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是說,當初一句話不說就離開,不是他自己選擇的?”
“我知道你可能沒法相信我說的,但事實如此。”
昱珩低下頭來,沉默著,我們都在回想著從前的事。
高考結束的那個夏天,我們一起聚在徐度家討論填報志愿的事情,昱珩考得很好,高出一本線幾十分,選擇了金陵的一所財經(jīng)大學,徐度照計劃遞交了去澳洲留學的材料,而我和周放約定好一起去星城。可一個月后錄取通知書一批一批郵過來,和通知書一起到達我面前的,卻是周放離開江寧的消息。
他就這樣一夜之間銷聲匿跡了。沒有人知道他是為什么離開的。也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要離開。那段時間我瘋了一樣找他,但我們共同的朋友幾乎都是班上的同學,而且?guī)缀鯖]有人比我們三個和他更親近。就這樣毫無進展地尋找了三年,去長沙實習的那一年夏天,我接受了顧西南的追求,從此我便不再會時常點開周放的QQ空間了,那兩百多條動態(tài)內容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還能記得個大概,但我不會再主動想起他。
周放在我的世界里就好像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
“你跟他有聯(lián)系,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側過頭去不看昱珩的臉,一邊努力克制,聲音卻還是忍不住地顫抖。
“他還在江寧,我領你去看看吧。”
那一瞬間我是恨他的。
明明知道我過得有多痛苦,這些年里卻不肯透露給我一點點消息。
但我又忍不住地期待。
和周放分開后,從學生到故作堅強的大人,我經(jīng)過了很多次半途而廢的戀愛,愛過很多不同的人。可是我看向他們時,總能看見周放的影子。我知道時間并沒有讓我忘記。可是我總沒有辦法。我只能努力忘記。
昱珩告訴我,高考剛結束,周放的媽媽就在單位組織的體檢中被檢查出消化道惡性腫瘤。他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家里只剩他和媽媽,以及一個七歲的弟弟。
面對家庭和未來,這個時候他毫無選擇。
暑假的最后半個月,他變賣了手頭上所有能變現(xiàn)的家產,帶著媽媽和弟弟坐上了去BJ接受治療的火車。但是他怕我因此放棄向往的星城師范,便自作主張地選擇不辭而別。
這也是昱珩后來才知道的,從2021年春節(jié)回家偶遇周放的弟弟周律開始,周律告訴了他許多關于這些年的種種,該說的不該說的,一股腦都說出來了。
他顫顫巍巍地拿出電話撥給徐度,徐度在電話那頭頓了頓,但立馬言辭清晰地說出了自己的打算,總歸就是,不能告訴江暖。
就這樣,時隔七年,在江寧中心醫(yī)院,我才重新見到了周放。
他清瘦了不少,背對著門坐在窗口,就那么斜斜的一方壁燈的光暈里,影子和高中時代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漸漸重合起來。
外面依舊下著雨。
高中的時候,我們共同最喜歡的歌是孫燕姿的《雨天》,晚自習結束,周放送我回家,他往我的耳朵上塞了一只藍牙耳機,里面播放的就是這首歌。
你能體諒我有雨天。
后來我一個人度過了很多很多個雨天,漸漸發(fā)現(xiàn),原來一個人是不可能記住自己所經(jīng)歷的每一個雨天的,但是陪你淋雨的那個人,你可能永遠永遠都會記得。
“周放?”我叫他。
光暈里的人機械地轉過頭來,空氣凝固的幾秒里,我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周放,我給你帶來了新街口那家老字號的青團來,你最愛吃的。”寧昱熟悉地剝開塑料膜,把青團遞到他手中。
“你是…?”眼神交織的那一刻,我在他眼里看到的還是陌生。
“周放,我…”
我想做些解釋,可是我們之間,好像也并非三兩句話就能夠講清楚的。
“跟昱珩來的,肯定是過去的朋友,但我最近還病得重,好多事情不記得了,見諒,見諒哈。”
周放就這樣巧妙地避開話頭,又轉過身去。我只能合上門,回到走廊上。縱使知道這一切都是事出有因,可我還是不可避免地被周放的冷漠刺傷。
“他怎么了?”我問昱珩。
“醫(yī)生說這叫逆行性遺忘癥。長期的酒精加精神藥物濫用造成的。沒來醫(yī)院的時候,他在新街口那塊租了間小房住著,常常頭疼得厲害,整夜整夜睡不著,各種能買到的止疼藥丸都吃了個遍,也還是不起效果,只能靠喝酒來短暫的麻痹神經(jīng),就這樣像游魂一樣活了半拉月,人干瘦了不少,周律找關系,把他送來這里療養(yǎng)了。但具體情況是怎樣的,我們都不太清楚。”
昱珩這句話說的有點玩味。說是療養(yǎng),其實這所醫(yī)院并不是江州說得上名字的精神專科醫(yī)院,住院部是一棟九十年代建的蘇聯(lián)老樓,矮矮的,斑駁的外墻上掛滿爬山虎,說得好聽像是民國時期的一所公館,說難聽點,可以讓昱珩這種有錢但沒什么腦子的人盤下來做密室逃脫。
“最近他有點兒嗜睡,我問過醫(yī)生了,是輸?shù)倪@個液的原因,正常反應,不用太擔心。他也不是不想理你,別想太多了,啥事兒都得慢慢來。”
“你一定常來這里吧。”我只能這樣問。
“在江洲的話,隔三差五來。他住在這里,也沒個人講話,想也是無聊得很。”
“那周放媽媽后來呢?”
