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 第11章 后記
- 第10章 《張醫生與王醫生》與跨場域的“東北文藝復興”話語
- 第9章 再現世紀之交:反自動化書寫與一座小說城的崛起
- 第8章 雙雪濤的小說與當代中國老工業區的懸疑敘事
- 第7章 《城市與敘事——沈陽作為方法》:“銹帶”城市的生命政治與微時代的老/窮人
- 第6章 作為當代史書寫的東北作者電影和先鋒藝術
第1章 導論 長時段的東北與同時代的北方
范曉媛(在從北京開出的汽車上):叔叔,咱們要上哪去?出河北了。
巴爾思:去東……東邊,沒出河北。
范曉媛:東北吧,別騙我了,聽說過了關就到了,課本上學過。叔叔,你倆都是東北的吧?有口音。
巴爾思:套我話呢?
范曉媛:你倆要把我賣了,對不?
巴爾思:嗯,你咋知道呢?
——網絡電視劇《雙探》(2021)
北京地處河北省中心,可是方言調查的資料表明,北京話在語音上跟河北話明顯地不同,卻與東北話更接近。因此有人說,北京話是東北話在河北的方言島。按照這個說法,該是先有東北話,后有北京話。可是又有另外一種說法:在歷史上是先有北京話,后有東北話,是北京話影響了東北話。
——陸儉明:《第一屆北京話學術研討會開幕式致辭》(2019)
北燕朝鮮洌水之間謂伏雞曰抱。
——(西漢)揚雄:《方言》
在最近和晚近時代中感知到古老的標志和印記的人,才可能是同時代人。
——阿甘本:《何謂同時代人?》[1]
一
在長時段的歷史視野中,東北不是自成一體的地理單位。
長時段歷史觀察的意義在于發現影響人們活動的相對穩定的結構,在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看來,作為漫長時間尺度的地理狀況是這種結構的代表:“在幾百年內,人們困守一定的氣候、植物、動物和文化,以及某種緩慢形成的平衡,脫離開這種平衡,一切都會成為問題。……城市的建立,道路和貿易的通暢,文明地域的范圍,都是驚人地持久和固定。”[2]在他的長時段研究范例《地中海與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世界》中,“地理時間”的歷史是從兩個層面被描述的,一是由海陸地貌和氣候等自然條件限定的“幾乎靜止的歷史”[3],一是以交通和城市為代表的人們在“共同的自然條件”下“發揮聰明才智和進行辛勤勞動去創造”的“共同的人文條件”[4]。
參照上述兩個層面可以發現,盡管晚近以“東北”為題的通史寫作已車載斗量,但其書寫對象并不具備獨立呈現的自然與人文的“地理時間”。這首先是自然地理分區問題。1954年,地理學家羅開富在中國科學院主持制訂“中國自然地理區劃草案”,劃分出東北區、華北區、華中區、華南區、康滇區、青藏區、蒙新區等七個自然區域。其中,東北區又稱“松黑區”,華北區又稱“黃遼區”:由于遼河和黃河流域在土壤、植物、水文、魚類等方面的共同性,以及“由遼東半島經海河平原至山東半島,合成整個渤海區域”,常識中屬于東北的遼河流域和遼東半島被劃入了華北。[5]羅開富的自然區劃方案影響深遠,而相比于他對七個自然區的總體劃分,他關于東北和華北的分區在中國自然地理學界形成了更為穩定的學術共識,如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出版的大學地理專業教材《新編中國自然地理》,仍將遼東半島、遼河平原以及遼西丘陵劃入華北[6]。對于以地理為前提的東北文化研究而言,自然地理分區的啟示意義并不在于重新確定區域邊界,而在于認識東北與華北乃至更遼闊的北方之間難以分割的聯系。
與羅開富將遼河流域劃入華北自然區形成對照,考古學家蘇秉琦將京津地區劃入了古文化遼西區。在對中國文明起源的探討中,蘇秉琦在全國劃分出六大考古學意義上的文化區系,遼西區是其中一大區系——“以燕山南北長城地帶為重心的北方”——的中心區,包括“遼寧朝陽、內蒙古昭烏達盟(今赤峰市)、京津和河北張家口地區共四塊”[7]。蘇秉琦認為,燕山南北長城地帶是“連接中國中原與歐亞大陸北部廣大草原地區的中間環節”,“中國統一多民族國家形成的一連串問題,似乎最集中地反映在這里,不僅秦以前如此,就是以后,從南北朝到遼、金、元、明、清,許多‘重頭戲’都是在這個舞臺上演出的”[8]。這一對長城地帶的定位,十分近似拉鐵摩爾(Owen Lattimore)的“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命題,即以中原農耕文明和內亞游牧文明在長城邊疆的互動解釋長時段的中國歷史。拉鐵摩爾的命題包含著需要逐層辨析的內在矛盾。他在長時段的動態敘事中,將歷史中國的北方邊疆(東北、蒙古、新疆等)表述為農耕和游牧的“過渡地帶”[9];在區域劃分中,卻僵硬地將邊疆地區與內地農業社會判然兩分;而其具體的邊疆歷史地理敘述又往往突破了這種僵硬區劃。后一點在其對古代“東北農業地帶”(主要位于東北南部的遼河流域)的敘述中體現得最為明顯:“東北南部的氣候和黃河流域沒有區別,作物和農業條件也都一樣,環境有利于精耕、儲糧和低價的水運”,“土地、社會和政治組織”也因而都與后者“相同”。[10]這顯然打破了自然與人文地理敘述中有關邊疆與中原的二元對立想象。而和拉鐵摩爾相比,蘇秉琦的“以燕山南北長城地帶為重心的北方”論述,更為明晰地凸顯了華北北部——尤其是北京——和東北邊疆互為內在構成的區域有機性。
在北京城市史研究的奠基性著作《北平歷史地理》中,侯仁之將北京作為城市的最初興起(即先秦燕都薊的興起)直接與中原通向東北的道路聯系起來,隨著這些道路的發展,“薊城就不再是古代大道的一個終點,而成為中原地區與邊疆地區之間的交通樞紐。因為這樣的地理優勢,薊城成為一個興起的邊疆封國的政治中心,也就不足為奇了”[11]。以北京為樞紐,從中原通向東北的道路主要有三條:經喜峰口(古稱“盧龍塞”)出燕山到達大凌河谷的盧龍道;經古北口出燕山到達老哈河、西拉木倫河流域的古北道;經渤海沿岸走廊直抵遼河平原的傍海道。侯仁之在《北平歷史地理》中著重論述的是傍海道,明朝初年在這條道路上修建的山海關成為現代最廣為人知的東北與華北的界標。而根據辛德勇的研究,和薊城的興起直接相關的道路是盧龍道,“這是因為古北道和傍海道當時還都很不發達,特別是傍海道,直至唐代,還很難通行。遼金時期以后,隨著沿海地區的全面開發,這條道路才變得比較通暢,成為中原地區經今北京城去往東北地區最重要的道路”[12]。
