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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黃樸民

熊劍平博士的新著《〈孫子兵法〉新研究:以銀雀山竹簡本為中心》將由中華書局出版,這是《孫子兵法》與中國兵學文化研究領域的一大收獲,令人振奮,值得慶賀!承蒙他的信任,囑咐我寫個序言,作為他的同行與合作者,我當然責無旁貸,義不容辭。故不揣谫陋,借此機會談點自己學習后的粗淺體會。

從中國古代學術思想研究總體狀況來看,兵學思想與文化的研究屬于“冷門”,但是,就兵學研究本身而言,有關《孫子兵法》的研究,卻可以說是“冷門”中的“熱點”。千百年來,這方面的研究成果可謂異彩紛呈,蔚為大觀。這種局面的形成,決不是偶然的,而是由《孫子兵法》一書的性質與價值所決定的。明代學者茅元儀說得好:“先秦之言兵者六家,前孫子者,孫子不遺;后孫子者,不能遺孫子。謂五家為孫子注疏可也?!辈粌H先秦如此,整個中國古代兵學的核心內涵、基本命題、價值取向、思維方式,等等,都無法另起爐灶,而只能在孫子建構的理論框架中做些引申闡釋、補苴深化的工作。作為中國古代兵學的巔峰,《孫子兵法》是永遠無法超越的,所以,魏晉之前,人們引用《孫子兵法》,往往省略“孫子”兩字,而直接標明“兵法曰”云云。從這個意義上講,《孫子兵法》與中國兵學之間幾乎可以畫上等號,研究《孫子兵法》,對于了解和認識中國古代兵學,既是入門,又是關鍵,具有以一馭萬,綱舉目張,觸類旁通,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意義!

但是,在《孫子兵法》研究熱的背后,也存在著不少不盡如人意的情況,包括對文本的文獻學準確釋讀、兵學體系及其價值的科學總結、當代啟迪意義的理性分析及成書之歷史文化淵源的燭隱發微等。研究成果多,固然令人欣喜,因為沒有一定的數量,就談不上保證有一定的質量;但是,沒有上乘的質量,再多的數量,也無法真正提升研究的高度與境界。陳陳相因,淺嘗輒止,浮光掠影,蜻蜓點水,永遠是學術研究上的大忌。平心而論,這種不足在《孫子兵法》研究上,同樣是客觀的存在。舉個簡單的例子,《火攻篇》有云:“夫戰勝攻取,而不修其功者,兇。命曰費留?!边@里的“費留”,準確的含義究竟是什么,恐怕是到今天也無法說得清楚?!耙谉o達占,詩無達詁”,這種遺憾,在《孫子兵法》的釋讀與研究上也是常態。

導致這種狀況的長期存在,原因是相當復雜的。首先是《孫子兵法》本身內容博大精深,存在著多種解讀的空間?!坝幸磺€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萊特”,由于學殖、立場、方法的差異,人們對《孫子兵法》的理解,也往往是言人人殊,莫衷一是。其次是古今關注重點的轉移,導致在孫子思想再認識上出現落差。“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人們對傳統文化的傳承與弘揚,各有合乎自身邏輯的選擇。如“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全勝”戰略觀,當然是孫子思想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卻很難說是其核心宗旨。孫子的中心命題是如何確?!皯饎佟保皇窃鯓訉崿F“全勝”?!氨栽p立,以利動,以分合為變”,始終是《孫子兵法》的主旋律。但在“和平與發展”為當今世界進步主流這個大趨勢下,人們往往會選擇甚至放大孫子“全勝”觀的地位、價值和意義。這不能說不對,但這只是現代意識改造后的當下孫子,而非歷史語境中的真實孫子。第三是知識體系的局限性導致《孫子兵法》研究缺乏扎實推進的內在張力。《孫子兵法》研究有顯著的跨學科屬性,需要具備軍事學、歷史學、文獻學、哲學等多學科的知識背景與研究方法。即使歷史學與文獻學功底雄厚,但倘若對軍事學素無了解,則難以準確詮釋相關的兵學范疇;同樣,如果純粹局限于軍事學,沒有一定的歷史學、文獻學造詣,那么其論述也不免流于泛泛。這種知識體系結構上的先天性要求,使得突破《孫子兵法》研究的瓶頸出現重重障礙。

