有普及,小黃車投放得也不多,我又習慣性地想打給徐度,但此時此刻,墨爾本是晚上十點。我知道打過去他一定會替我有條有理地安排好一切,可是在獨處的這兩天,我開始有空思考我與他之間的關系,發現自己對他有些過度依賴,建立在非親密關系的基礎上,這不合理,也是不公平的。我站在小區門口此時外面開始下雨,我正準備貓著腰再跑回樓道里時,一輛白色的奧迪A6停在我面前。

“卓悅廣場,不打表20塊錢,走不走?”主駕駛把車窗搖下來,卻是一張熟悉的臉。

“聿珩……?”

還沒來得及反應,對方就已經撐著傘走到我面前。

“聿珩,你不是去BJ了嗎?怎么在這兒碰見?”

“再耽擱會兒雨就越下越大了,有什么話上車再說。”

我點點頭。聿珩幫我拉開副駕駛,并很紳士地用手墊在車門頂部。

聿珩是我和徐度的高中同學。

我們學校是全國有名的重點高中,升學率穩居全省第一,就是放在全國,也是名列前茅的。但成功的背后,往往同樣少不了血與淚。

在當時,很多行為都不被允許。不允許課間趴在桌子上瞌睡,不允許帶手機,不允許男生女生走在一塊兒,南方的校園,教學樓的走廊往往類似于一個開放的陽臺,我常常站在走廊上往外眺望,期待自己縱身一躍就能變成一只自由的鳥。

但珩聿這種懂事早的幼稚鬼,顯然是聽不進去的。

說他懂事早,因為高中大家都在灰頭土臉地埋頭苦讀的時候,他已經學會帶著隔壁班女孩兒去操場上看星星,說他是幼稚鬼,因為他只會帶女孩兒看星星。

“這么多年過去,你小子樣子沒什么變化,倒是有些眼力見兒了。最近忙啥呢?”

“在BJ做點服裝生意。最近發小結婚,昨天特意飛回來的,周五就回去了。”

我掏出手機看看日歷,還有兩天。

“你呢?聽徐度說你在澳洲處了個富二代男朋友,倆人好得快結婚了,現在咋樣?”他問。

我沉默。哪壺不開,基本上別人提的都是不開的那壺。

“你上哪兒呢?我送你。”他看出來我的有苦難言,好心地迅速放過我。我們已不是曾經的伙伴了。成年人的世界,不好隨便拿對方的痛處來互相揶揄。

“本來準備上卓悅廣場買點東西,但這個點兒了,估計開著的超市也不多了。你到哪兒順路,把我放下就成。”

“那我載你兜上幾圈。”昱珩把引擎發動。我掃了一眼他裸露出來的手腕,上面戴著的那塊機械表我不認得品牌,但應當是價格不菲的。有一點像我在瑞士幫徐度代購的那塊百達翡麗。這一點要感謝徐度,如果沒有他,我是萬萬做不了這種奢侈品消費者的。

“都好多年沒見了。”昱珩的表情有點感慨,“高一那年我爸不是調到BJ去了么,因為還得高考,我一時半會兒動不成,等到考完那個暑假我媽就領著我一塊兒走了。當時聯系方式留的都是QQ,現在想找誰也找不上了。”

徐度爸爸和昱珩爸爸是老戰友,徐度這才得以沒在他的世界失聯,逢年過節的,還有條簡短的消息互相道個喜。

我嗯嗯地應著,把車窗搖下一點:“這些年家里變化還挺大的。是我們當時想不到的大。”

“江暖,你就沒有一點好奇周放現在怎么樣嗎?”

聽到這個名字的同時,我像觸電一樣從靠背上彈起來,側頭望著昱珩。然后是久久的沉默。

這個名字至少十年沒有在別人口中聽到了。就在我即將要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和它的主人有任何關聯的時候,它就突然那么巧地被提起來。就在我們互相遺忘的邊緣。

周放是我高中時期的男朋友,也是我的初戀。

分班之后,我,徐度,聿珩,還有周放都被分到理科二班,坐在相鄰的前后四個座位。我和周放在前,聿珩和徐度在后。我們三個常常吵鬧得很,因為一道數學題有多少種解法都能大吵一架。而周放只會安靜地在書本上圈圈畫畫,然后把正確的答案展示出來。

周放的性格用現在的mbti來解釋就是INFP,與我全然相反。可是我偏偏喜歡這樣的他,好像一切在他眼里都是淡淡的。在他面前,我感覺自己是如此渺小,好像一只漂浮在海洋上的獨木舟。

有一次我問周放,你十年后的愿望是什么?

周放當時正在給一支插在玻璃汽水瓶里的荔枝玫瑰澆水,那是不久前的圣誕夜我送給他的禮物。我在花卉市場挑挑揀揀了一個下午,終于帶回了這支花蕊上綴著粉色露珠的玫瑰,它就像周放于我一樣,象征著甜蜜與初戀。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不過是一家法國玫瑰育種公司培育的灌木狀月季,可是那已不重要了。我只記得當時他的回答是:“成為一個三十歲還很溫柔的人,還有…”

“還有什么?”

他突然伸出手扶住我的肩膀,那一刻我感受到劇烈而不規則的心跳聲,交織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

我慌張地閉上眼,卻只感受到他的鼻尖輕輕碰了碰我的鼻尖。

這句話我一直記了很多很多年。

他說:“留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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