交通地理和區域經濟地理相互塑造,傍海道取代盧龍道、古北道的交通地位的過程,也是東北長城地帶的經濟重心由遼西轉向遼東(醫巫閭山以東),以及遼東漕運興起的過程。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東北第一次成為面向南方的農業基地。金章宗明昌年間,海運遼東粟米救濟荒歉之年的河北、山東,被設計為一種漕糧制度(在此前的金世宗大定年間,遼東之粟已實際救濟過山東);而早在金初,“定期由遼東向南京一帶輸糧已成定制”[13]。在元代,遼陽行省是大都的漕糧供應地之一,元朝后期從東北地區糴糧的數額“已遠遠超過了金朝”[14]。由元至清,全國最重要的糧食主產區和經濟重心在江南,而東北在清朝成了參與再生產江南糧食基地的肥料基地。清代江南農業由于豆餅的普遍使用發生了“肥料革命”,與之相伴隨的是因豆餅供需矛盾而產生的“肥料危機”,東北在農業開發中大規模種植大豆,并通過海運向南方大量輸出,“基本上解決了江南的肥料危機,因而對江南農業經濟的影響極為重大”。[15]區域經濟史學者注意到,清代東北向南方輸出農產品,和關內農民“闖關東”一樣,是在清政府封禁“龍興之地”的背景下進行的,由此可以發現,封禁政策并沒有被一貫有效地執行,封禁與開放(發)的矛盾反映了清朝統治者的資源分配策略在“‘滿洲中心’主義與其‘中國共主’地位之間”搖擺。[16]清朝作為“中國共主”對東北農業生產資源的借重,事實上延續著金、元等入主中原的少數民族王朝的策略,用布羅代爾區分時段層級的術語來說,這種延續的資源分配策略是地理時間的結構史,而清朝的封禁只是社會時間的集團史。
同樣作為結構的歷史,從金、元至清朝,東北農業基地的地理范圍一直主要集中在遼河流域。盡管東北北部具有極其廣闊的適于農墾的土地,并曾出現過農業族群的政權(如公元7世紀末到10世紀前期的渤海國),但在近代之前,嫩江、松花江、烏蘇里江、黑龍江流域始終沒有像遼河流域一樣得到整體性的農業開發,而長期以草原游牧和森林漁獵為主要經濟—文化形態。一個主要原因在于,嫩江、松花江、烏蘇里江等東北北部河流都是黑龍江水系的組成部分,與南部的遼河水系沒有交集,無法自然連接遼河—渤?!S海這一向南延伸的水運系統。[17]東北被整體開發為農業基地,是以工業現代性背景下的媒介地理更新——鐵路系統替代水運系統——為前提的。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前期,中國東北邊疆出現了外國資本和本土資本競相修建鐵路的熱潮,建構起當時中國最為密集的鐵路線網,由此整合自然和人文生態,形成作為“新的統一體”的現代東北。[18]這個“新的統一體”,既是區域社群(包括今遼寧、吉林、黑龍江和內蒙古東部的整個東北地區),也是產業社群(以自關內移入的農業人口為主體的東北農業社會),跨越省籍的“東北人”鄉土認同,亦即跨省互認“老鄉”的模式,在這一特定背景下形成:“老鄉”是產生于農業社會的身份認同,而整體性的東北農業社會是工業化時代的產物。
20世紀初的工業化交通媒介塑造了作為區域整體的東北,也重塑了區域經濟的流動體系,具體而言,“東北農產品流通突破了水系的限制,變成一種依托鐵路向輸出港進行流通的新體系。其輸出方向有三個:一是沿著日本控制的中東路南段(改稱南滿鐵路)南向從大連輸出。二是沿著俄國控制的中東路東段向海參崴流通。三是沿著俄國控制的中東路西段向西輸往俄國的遠東地區”[19]。但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在鐵路取代水運系統之前,東北農產品的輸出去向已經發生改變。1861年,英國在營口遼河入海口開埠,隨后不久迫使清政府解除針對洋商的大豆及豆餅禁令,洋商船舶適于遠航貿易,不適于在傳統豆貨交易港口的淺水水域航行,于是“依靠其強大的資本,利用當地的沙船收購豆餅”,同時由于收購價格上漲,“缺少資本的沙船業者被從交易中排擠了出去”,東北豆貨的主要輸出地由此從江南轉向距離更遠的福建、廣東,這成為導致江南商業性農業衰落的原因之一。[20]在殖民主義情境中,商品流動路線不單純取決于供需關系和交通條件,而是和后者一起從屬于列強資本的空間生產。與此同時,本土力量營建的新交通媒介系統往往以舊媒介時代的傳統道路為基礎。清末借款官辦(清政府向英國借款)的京奉鐵路、民國奉系官辦的奉?!hF路,都是沿著既有的古道修建的,前者依托于著名的傍海道,后者承續了金代東京通往上京的道路的中南段[21]。20世紀20年代中期至30年代初,奉系掌控的京奉—奉海—吉海鐵路(北京經沈陽至吉林)和日本掌控的南滿鐵路(大連經沈陽至長春)的競爭,是東亞地緣政治經濟斗爭的焦點之一,同時展現著中國東北邊疆的地理時間在卷入現代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后的延續和重構。
這種延續和重構是以社會主義為藍圖的中國革命需要面對和借重的條件。李零曾在長時段歷史視野下論述中國革命的地理學:“八路軍從四川進陜甘寧,從陜甘寧進山西,以山西為中心,向河北、察哈爾、山東、河南、東北擴軍,這是古代王者取天下的路線圖。周取天下、秦取天下、漢取天下,莫不如此?!盵22]不過,和周、秦、漢取天下的上古路線圖不同的是,中國共產黨最早整體解放的區域是東北地區。從地理時間的結構史角度看,東北野戰軍攻克遼西走廊門戶錦州,取得遼沈戰役的決定性勝利,隨后入關發起平津戰役,再次展現了傍海道自遼金之際以來在歷史中的持久角色[23];另一方面,工農業資源優勢使東北的解放成為全國解放戰爭勝利的地理基礎,其中,工業地理顯現為結構史重構的全新關鍵元素。
東北的重工業尤其是裝備制造業,奠基于民國奉系軍閥時期,奉系政治經濟中心沈陽也是其裝備制造業中心,奉天古城東關外建有時稱“東方第一”的東三省兵工廠。日本侵占東北后,侵吞了奉系的資本和產業,包括沈陽東邊和北邊的重要工廠,隨后在城市西邊——南滿鐵路西側打造了鐵西工業區。沈陽是東北南部多條鐵路的交會點,它與這些鐵路沿線的撫順、本溪、鞍山、大連等組成的城市群,在20世紀上半葉成為歐亞大陸東緣最重要的重工業地帶。1945年偽滿洲國覆滅后,消滅日本勢力的蘇聯紅軍曾將東北工業的大量機器設備拆運至蘇聯。新中國成立后,蘇聯開始對華工業援助,并隨著朝鮮戰爭爆發和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而加大援助力度,援助項目累加至50年代中期形成著名的“156重點工程”,其中超過三分之一的項目布局在東北(共57項:遼寧24項,吉林11項,黑龍江22項)。在抗美援朝和第一個五年計劃時期,東北完成了工業布局的調整——重工業區從遼寧擴展至吉林和黑龍江,東北由此整體成為新中國的工業基地和社會主義現代性前沿。