當然,深化《孫子兵法》研究的最大挑戰,來自材料本身的缺失與不足。眾所周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文獻資料是進行一切學術研究的基礎,許多學術爭議的平息,千年聚訟的釋解,理論共識的建立,關鍵需要回歸文獻資料本身,以具體而可信的證據說話。王國維說:“吾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苯陙砣鍖W研究、道家研究之所以能推陳出新,日新月異,重要原因是得益于上博簡、馬王堆帛書、郭店楚簡、清華簡的出土和利用。以《孫子兵法》為代表的古代兵學研究要想有所突破,有所深化,也即在學術界真正進入“預流”,同樣需要借助于新資料,用王國維的話說,即所謂“據以補正紙上之材料”。

所幸的是,五十年前,山東臨沂銀雀山一座西漢古墓中,出土了一大批極其珍貴的竹簡,其中占相當大比例的,是先秦至西漢的兵學文獻資料,包括享有“百代談兵之祖”美譽的《孫子兵法》和失傳已久的《孫臏兵法》。這些珍貴文獻資料的出土,為深化《孫子兵法》與中國古代兵學的研究創造了新的契機,提供了新的動力,開辟了新的局面。意義至為巨大,影響極其深遠。自此而后,凡是研究《孫子兵法》與中國古代兵學者,都不能不重視這些發現,都不能不同這些新材料對話,都不能不以釋讀和利用這些新資料作為自己研究的邏輯起點,否則就不免隔靴搔癢,緣木求魚,難以進入前沿領域。

劍平博士這部新著,特色與優勢,就在這個“新”字上。

這個“新”,首先表現在宗旨明確,中心突出。正如書稿的副標題所示:“以銀雀山竹簡本為中心”,書稿緊緊地扣住了銀雀山漢墓竹簡這批新資料,以它為中心,來建構自己有關《孫子兵法》研究的學術論證體系。無論是對孫子生平事跡的鉤沉,對《孫子兵法》成書年代的考辨,對先秦兩漢兵學基本面貌的揭橥,對《孫子兵法》著錄流傳的梳理,對兵學理論命題的認識,對文本歧異內容的甄別,均以銀雀山漢墓竹簡這批新資料為坐標和參照,燭隱發微,勾玄辨析,使竹簡本的解讀與傳世本的詮釋、兩者之間的互證進入了水乳交融、渾然一體的理想境界。既充分展示了堅守傳統文獻研究的固有優勢,又突出反映了運用出土文獻考察的創新能力,在兵學文化研究領域,將“二重證據法”的研究范式落到了實處,樹立了一個具體的典范。司馬遷在《史記·孫子吳起列傳》中曾有深深的感慨:“能言之者未必能行,能行之者未必能言?!笨梢娭泻弦恢y。王國維倡導的古史研究“二重證據法”的重要性,人人皆知,普遍認同,但是在學術研究的實踐層面真正能加以身體力行,才是真正難能可貴。本書篤實質樸地貫徹了這個理念與方法,從而保證了“新研究”這個定位實至名歸,恰如其分!

這個“新”,其次表現在不囿成說,新義紛呈。創新是學術研究的本質屬性與價值所在。我始終認為,與其全面地平庸,不如片面地深刻。一部論著是否成功,取決于它的相關學術見解或結論有無別開生面,能否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有所突破,有所補益。尤其是能在大家習以為常、人云亦云的問題上另辟蹊徑,于正常中發現不正常,于合理中找到不合理。所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說的就是這種彌足珍貴的學術悟性,有了這樣的學術悟性,方能成為研究者。如果缺乏這樣的悟性,那就只能是一個普通的二傳手。前者是分子,后者僅為分母。從論著的討論深度和相關見解來看,劍平博士具備了充當“分子”的必要條件,他的獨到見解在書中隨處可見,如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

