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演化難題:嘴里的仇敵如何偷走了你的頭腦
無論是劫持大腦還是演化殘留,現有的理論都認為我們愛喝酒是一個錯誤,并且酒精和其他麻醉品在當代人類社會中幾乎沒有任何功能。需要在你的環境中定位卡路里密集區域?去超市吧。需要保存食物?把它放在冰箱里。糞便中有寄生蟲嗎?大多數醫生會推薦處方抗寄生蟲藥而不是一盒香煙。污水?煮一下就行了。然而事實是,人們仍然很喜歡喝酒,迷戀興奮感,這需要他們抵制看似強大的選擇壓力。不同文明群體一致對酒精和其他藥物保持著頑強的熱情。
以演化視角來研究問題的美妙之處在于,它不僅能夠幫助我們解釋人類行為中令人費解的方面,而且讓我們一開始就承認這些謎題存在。以宗教為例。我的職業訓練是宗教歷史學,在這個領域,我們總是理所當然地認為——作為一個基本的、不加反思的邏輯預設——在世界各地和全部的時間里,人類都相信無形的超自然存在者,為此犧牲了巨額財富,并為服務諸神付出了巨大代價。在世界各地,因為宗教而衍生出的一系列痛苦、代價高昂或超級不便的行為,一旦你開始思考,就會感到吃驚。割掉包皮,放棄美味營養的貝類和肉類,禁食,跪下,自我鞭打,念誦咒語,在你唯一的休息日穿著不舒服的指定著裝正襟危坐幾個小時聽無聊的布道,在臉頰上刺穿金屬樁等。所有這一切似乎沒有任何生物學意義。當我們從演化的視角來審視這一切時,這些初看起來令人費解的行為,才變得容易理解。
事關崇拜,不同的人類群體同樣揮霍無度。在古代中國,很大一部分國民生產總值是和死人一起埋在地下。秦始皇陵的參觀者驚嘆于各個兵馬俑的細節、完好無損的戰車,以及為保護死去的皇帝全軍排成一列的令人敬畏的景象。很少有人會問,為什么一開始有人想建造如此浪費的工程。請記住,所有這些都是花費巨資建造的,然后就那么埋在地下了,還有數量驚人的犧牲的馬匹和人。中國不是孤例。想想古埃及或阿茲特克的金字塔、希臘神廟和基督教大教堂。可以肯定,任何前現代文化中最宏大、最昂貴和最奢華的建筑都服務于宗教目的。
從演化的角度來看,這一切都非常愚蠢。就像科學家所做的那樣,我們假設這些付出服務的超自然存在者實際上并不存在,那么宗教行為是極度浪費的、違背演化適應性的。既然沒有超自然的懲罰等候著我們,個人如果放棄將金屬樁刺穿臉頰的痛苦和危險,把時間用于追求實用的目標,而不是向不存在的神祈禱,并盡情享受蛋白質和卡路里,應該比一個虔誠的人更成功、更健康,因此留下更多的后代。由于不存在的祖先靈魂沒有懲罰活人的力量,那些投入勞動來改善城墻、建造灌溉運河、訓練軍隊——而不是花時間去豎立無用的紀念碑或把整支仿制軍隊埋在地下的文明,應該比那些宗教意識更濃厚的群體更勝一籌。然而,這并不是我們在歷史記載中看到的。那些幸存下來、擴張并吞噬其他文化的文化,其鋪張浪費和草菅人命的程度和規模往往令人咋舌。作為科學家,我們只能得出結論,肯定還有其他一些具有演化適應性的動力在起作用,例如群體身份認同或社會凝聚力。48
麻醉品的使用像宗教一樣讓我們感到困惑,同樣,對它進行科學反思的時機也已經成熟。然而,就像宗教信仰和實踐一樣,人類對麻醉品的使用是如此普遍,以至于人們對其存在的奧秘熟視無睹。只有當我們通過演化的視角來看待麻醉品的使用時,這種現象的真正奇怪本質才變得清晰起來。鑒于酒精和其他化學麻醉品的社會成本——家庭虐待、醉酒斗毆、浪費資源、宿醉,以及無法正常行使功能的士兵和工人——為什么酒精和類似物質的生產和消費仍然是人類社會生活的核心?眾所周知,喬治·華盛頓戰勝了黑森雇傭兵的強大力量,因為后者在飲酒狂歡之后喪失了行動能力。然而他繼續堅持認為,烈性酒對軍事組織的好處是公認的、沒有討論余地;他建議國會建立公共釀酒廠,以確保向初出茅廬的美國陸軍繼續穩定供應朗姆酒。49盡管對酒精做出了這種奇怪的承諾,但美國和美國陸軍最終都經營得相當不錯。
同樣令人驚訝的是,從古至今麻醉品的生產和消費在文化生活中占據了核心地位。無論在世界上哪個地方,只要你能找到人,你都會發現人們花了大量的時間、財富和精力,所求的無非就是爽一把。在古代蘇美爾,據估計,生產用于特定儀式或日常生活的啤酒,消耗了近一半的糧食。50在印加帝國有組織的勞動力中,很大一部分用來生產和銷售以玉米為原料的麻醉品,奇洽。51即使是墓葬也離不開酒精。很難找到一種文化不使用大量的酒精、大麻或其他麻醉品送走死者。商朝的中國墳墓里,擺滿了各種形狀和大小的精美酒器,包括陶器和青銅器。52用今天的話來說,這相當于將幾輛全新的奔馳SUV埋在地下,后備廂里裝滿了復古的勃艮第酒。古埃及的精英是世界上第一批葡萄酒“鑒賞家”,他們的墳墓中也裝滿了酒罐子,這些罐子仔細記錄了酒的生產年份、品質以及它出自哪位釀酒師。53由于麻醉品在人類生活中的中心地位,經濟和政治權力往往建立在生產或供應麻醉品的能力之上。印加皇帝對奇洽生產的壟斷,象征并強化了他的政治統治地位。在澳大利亞作為殖民地的早期,權力完全依賴于對朗姆酒的控制和分配,以至于新南威爾士州的第一座建筑是“一個安全酒窖”,它保護著珍貴的進口液體,這些酒精也是新南威爾士州的硬通貨。54