二
東北作為工業基地和社會主義現代性前沿的意義,不在于自身的發展成就,而在于為新中國建設獨立完整的工業體系和國民經濟體系所做的突出貢獻,以及在全國各地區的工業化和均衡發展中所扮演的關鍵角色——大規模輸送工業技術、設備、人員,乃至整體搬遷大廠。關于后者,有論者曾做過反向的假設:
……假如中國的工業區僅集中在東北,地區發展不平衡就容易導致這樣的結果——東北工業區通過剪刀差剝削其他省份農業區,將東北人民衣食無憂的幸福生活建立在其他地區人民普遍貧困的基礎上。二戰結束以后,發達國家普遍通過壟斷高端工業品制造超額利潤來剝削發展中國家,不就是這樣的格局嗎?……[24]
這個區域分化的假設以一個關于城鄉分化的現實論題作為前提,即參照國際分工的不平等邏輯,將國內的工農業剪刀差和城鄉二元結構看作發展中國家別無選擇的工業化積累手段?!叭r”學者溫鐵軍在世界現代化比較史視野中討論新中國的工業化積累,認為對內轉嫁成本和對外負債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發展中國家進行工業化的普遍路徑,而“中國經驗的特殊性在于外資和外援中輟后國內的工業化進程沒有中斷”,在五六十年代之交中蘇交惡的背景下,通過讓農村、農業和農民承載更大的工業化成本,中國“歷史性地實現了‘去依附’——打破了第三世界國家中普遍存在的對宗主國/投資國的經濟和政治依附”[25]。溫鐵軍將其“成本轉嫁論”與薩米爾·阿明(Samir Amin)的依附理論、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的世界體系理論聯系了起來,似乎第三世界的民族國家獲得了獨立自主的發展,就是實現了阿明等人念茲在茲的“去依附”。而值得進一步探討的是這兩種理路的深刻差異。“成本轉嫁論”假定,發展中國家的工業化必然復制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當初的資本原始積累邏輯,與此同時,“一般發展中國家資本原始積累的代價,都不可能像殖民主義宗主國那樣向外轉嫁,而只能依靠一定制度條件對內轉嫁,此乃規律”[26]。但在依附理論和世界體系理論中,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核心國家對邊緣國家的剝奪并非源于國家工業化的所謂“客觀規律”,相反,以剝奪性積累為前提的國家工業化是世界體系的邏輯產物。因而,發展中國家真正從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去依附”,不僅是實現國家的獨立自主發展,而且是與世界體系制造不平衡發展的資本積累邏輯決裂。如阿明所指出,與依附外部的欠發達經濟相對立的“自主”式“內向”的新經濟“將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其各個部分是相互支持的”,即“在農業發展、輕工業和消費工業及基礎工業(能源、冶金和機械、化學)之間,逐步實現不同類型的平衡”[27]。參照阿明的“去依附”命題,更容易理解東北在社會主義新中國的另類現代化實踐中扮演的關鍵角色。
20世紀50—70年代的中國工業化是一個復雜的歷史過程,無法用單一的決定論邏輯描述和解釋。一方面,中國農民為工業化積累付出的犧牲無論如何不應被忽視;另一方面,如果著眼于東北——另類現代化的前沿,那么,非但前面引述的區域間產業剪刀差假設——將城鄉間的工農業剪刀差挪用到區域關系中——無法成立,一般將工農業差別等同于城鄉差別的論述模式也很難完全適用。東北既是工業經濟的中心,也是農業墾拓的邊疆,同時作為新中國的工業基地和商品糧基地(凈調出區)發揮作用。[28]正是在這種雙重角色的扮演中,東北在中國社會主義發展史上最早展現出克服城鄉二元對立的另類現代化的可能性:從五六十年代之交開始,超越城鄉對立的工業空間和農業空間建設同時在東北大規模展開,一方面是大油田——從大慶油田到遼河油田,一方面是大農墾——從“北大荒”到“南大荒”;一方面是非城市化的工業,一方面是非鄉村化的農業。
關于前一個方面,侯麗在大慶空間研究中做了系統論述:“大慶整個礦區居民點的選址、規模設定、服務半徑和總規劃與農村人民公社的規劃模式非常接近,所不同的是它同時支持了工業生產……居民點或稱之為‘工農村’都是真正意義上的‘工農商學兵合一’——石油工人采油、家屬種地養豬練兵經商?!@種自給自足、工農商學兵合一的社區單元依照靠近石油生產的原則分散在整個礦區,沒有中心城,沒有等級劃分,沒有戶型差別,成為體現絕對平等的共產主義社會理想的理想空間?!盵29]侯麗指出,除了共產主義理想,大慶的規劃和建設是在“三年困難時期”(1959—1961年)物質供給極度匱乏的背景下進行的,從1964年起,克服城鄉對立的大慶模式在包括三線建設在內的全國范圍的新工業區建設中獲得了推廣,這使工業化成本降到了最低。因而,“1960年代以后,中國雖然持續推進重工業化政策,但是沒有再重蹈蘇聯周期性全國大饑荒的覆轍,除了‘文革’爆發初期(尤其是1967—1968年)的動蕩,中國經濟基本保持了穩定強勁的增長,最終實現了工業化和現代化的起步,跨越了發展瓶頸?!盵30]
在大慶最大程度降低工業化成本的同時,同在黑龍江的“北大荒”開始成為“北大倉”,即“進入大規模開發、大量興建國營農場的時期”:1957—1966年,墾區耕地面積增長了兩倍,糧豆年產量達到23億斤,其中一半上交國家商品糧,“各農場在發展糧豆生產的同時,發展了林、牧、副、漁業和工業等多種經營,工農業年總產值10年間增長了6倍”[31]。1968—1976年,黑龍江墾區在原有30多萬職工(以轉業軍人為主力)的基礎上接收了50多萬城市知青,與此同時,主要墾區一度由農墾系統單位改為生產建設兵團建制。盡管這一時期的農業生產效率頗受訾議,但墾荒面積的大幅增長同樣是不爭的事實。[32]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無論作為國營農場工人,還是作為生產建設兵團戰士,墾區的生產主體始終不是城鄉二元體制意義上的農民,而是全新地理——生產關系當中的農業勞動者。另一方面,這種地理——生產又延續著長時段的結構史,這在知青文學代表作梁曉聲《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的開篇處可見一斑:
那是一片死寂的無邊的大澤,積年累月覆蓋著枯枝、敗葉、有毒的藻類。暗褐色的凝滯的水面,呈現著虛偽的平靜。水面下淤泥的深淵,漚爛了熊的骨骸、獵人的槍、墾荒隊的拖拉機……它在百里之內散發著死亡的氣息。人們叫它“鬼沼”。[33]
小說在書寫知青墾荒的故事之前,首先呈現的是“鬼沼”中沉積的遺物。而東北漫長的平原農墾史正是不斷變沼澤為良田的過程。韓茂莉在《遼金農業地理》中指出,由于“河沼沮洳”,“遼代幾乎沒有在遼河平原上建置任何州縣,這時遼西、遼東的農業開發與州縣建置基本都在山麓地帶”。[34]20世紀六七十年代,“北大荒”的開發如火如荼之際,遼河平原沼澤地帶的墾荒仍在繼續,這就是被稱作“南大荒”的遼寧盤錦地區的農墾。盤錦墾區從1963年開始接收以沈陽、鞍山等遼寧工業城市為主要來源地的知青,至1979年共接收14萬人,占農業勞動力人口的40%,這期間,“糧食年總產量由23452萬斤增加到97747萬斤”,知青因此被看作“盤錦墾荒種稻和農田建設的主力軍”[35]。開發“南大荒”的知青主要來自城市工人家庭,他們在父輩進行工業生產的同時,建設了遼寧最重要的稻米產區。同樣值得關注的是,在知青到來之前,盤錦國營農場實行固定工制度,“固定工是國家職工,待遇和全民所有制企業職工相同”,1965年,固定工制度取消,1979年又重新恢復。[36]1984年,盤錦正式建市。從這個角度來看,在盤錦下鄉的工業城市知青與當地同代人在城鄉經驗的轉換上是基本一致的。這成為后來沈陽工人子弟作家班宇的重要作品《盤錦豹子》的基本背景:
……我爸說,這可見功夫,手挺巧,你懂電路啊。孫旭庭說,也是后學的,不是本職專業,我就愛琢磨。我爸說,我插隊時去過你們盤錦,洋柿子好吃。孫旭庭說,行,哥,再回家我給你帶洋柿子過來,不過也不知道啥時候能回去。我爸說,怎么的呢。孫旭庭說,廠里不放人,春節估計是回不去,生產任務重,得給小學生印教材,過完年這不就要開學了么。我爸說,那是不能耽誤,教育問題必須得重視,而且教育要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孫旭庭說,哥,你對社會理解挺深啊。[37]
盤錦青年孫旭庭在沈陽的工廠工作,娶了鐵西區一個工人家庭的女兒,結婚前——1992年春節前夕(以趙本山的春節晚會小品作為時間標志)——去給未來丈母娘家的電視安裝自制天線,和他的準大舅哥,一位曾在盤錦下鄉的知青把酒言歡,一切自然愜意,無論城市、工廠,還是新的大家庭,全無融入的障礙,因為他和這里的同代人分享著共同的生產和生活經驗,而沒有地域或城鄉差別的阻隔。小說中造成孫旭庭命運轉折的因素是時間性而非空間性的:20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初,“盤錦豹子”作為沈陽工人的一員,在這座工業城市整體變遷的背景下經歷了家庭和人生的變故。更具體地說,最終離開工廠的孫旭庭沒有離開沈陽,而是和這座城市一起成了妻子逃離的對象,她為了尋找自己命運里的“第四張幺雞”,拋別家庭和家鄉,一度南下:
……專職從事打麻將,從大連打到廣州,堅持穿著貂打,后來從廣州又打到成都,再從成都又打到首都北京,籌碼越來越大,對手也越來越狡詐,現在又回到自己的家鄉,不知道是不是還要繼續打下去。[38]
盡管孫旭庭的前妻沒能改換命運——而是讓困擾返回了自己逃離的家庭——卻以尋找“第四張幺雞”的軌跡,勾勒出了90年代之后東北人“到南方去”的基本路線圖:“南方”不是確切的地點,而是市場化語境中發達和機會的指向——哪里似乎能賺更多的錢,哪里就是“南方”。比如世紀之交的大連曾經比成都更像“南方”,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之后,由于經濟地位的此消彼長,二者的“南方”資質也發生了顛倒。換言之,“南方”成了一種價值向度。
三
20世紀90年代之后讓越來越多東北老工業區居民趨之若鶩的“南方”,在廣東詩人許立志2011年創作的《開往南方的火車》中,成為從新工人角度思考的主題:
置身于城市與農村之間
我體內的血,混同時光的傀儡
山間哀怨的鷓鴣成群飛過
石頭,荒野,它們持有歷史的沉默
火車與鐵軌保持黑色的距離
從北方的冰窟開往南方的工廠
咣當聲里,我聽見體內的骨頭
鐵銹一樣生長
在山的那邊,我看見理想掛滿
秋天的枝椏,它在風中搖擺
似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秋風中,一個外鄉人的咳嗽紛紛揚揚
啟明星因此點亮
疼痛的光在珠江三角洲彌漫
廣州,深圳,東莞,佛山……[39]
許立志是廣東揭陽的農家子弟,曾在廣州、深圳等城市打工。只要了解他的廣東人身份,或許就不能不驚異于這首詩書寫“南方”的異鄉人視點:詩人在詩中仿佛是一個乘坐“開往南方的火車”的北方人。這位南方詩人何以對于“南方”會有異鄉感?探究作為南方人異鄉的“南方”,應該是讀解這首詩的關鍵。詩中的“南方”首先是一個地理范疇,但并不是一般中國地理意義上的南方——秦嶺——淮河以南或長江以南,而是特指珠江三角洲城市群,由此來看,大多數中國南方人都是這個“南方”的“外鄉人”。從江西到廣東東莞打工的詩人池沫樹曾寫過一首《南方的困惑》,對于一個江西人來說,廣東當然是更南的“南方”。但許立志讓讀者看到,即使是在廣東內部,珠三角城市之外的地區也是外在于這個“南方”的。結合前述東北人“到南方去”的路線圖來說,這個“南方”不僅不包括江西這樣的南方內陸省份,也不包括揭陽農村這樣的廣東內部的邊緣地區,而是明確指涉珠江三角洲代表的經濟發達地帶(另一個代表是長江三角洲),“外鄉人”是相對于發達的表征——喻指“現代化”(市場化的時間性神話)的城市之光而言的。