例如,考證傳世本十三篇與《漢志》所著錄的“《吳孫子兵法》八十二篇”當為兩部書,傳世本《孫子》十三篇,有可能是《漢書·諸子略》所著錄的“道家類”中的“《孫子》十六篇”。這個說法,乍聽起來似乎有點匪夷所思,但也恐怕不是沒有道理。在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草蛇灰繩,鑿破鴻蒙:《老子》一書,后人中不乏視之為兵書者,故唐代王真曾作《道德經論兵要義述》,《孫子兵法》被收入華陰《道藏》,無論是老子,還是孫子,都以“水”為最佳事物與狀態的喻體,等等。所有這一切,難道不是若隱若現的蛛絲馬跡?劍平博士的意見,理應引起我們的注意。當然,要最后完全解開謎底,尚有繼續考索的空間。又如,《孫臏兵法》有“間于天地之間,莫貴于人”等語,論者多據此而肯定孫臏具有唯物主義精神。多年以來,陳陳相因,幾成定論。劍平博士對此并未盲從,而是通過對《孫臏兵法》中《月戰》《地葆》諸篇的詳盡分析,指出《孫臏兵法》充斥著濃厚的“兵陰陽”色彩,較之于《孫子兵法》,這顯然是一種退步??芍^正本清源,言之有據,對于我們更公允地評價兩《孫子》,無疑是十分有益的。再如,學術界習以為常稱曹操為歷史上“注釋”《孫子兵法》第一人。劍平博士也不認同這個成說,他借助于對銀雀山漢墓竹簡《孫子兵法》佚文《四變》《黃帝伐赤帝》的辨析,認為早在曹操之前,就有不少人對《孫子兵法》做了形式多樣、成果可觀的注釋。曹操頭上注釋《孫子兵法》第一人這頂“桂冠”似宜摘掉。應該說,這個看法也同樣是合乎史實,可以成立的。

尤其值得肯定的是,劍平他一方面充分尊重前人的研究成果,但同時也勇于質疑,積極商榷。我忝為他的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的也是《孫子兵法》與中國古代兵學研究。但是,對我的學術觀點,他同樣是有所保留,擇善而從。對其他學者,劍平所持的也是一樣的原則,“疑義相與析”。像“孫子學派”的定性與興衰,像司馬遷作《孫子》本傳時是否見過竹簡《見吳王》等材料,等等,不少著名學者都曾做過考辨,有具體的結論。但是劍平并沒有裹足不前,而是以科學的態度和立場,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不迷信,不因循,體現出難能可貴的“當仁不讓于師”的學術精神和勇氣。

這個“新”,其三表現在把握重點,發揮自己的特長與優勢。任何研究者,在自己的學術素養與知識結構中,都有自己的強項與優勢,也有自己的短板與軟肋。因此,在從事學術研究過程中,需要合乎邏輯地揚長避短。用兵法的話說,就是謀定而后戰,避實而擊虛,所謂“攻堅則韌,乘則神。攻堅則者堅,乘則堅者”(《管子·制分》)。同打仗一樣,學術研究最忌諱的,也是平均用力,因為面面俱到,等于面面俱不到,什么都是重點,就沒有了重點。一本專著,不可能也沒有必要解決研究對象的所有問題,能在某些方面提出獨到見解,有所深化,能夠給他人以啟迪,為今后的研究創造契機,提供條件,那就非常成功了。

劍平博士也是深諳這個道理的。因此,在書稿撰寫過程中,既能兼顧全面,更注重突出重點,把握關鍵,這正是他這部書稿能做到“推陳出新”的原因所在。這方面,劍平博士的努力是認真和投入的,成績也是蔚為可觀的。例如,劍平博士因工作性質的關系,在情報學研究方面頗有造詣,曾撰寫和出版過《中國古代情報史》《孫子兵法情報思想研究》等著作,這個學術背景使得他在研究孫子情報思想之時,能夠駕輕就熟,得心應手。他通過“情報分析”“論用間之策”“論反情報”等專門章節,就孫子的情報思想做了深入發掘和闡釋,在此基礎上,結合近現代西方情報學理論進行了綜合比較,從而為系統而科學地總結、評價《孫子兵法》與中國古代用間理論與實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顯而易見,在“面”的系統關照前提之下,“點”的深化和拓展,無疑是一部學術專著有存在理由和參考價值的根本保證!