“后來,錢也花了,人也沒了。周放爸爸活著的時候是建材廠的廠長,本來有些家底的,給宋阿姨看病用了大半,周律前年又正經(jīng)談了個對象,你也知道他那德性,好容易收了心,周放除了緊著弟弟,還有什么別的法子?”
我心里不免暗自責怪周放太笨,轉念想想,若是自己,確實也沒有什么好法子的。經(jīng)濟上行的日子已經(jīng)真實地過去了,現(xiàn)在更多的選擇是占著一個穩(wěn)定工作茍且地活著,若是家里出了件像周放家一樣的大事,天不說全塌了,也塌了大半。
昱珩從上衣兜里掏出車鑰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你缺些什么列個單子,明天我開車給你一起拉過去。”
“還兩天回BJ了,你好好收拾收拾,陪陪叔叔阿姨吧。”
離開醫(yī)院之前,我還是沒忍住拉開門深深地看一眼,周放已經(jīng)躺下休息,昱珩走進去替他掖了掖被角:“我過兩天回BJ了,明天在家收拾收拾,就不來了,有事兒打我電話。”
周放點點頭,閉著眼翻了個身。
都說十年生死兩茫茫,我和周放十年沒見,我對他已經(jīng)毫不了解了。我于他而言,就像白蛇傳里演的,再見之后只是道友,點頭一笑,從此擦肩。無常是苦,生老病死,愛恨離別,所求何得,都是苦。
昱珩將我送到單元樓下,走前把療養(yǎng)院的號碼,周放的號碼,以及周律的號碼悉數(shù)給了我,我笑:徐度那邊,我不會說的。
“紙包不住火,總有你知道的那一天,你和周放走不散。”
我說:“謝謝你,端午節(jié)有空再聚。”
“好好好,到頭來還是落得個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場。”昱珩笑著打趣。
“一路平安。”我抬手跟他道別。
就這樣忘記了出來一趟是為了什么,家里干凈的飲用水也沒有,我索性在樓下的小賣部提了桶一升裝的純凈水,踢踢踏踏的上樓,不是踩了這,就是絆了那兒,好不容易到家,已然沒了彎腰的力氣,一邊走一邊把兩只鞋子甩掉,三步并兩步地滑進了軟皮沙發(fā)里。
想起昨天手機里沒讀完的那本出租屋文學,我又拿出來讀了幾行,男人對女人說:生下來吧,我明天就去找工作。女人低著頭看看微微隆起的小腹,流下一滴眼淚來。
好像更多人的生活是這樣,茍且多于一切,窮得只剩愛情。
如果周放沒有失聯(lián),我們還是這樣順理成章地愛著,那么或許我們也會像書里這樣。一起做一顆大城市的浮萍,隨機地飄向北上廣深。在廢墟中延續(xù)愛,在廢墟中消磨愛。
藍色的玻璃窗敞開著,四月的風已經(jīng)有了些溫度,一陣一陣地撥弄著絲質窗簾。
墨爾本很少能吹到這樣的風。我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