與“南方”的地理所指——珠江三角洲城市群——同時出現的是“啟明星”和“疼痛的光”。啟明星出現在黑夜和清晨交替之際,意味著光明的開始——新的時間開始了。這恰好是珠江三角洲在市場化時代具有的象征意義。《舊約·創世記》開篇:“上帝說:‘要有光?!谑蔷陀辛斯??!睆摹澳戏健秉c亮的光,從“南方”開始的時間,意味著“現代化”的創世神話。然而,“光”又是“疼痛”的,點亮“啟明星”的是“外鄉人的咳嗽”,宛若一種異化的聲控裝置[40],“南方”/“現代化”的創世神話由此反諷地顯現出創世的原理,亦即發生機制的病理:“外鄉人”——異化勞動者的肉體疼痛和內在損耗創造了光,創造了奇跡。這種異化的喻指在許立志生前非正式發表的版本中有著更直白的表達,這一版本的《開往南方的火車》和詩人身后正式出版的詩集(秦曉宇編選)中的同一首詩相比,結尾多出了兩行:
億萬打工者馱著生活的火車
修建通往新世紀的康莊大道[41]
“通往新世紀”將“南方”的時間性意指(“現代化”的前沿)明確化了,而異化勞動這種“南方”發生機制的病理,也直接指向將億萬人變成“打工者”的90年代或世紀之交。由此來看,詩中的“置身于城市與農村之間”“火車與鐵軌保持黑色的距離”“咣當聲里,我聽見體內的骨頭/鐵銹一樣生長”,都是以“打工者”的流動經驗來構造異化或疏離的意象,空間性的異化意象同時顯現出對時間和歷史的體驗:“我體內的血,混同時光的傀儡/山間哀怨的鷓鴣成群飛過/石頭,荒野,它們持有歷史的沉默”。異化勞動者自我體驗為失去主體性的“傀儡”,他們和塑造自己生活環境的歷史的關系,就像“哀怨的鷓鴣”和“石頭”“荒野”的關系,血肉之軀的感受和情緒在“歷史的沉默”中得不到任何回應。歷史仿佛凝固為一條單行線——“從北方的冰窟開往南方的工廠”。然而,北方工廠安在?在沈陽下崗工人子弟雙雪濤后來寫的小說《北方化為烏有》中,“北方”(東北)是具有家鄉意味的工廠的同義詞:
女孩說,你爸是想救工廠,不想看著工人都回家,他那時候經常跟我姐說,工廠完了,不但是工人完了,讓他們干什么去,最主要的是,北方沒有了,你明白吧,北方瓦解了。[42]
在更早一些的小說《那兒》(2004)中,生于上海、在深圳寫作的曹征路書寫一座被敘述者體認為家園的江南大廠時,同樣要向東北追溯:
其實這個廠我從小玩到大,龍門吊,大行車,車銑刨鏜,全都是我熟悉的。這里有我一半的童年歡樂。而今卻人去廠空,無比荒涼。小舅就在這個荒蕪中講述了他認為不該如此荒蕪的歷史。……
……礦機廠的前身是東北某軍工企業,五十年代由國家投資,轉戰千里來到江南……[43]
參照上述小說中的“北方”的歷史,或許更容易理解許立志詩中的“從北方的冰窟開往南方的工廠”。這條單向線上有兩種主體位置:一是“南方”的異鄉人——異化勞動者;一是曾經的“北方”人,關于其故鄉——非異化有機生活(包括作為有機社會的工廠)的想象已被冰封。與這兩種位置對應的是主體衰老的理想:“在山的那邊,我看見理想掛滿/秋天的枝椏,它在風中搖擺/似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作為廣東人的許立志與其說在表達對于“北方”的鄉愁,不如說以特定的媒介意象質疑了歷史的單行線:火車難道不是雙向對開的嗎?異鄉人向著“北方”的返鄉之旅——讓“風燭殘年的老人”重新年輕起來的旅程是否可能?《開往南方的火車》內含一種召喚結構——召喚辯證歷史想象的資源。
在許立志寫作《開往南方的火車》的90年前,一位南方青年文學家正乘坐火車北行,在“火車剛走近山海關”的那個清晨,他看到了古老大陸重新煥發的生機:
遠望一角海岸,白沙青浪映著朝日,云煙繚繞,好似擁出一片亞洲大陸的朝氣。[44]
寫下這段文字的是21歲的瞿秋白,1920年他作為北京《晨報》和上海《時事新報》的特約通訊記者前往莫斯科報道十月革命后的蘇俄,所走的路線是沿京奉鐵路、南滿鐵路(日控中東鐵路南部支線)、中東鐵路支線北上到哈爾濱,再沿中東鐵路干線西行,由滿洲里出境,沿俄國西伯利亞大鐵路抵達莫斯科。作為現代東北交通大動脈的中東鐵路,最初被設計為西伯利亞大鐵路的一部分,后者是迄今世界上最長的鐵路,19世紀末20世紀初,沙皇俄國試圖通過修建這條鐵路與英國爭奪東方空間生產的霸權,即以跨越歐亞的鐵路線來削弱英國借由從東亞到北非的殖民地所掌控的海上交通線的作用,由于在日俄戰爭中敗給英國支持的日本,俄國稱霸遠東的空間生產未能真正實現。[45]而可能完全不在建造鐵路的殖民帝國的預期之內,中東鐵路和西伯利亞大鐵路深刻塑造了20世紀前期東西方之間知識和文化的流動路線。1935年赴德國留學的季羨林后來回憶:
當年想從中國到歐洲去,飛機沒有,海路太遙遠又麻煩,最簡便的路程就是蘇聯西伯利亞大鐵路。其中一段通過中國東三省。這幾乎是唯一的可行的路……[46]
1930年沿同一路線同樣赴德國留學的馮至記下了火車開過赤塔后的經驗:
天明醒來,窗外已經不是昨天。昨天由滿洲里進入蘇境,只有一望無邊的荒草:沒有田,沒有人家,沒有墳墓;沿著鐵路幾條電線在那兒冷清清地傳布著人間熱鬧的信息,剩下的只是走不完的荒草。今天,已經不是昨天。白楊、赤楊、榆樹、各樣松柏一類的常青樹……色彩太鮮艷了,停車坐愛楓林晚,在這里車卻無須停,因為這偉大的,很少經人道破的,美麗的樹林是一望無有邊涯的。
走下床來,遇見車上的人,也不是昨天。昨天彼此都是生疏的,互相矜持的陌生人,今天一見面,不知怎么就有如世代的舊鄰了。隔壁的德國牧師第一句的“早晨好”,聽著就好像十分耳熟。一個蘇聯的大學生也含笑用德國話問我,“你到哪里去?”我說到德國?!白x書嗎?”“是的?!薄皩W什么呢?”“學文學和哲學?!薄髮W生聽了這句話,眼睛瞪得圓圓的,精神興奮了,“學哲學?哲學,應該到我們的國里來學,我國里產生過世界最偉大的哲學家——列寧。”
他不提柏拉圖,不提康德,而認為列寧是“世界最偉大的哲學家”,我聽著有些愕然,但同時又仿佛感到一個新的世界觀正在開始?!璠47]
盡管不同于瞿秋白將十月革命后的俄國當作探訪新世界的目的地,只是取道西伯利亞大鐵路的馮至同樣通過交通媒介不無認同地感知到新的時間——“今天,已經不是昨天”。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基于“北方”媒介的新時間體認,與此前馮至對于中國東北城市現代性的疏離形成了鮮明對照。1927年,從北京大學德文系畢業的馮至赴哈爾濱任中學教師,他將這座現代化和國際化的“北方都市”體驗為怪誕而陰郁的異域空間:
我是一個遠方的行客,惴惴地
走入一座北方都市的中心——
窗外聽不見鳥聲的啼喚,
市外望不見蔚綠的樹林;
街上響著車輪軋軋的音樂,
天空點染著工廠里突突的濃云:
一任那冬天的雪花紛紛地落,
秋夜的雨絲灑灑地淋!