當然,本書的一些學術問題也有繼續討論與商榷的空間。如對“兵陰陽”的否定與批判,似乎有點絕對化。“天人關系”其實非常復雜,有的現象并非一般常識可以解釋,“兵陰陽”的存在有其一定的時空合理性;又如,將《孫子兵法》佚文《見吳王》《吳問》認定為關于《孫子兵法》的“問答體注解”,似乎也值得再斟酌。先秦諸子學術思想在結集時,往往有學術宗師的傳略,冠名為某子者的經典,在某種意義上可視為該學派的學術作品大全。如《墨子》,就顯然是墨家學派的“墨學叢書”,故今本《墨子》中的多篇文字,像《耕柱》《貴義》《公孟》《魯問》《公輸》等,多記載墨翟及其弟子的生平事跡,孫詒讓據此而撰就墨子的傳略,而魯迅則寫成歷史小說《非攻》,收入其作品集《故事新編》中。《見吳王》等在性質上與《墨子》這類篇章相似,斷言其為《孫子兵法》的“問答體注解”似乎有些武斷。再如,稱先秦兵書唯有《孫子兵法》“出淤泥而不染”,徹底摒棄“兵陰陽”。這樣的說法恐怕也存在著偏頗。且不論《孫子兵法》是否包含有“兵陰陽”的因素,說它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唯一”,也許就不是事實?!段究澴印ぬ旃佟氛f得明明白白:“天官時日,不若人事也?!薄包S帝者,人事而已矣!”諸如此類,我希望劍平博士在今后的研究中,有所思考,臻于完善。

西漢汲黯曾向漢武帝抱怨:“陛下用人如積薪,后來者居上!”在學術研究領域,“后來居上”也是常態。記得我1988年博士畢業,入職軍事科學院戰略部之前,當時戰略部和歷代戰略研究室的領導曾對我做過一個面試。時任戰略部副部長的謝國良將軍,問我是否知道《武經七書》是哪七本兵書,我搜索枯腸,才答出了其中的六本,還是漏了《唐太宗李衛公問對》這一本。至于這些兵書究竟講些什么內容,除了《孫子兵法》稍有印象外,其他都是茫然無知,一片空白。劍平的學術起點則要高過當年的我千萬倍,他以《〈孫子兵法〉新研究》為博士論文選題,順利完成博士學業,并以此申報成功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在此基礎上撰寫出版這部力作,為推動《孫子兵法》的研究做出重大貢獻,真是讓人備受鼓舞!不勝欣慰!

“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弊鳛椤扒袄恕钡奈?,雖不會輕易放棄,甘心沉淪于“死在沙灘上”,但是,看到劍平博士有這樣的成就,也是發自內心的高興!當然,學術的追求是永無止境的,本書的撰寫與出版,只是給劍平學術探索過程中畫下一個階段性的分號,只是《周易》的“既濟”卦。如果從更廣邈的時空中考察,我們必須承認,一個人的奮斗與進步,永遠是《周易》中的“未濟”卦,人生永遠是在過河,始終在路上,只能接近真理,但永遠無法窮盡真理。有了這樣的認識,我們就不會為取得成績而忘乎所以、得意忘形,而是能夠虛懷若谷,謙遜恭敬,保持清醒的頭腦,從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在一段時間里,我博士學業母校山東大學的校訓為“學無止境,氣有浩然”。這八個字,實在高明。前四個字,道出了治學的真諦;后四個字,揭示了做人的根本。我對它特別認同,視為我自己人生的座右銘。我愿意借用這八個大字,鄭重地贈予劍平,分享共勉,以匡不逮!

是為序。

2021年8月30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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