因此,文明與發酵的這種結合一直是人類歷史上不變的主題。我們最早的神話將飲酒等同于成為真正的人類。正如我們所看到的,蘇美爾神話將啤酒帶來的快樂描繪成將動物性的恩基杜轉變為人類的關鍵。在古埃及神話中,至高無上的神拉被人們所做的事情激怒了,命令兇猛的獅頭女神哈索爾徹底毀滅人類。在哈索爾愉快地開始橫沖直撞之后,拉憐憫人類并決定叫她離開,但哈索爾不聽。為了制止哈索爾,拉最后誘騙她喝了一湖泊的啤酒,啤酒還被染成了紅色以偽裝成人血。哈索爾喝得酩酊大醉,一睡不起。“因此,”馬克·福賽斯(Mark For?syth)說,“人類被啤酒拯救了。”55
文化的擴張也可以追隨著酒精的步伐。在評論美國的拓荒史時,馬克·吐溫將威士忌描述為“最早的文明先驅”,領先于鐵路、報紙和傳教士。56到目前為止,在美洲早期的歐洲人定居點中發現的技術最先進、最有價值的文物是銅制蒸餾器,它的進口成本高昂,價值超過同等重量的黃金。57正如作家邁克爾·波倫(Michael Pollan)所說,蘋果佬約翰尼(Johnny Ap?pleseed)——現在被美國神話描繪成意圖把健康、富含維生素的蘋果作為禮物傳播給饑餓的定居者——實際上是“美國的酒神”,把急需的酒精帶到西部拓荒前線。美國農場主拼命地尋找約翰尼的蘋果,并不是為了在餐桌上吃,而是用來制作蘋果烈酒。58,(5)
醉酒在文化里的中心地位延續至今。例如,在南美洲安第斯山脈的傳統家庭里,仍然有大大小小的許多罐子,用來把玉米釀制成奇洽,這一過程需要很多天,但生產出的飲料很容易變質。59(用酒精保持食物的理論可以休矣……60)安第斯婦女工作日的很大一部分僅用于維持奇洽的供應;非洲的小米啤酒也是如此,其生產定義了男女的性別角色,并主導著農業和家庭的節奏。61在大洋洲的卡瓦文化中,生產這種致人興奮的塊莖,壟斷了大片耕地和農業勞動力,其消費主導了社會和儀式活動。62在市場經濟方面,據世界各地的官方報告,酒精和香煙的支出至少是當代家庭食品支出的1/3;在一些國家(愛爾蘭、捷克共和國),這一數字上升到一半或更多。63鑒于黑市的盛行和關于這一話題情況的瞞報,實際支出肯定還要更高。我們應該感到震驚,這是一筆巨資。
此外,就這個演化錯誤而言,它讓個人和社會付出的代價是驚人的。在大洋洲,消費卡瓦會導致廣泛的負面健康后果,從宿醉到皮炎再到嚴重的肝損傷。酒精造成的后果更嚴重。2014年,一家加拿大研究機構估計,酒精消費的年度經濟成本為146億加元,包括對健康、執法和經濟生產力的影響。對于加拿大這樣規模的國家來說,這個數字是相當巨大的。這包括14800人死亡、88000人住院和139000年的生產壽命損失(productive life lost)。64美國疾病控制中心估計,2006—2010年,過度飲酒導致每年8000人死亡,250萬年的潛在壽命損失,以及2490億美元的經濟損失。2018年,英國醫學雜志《柳葉刀》上一篇廣為人知的文章得出結論,飲酒是威脅全球人類健康最嚴重的因素之一,與全球15—49歲人群中近10%的死亡有關。“關于酒精對健康益處的一般看法需要修正,”它總結道,“使用最新的調查和分析方法,(我們)再次確認了飲酒對全球死亡和殘疾的影響。我們的研究結果表明,最安全的飲酒水平是滴酒不沾。”65
鑒于醉酒的危險,我們應該同情莎士比亞筆下的卡西奧的痛苦和困惑,在被鬼鬼祟祟的伊阿古欺騙后,憤怒的奧賽羅因醉酒而解雇了他:
啊,你空虛縹緲的旨酒的精靈,
要是你還沒有一個名字,
讓我們叫你魔鬼吧!……
上帝啊!人們居然會把一個仇敵
放進自己的嘴里,讓它偷去他們的頭腦!
我們居然會在歡天喜地之中,
把自己變成了畜生!66
(莎士比亞,《奧賽羅》,第二幕,第三場,朱生豪譯)
為什么我們會自愿毒化我們的思想?盡管付出了可怕的代價,我們仍然如此積極和熱情地把自己變成野獸,這真是一個謎。考慮到我們的生物屬性,這個謎題更是難以捉摸。我們大腦的其他顛覆者,比如色情和垃圾食品,還沒受到約束,是因為人類一時還沒有現成的防御措施。麻醉品的情況就不同了。與其他物種不同,人類對這個竊取大腦的仇敵具有遺傳和文化防御能力。這不能不讓我們深長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