人人裹在黑色的外套里,
看他們的面色吧,陰沉,陰沉……[48]
馮至對哈爾濱的疏離感很大程度上和城市空間的混雜性有關——“蘇俄,白俄,烏克蘭,/猶太的銀行,希臘的酒館,/日本的浪人,/高麗的妓院,/都聚在這不東不西的地方”[49]。然而,1920年身處哈爾濱的瞿秋白卻在同樣的混雜性中發現了“純粹的北方”:
那地的中國人生活,上等人是半俄國化的,——很有些俄國洋行的西崽出身立致巨富的,現在還住著幾層高的洋房,娶的俄國媳婦,其余就是北京去的官僚,奉天黑龍江去的武夫。下等人大半是純粹北方式的生活。中國苦力大半是鐵路工人,也有些組織,住的地方叫三十六棚。其余工人,傭工者大概生活還不十分艱難。其地工價非常之高——一半是俄國工會的功勞。我曾到郵局去調查,據說每月中國山東直隸等省小工寄回去的錢,總數總在一萬元以上?!沧阋娔枪と松钋趦€能儲蓄了?!?
……各派俄國社會黨在哈爾濱聯絡一中東路工黨聯合會,多數黨少數黨社會革命黨都在一起,而以中東路工人聯合會及哈爾濱城市工人聯合會為實力上的后盾。哈爾濱的勞動運動,以這一聯合會為中心點。……中國苦力心目中的俄國人決不是上海黃包車夫心目中的“洋鬼子”。下級人民互相間的融洽比高談華法、華美文化協會的有些意思——然而卻有中俄文化融會的實效?!贿^并不是什么文明進步的意義罷了。[50]
瞿秋白在身份復雜交錯的語境中描述的“純粹北方式的生活”,首先是指來自傳統華夏核心區(山東、直隸等省)的工人階級(主要是鐵路工人)的生活,區別于買辦資產階級的半俄國化,與此同時,中國“北方”/工人的生活又與經俄國傳來的國際社會主義運動有著密切的關聯[51],由此可以看到階級認同層面不同民族文化的“融會”。這一1920年的哈爾濱工人階級狀況敘述,最早顯影了東北從華夏邊緣到代表“北方”(不是陌生疏離的異域,而是中國歷史的空間換喻)擔綱另類現代性前沿(時間的前沿)的轉換生成的原理。這個潛在的原理是在20世紀中國革命的實際過程中獲得自己的實在形式的,后者并非固定的范式,而是在具體歷史語境和克服特定矛盾的實踐中呈現出差異和變化。以中國當代文學工業題材寫作的開創者、廣東女作家草明的代表作品為線索,可以大致管窺“北方”形式的變遷。40年代后期到50年代末,草明根據自己在牡丹江鏡泊湖發電廠、沈陽皇姑屯鐵路工廠和鞍山鋼鐵公司的工作經驗,先后創作出《原動力》(1948)、《火車頭》(1950)和《乘風破浪》(1959)三部工業題材小說。前兩部小說的一個共同主題是批評從關內農村根據地來到東北城市的一些干部的經驗主義和官僚主義——囿于小生產經驗,無法和工人打成一片,不知道如何組織工業生產。而《乘風破浪》對官僚主義的批評,則指向了蘇聯模式的工業管理制度,即在社會主義理想與現代科層官僚制的沖突中“表達了催生‘鞍鋼憲法’的歷史焦慮”[52]。1960年,在對中共鞍山市委寫給中共中央的《關于工業戰線上的技術革新和技術革命運動開展情況的報告》的批示中,毛澤東將鞍鋼的生產管理經驗命名為“鞍鋼憲法”,并向全國大中企業和大中城市推廣。實行“兩參一改三結合”(工人參加管理,干部參加勞動;改革不合理的規章制度;工人、管理者和技術人員相結合)的“鞍鋼憲法”直接針對蘇聯強調一長制和科層職級的“馬鋼憲法”,它表明東北不僅是中國最早實踐蘇聯模式的地區,也是最早嘗試變革這一模式的地區,而這種變革正是重新激活以十月革命為契機開啟的“北方”時間。
因此,對于前述“開往南方的火車”這條單行線上的主體而言,只有具體返顧20世紀的中國和世界,尤其是社會主義的歷史,對“北方”的想象和書寫才可能突破重重冰封。而作為前提的前提,只有將書寫者自身的語境問題化,這種返顧才是切實有效的,否則,真誠的撫今追昔也難免將歷史變成空洞的景觀。一個典型的例子是梁曉聲書寫某“北方省的省會城市”的長篇小說《人世間》(2017)?!度耸篱g》主要寫的是這座城市1972年之后40多年的歷史,而在對前史的追溯中,小說開頭寫到了“蘇聯紅軍出兵中國東北那年”中國人的“困惑”:
蘇聯紅軍很快就與居住當地的本國逃亡者家庭發生了關系,大出中國人意料的是發生了親密關系。中國人的想法是——他們是紅軍,是革命的隊伍,而對方則不是地主便是富農,是革命的對象。有的在本國時還可能是他們的敵人,是他們要實行專政的人,否則,干嗎背井離鄉逃到中國來呢?那么,他們即使不在中國繼續與對方開展階級斗爭,也斷不該高高興興地去往對方家里成為不請自到的座上客呀!……
……
困惑至極的中國人議論:“他們的紅軍怎么一點兒革命立場都沒有啊?”[53]
在《人世間》里,1945年的中國人(尤其是剛剛經歷偽滿洲國統治的東北人)已經普遍能夠站在“革命立場”上進行馬克思主義式的階級分析了。小說開頭就出現的荒誕歷史場景,絲毫也沒能影響《人世間》因其“歷史年代感”而收獲的廣泛贊譽,這恰好征候性地表明作品流行的語境——對“歷史年代”景觀的迷戀取代了對真實歷史縱深的感知。另一個與之呼應的征候點是,在這部被稱為“平民史詩”或“五十年中國百姓生活史”的小說里,對普通工人生活影響最為深刻的20世紀90年代被整體刪除。主人公周秉昆1989年入獄,2001年出獄,90年代劇烈的市場化過程及國企工人下崗潮,對于他和他的家庭都只是生活的外景,而小說的另一位主人公——周家大哥周秉義則直接延續了90年代所謂“現實主義沖擊波”中的角色模式:“類似小說中的第一主角通常并非社會苦難的直接背負者——普通的工人或農民,而大多是中層或基層干部、行政或企業的管理者——廠長、市長、鄉長、車間主任。于是,這個橋梁式的人物便聯結起社會的不同層面:政府、新富階層、跨國資本之代理與下層民眾。……就閱讀、接受而言,顯然是這些主角,而并非真正無助的工人、農民,獲得了讀者的滿腔同情?!盵54]從這個角度來看,《人世間》對90年代的整體剪切,不僅是剪掉了關鍵的歷史過程,也屏蔽了文本自身的話語起源。循著這一起源可以發現,以《人世間》作為“平民”通貨符號(“工人”“下崗工人”等常常被這一符號賦值)的文化流通體系,仍然屬于90年代形成的幻化生產關系和社會變遷的文化鏡城。
在當代中國文化研究的發軔作《隱形書寫:90年代中國文化研究》中,戴錦華將文化研究表述為“鏡城突圍”的嘗試——“面對一座影像幢幢、幻影重重的文化鏡城,勾勒一幅文化地形圖”[55]。對于這種鏡城境遇中的文化地形圖測繪而言,東北之為“北方”的歷史經驗具有同時代性,即作為遺產和資源,促成測繪者獲得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所辨析的“同時代人”的主體性:“真正同時代的人,真正屬于其時代的人,也是那些既不與時代完全一致,也不讓自己適應時代要求的人?!峭ㄟ^這種斷裂與時代錯位,他們比其他人更能夠感知和把握他們自己的時代?!盵56]值得注意的是,可借重的歷史經驗的同時代性,是以自我背反的二重性為前提的,這也就是戴錦華一再討論的遺產/債務的辯證法:繼承20世紀的豐厚遺產,必須同時清理其沉重的債務,這不僅是因為可啟動的歷史資源往往被創傷性的記憶所“封印”[57],也是因為來自社會主義歷史的遺產常常“被應用于相反的目的”[58],因此,自覺的鏡城地形圖描繪者需要始終保持“猶在鏡中”的警覺[59]。
在上述意義上,對“同時代的北方”的探究,應被理解為從特定方向尋求鏡城突圍的一支偏師,本書為其候騎。
注釋
[1][意]吉奧喬·阿甘本:《何謂同時代人?》,劉耀輝譯,附錄于《論友愛》,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74—75頁。
[2][法]費爾南·布羅代爾:《長時段:歷史和社會科學》,見《資本主義論叢》,顧良、張慧君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7年,第180頁。
[3][法]費爾南·布羅代爾:《地中海與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世界》第一卷,唐家龍等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8—9頁。
[4][法]費爾南·布羅代爾:《地中海與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世界》第一卷,唐家龍等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412頁。
[5]羅開富:《中國自然地理的分區問題》,《科學通報》1954年第5期;《中國自然地理分區草案》,《地理學報》1954年第4期。
[6]趙濟主編:《新編中國自然地理》,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286頁。
[7]蘇秉琦:《中國文明起源新探》,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第35頁。
[8]蘇秉琦:《中國文明起源新探》,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第44頁。
[9]值得注意的是,拉鐵摩爾將作為“過渡地帶”的北方邊疆命名為“長城邊疆”,既以中原王朝修建的長城為象征標志,也參照了吸收農耕文明的少數民族王朝修建的長城和類長城建筑,其中被認為最重要的是金朝嶺北長城,東北起于大興安嶺西北麓,西南至成吉思汗生長的斡難河上游地區,正是在這個參照系里,拉鐵摩爾重新界定了成吉思汗這位傳統觀念中的游牧領袖的地理身份:“成吉思汗不是大草原的人,而是草原邊緣的人?!保╗美]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唐曉峰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48—349頁)
[10]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第71頁。
[11]侯仁之:《北平歷史地理》,鄧輝等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4年,第34頁。
[12]辛德勇:《古代交通與地理文獻研究》,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320頁。
[13]韓茂莉:《遼金農業地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182頁。金太祖天輔七年至太宗天會四年設南京于平州,即今河北省盧龍縣,位于古榆關和今山海關西側。關于金朝以遼東之粟救濟山東的最早時間,存在不同讀解,《金史·循吏傳》載戶部郎中武都“被詔由海道漕遼東粟賑山東”,但沒有記載確切時間,韓茂莉認為是金世宗大定年間,而吳宏岐認為是金章宗明昌三年之后(吳宏岐:《元代農業地理》,西安地圖出版社,1997年,第174頁)。
[14]吳宏岐:《元代農業地理》,第40頁。
[15]李伯重:《明清江南農業中的肥料問題》,見《千里史學文存》,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173—264頁。
[16]王大任:《壓力與共生:動變中的生態系統與近代東北農民經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80—84頁。
[17]拉鐵摩爾特別談到河流流向對東北北部在古代無法向南融入農業社會的影響:松花江、烏蘇里江等都是向北流,嫩江雖然向南流,卻匯入向北流的松花江。(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第72頁)
[18]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第70—71頁。毋庸贅言,這里所說的現代東北,形成于晚清割地失土之后,其北緣黑龍江和東緣烏蘇里江是在晚清政府與沙皇俄國簽訂的不平等條約(1858年《璦琿條約》和1860年《北京條約》)中劃為中俄界河的。而1689年《尼布楚條約》劃定的中俄邊界——中國歷史上第一條近代意義的主權邊界的東段為外興安嶺。
[19]王大任:《壓力與共生:動變中的生態系統與近代東北農民經濟》,第89—90頁。
[20][日]足立啟二:《豆餅流通與清代的商業性農業》,阮航譯,見劉俊文主編《日本中青年學者論中國史(宋元明清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471—472頁。
[21]關于金東京到上京的道路,參見王綿厚、李健才:《東北古代交通》,沈陽出版社,1990年,第221—222頁。
[22]李零:《革命筆記——從中國地理看中國革命》,見《我們的中國》(第四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第234頁。
[23]《金史·阇母傳》:“張覺據平州叛,入于宋,阇母自錦州往討之。覺將以兵脅遷、來、潤、隰四州之民,阇母至潤州,擊走張覺軍,逐北至榆關,遣俘持書招之。復敗覺兵于營州東北,欲乘勝進取南京。”在金滅北宋戰爭的前奏——遼降將張覺以金南京留守投宋引發的戰事中,錦州作為傍海道要沖的意義第一次凸顯。
[24]徐實、秦博:《懶漢的鍋,東北父老不背》,
[25]溫鐵軍等:《八次危機:中國的真實經驗(1949—2009)》,東方出版社,2013年,第15頁。
[26]溫鐵軍等:《八次危機:中國的真實經驗(1949—2009)》,第15頁。
[27][埃及]薩米爾·阿明:《世界規模的積累:欠發達理論批判》,楊明柱等譯,李寶源、楊光校,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第23頁。
[28]20世紀50—70年代,東北三省中的黑龍江和吉林為商品糧調出區,遼寧為調入區,東北總體為凈調出區。據統計,1953—1979年,東北平均每年凈調出商品糧3億斤左右,最高一年(1959年)凈調出量為37.8億斤。(張玓:《關于東北地區糧食和經濟作物的發展預測》,《預測》1986年第5期)
[29]侯麗:《理想社會與理想空間——探尋近代中國空想社會主義思想中的空間概念》,《城市規劃學刊》2010年第4期。
[30]侯麗:《對計劃經濟體制下中國城鎮化的歷史新解讀》,《城市規劃學刊》2010年第2期。
[31]劉培植編著:《國營農場四十年》,中國農業科技出版社,1989年,第38頁。
[32]據統計,1967—1976年,黑龍江墾區糧食作物播種面積從1490萬畝增長至2128萬畝,糧食年總產量由34.5億斤增長至45.9億斤,其中,1968—1973年,糧食年總產量在20.8億斤至32.1億斤之間浮動,低于1967年的水平。(王洪波、李鑫:《黑龍江墾區糧食綜合生產能力與全省全國對比一覽表(1949—2009年)》,《農場經濟管理》2010年第8期)
[33]梁曉聲:《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見《今夜有暴風雪》,中國青年出版社,2016年,第1頁。
[34]韓茂莉:《遼金農業地理》,第85—86頁。
[35]張銘:《知青在盤錦史情概述》,見盤錦市政協學習和文史委員會編《盤錦文史資料·第二十一輯:知青在盤錦》,遼寧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2—21頁。
[36]盤錦市人民政府地方志辦公室編:《盤錦市簡志》,方志出版社,2005年,第304頁。
[37]班宇:《盤錦豹子》,見《冬泳》,上海三聯書店,2018年,第7頁。
[38]班宇:《盤錦豹子》,見《冬泳》,第40頁。
[39]許立志:《開往南方的火車》,見秦曉宇編選《新的一天》,作家出版社,2015年,第35頁。
[40]“聲控裝置”是“水云間”(
[41]許立志:《四首》之《開往南方的火車》,“許立志LZ的博客”(
[42]雙雪濤:《北方化為烏有》,見《飛行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95頁。
[43]曹征路:《那兒》,見丁帆主編《喬廠長上任記:改革小說選》(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1250頁。
[44]瞿秋白:《餓鄉紀程》,見《瞿秋白文集·第一卷(文學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40頁。
[45]參見茅海建:《張庫大道與西伯利亞大鐵路》,見《歷史的敘述方式》,上海三聯書店,2019年,第14—21頁。
[46]季羨林:《留德十年》,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15頁。
[47]馮至:《赤塔以西——一段通信》,見《山水》,北京出版社,2019年,第15—16頁。
[48]馮至:《北游》,見《北游及其他》,沉鐘社,1929年,第37—38頁。馮至的上述經驗在《北游及其他》的序言中表達得更為直接:“來到那充滿了異鄉情調,好像在北歐文學里時時見到的,那大的,灰色的都市……那座城對我太生疏了,所接觸的都是些非常grotesque的人們干些非常grotesque的事……”
[49]馮至:《北游》,見《北游及其他》,第44頁。
[50]瞿秋白:《餓鄉紀程》,見《瞿秋白文集·第一卷(文學編)》,第47—48頁。
[51]在瞿秋白的同一著作中,失去與社會主義運動語境關聯的“北方式”是落后和舊勢力的代名詞:“可惜在此地的智識階級只有一般中了‘北方式’官僚教育毒的俄文館派。只好任那松花江里帝國主義的血浪,殖民政策的汗波,激揚震蕩,挾著紅胡子似的腥穢的風暴,丘八爺式的嚴酷的冰雪,飛吼怒號罷了。”(瞿秋白:《餓鄉紀程》,見《瞿秋白文集·第一卷(文學編)》,第57頁)
[52]李楊:《工業題材、工業主義與“社會主義現代性”——〈乘風破浪〉再解讀》,《文學評論》2010年第6期。
[53]梁曉聲:《人世間》(上部),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第7—8頁。
[54]戴錦華:《隱形書寫:90年代中國文化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82頁。
[55]戴錦華:《隱形書寫》,第41頁。
[56]阿甘本:《何謂同時代人?》,附錄于《論友愛》,第63頁。在幾位文學研究者與班宇的一次對談中,梁海談到班宇和其他東北作家的差異時認為:“班宇的不同點在于他有點像阿甘本意義上的‘同時代性’,他常常和時代保持著一種錯位?!保ā丁粗v好東北故事?班宇談小說〉論壇回顧》,“北京當代藝術基金會”公眾號,2023年2月9日)事實上,“和時代錯位”在雙雪濤和鄭執的小說中也能看到,這與其說是個體作家的特殊之處,不如說來自他們共同成長經驗中的歷史因素。而阿甘本所說的“同時代性”也不僅僅止于“錯位”,而是意味著“不適應時代”與“真正屬于其時代”、“更能把握時代”的辯證關系。
[57]戴錦華:《歷史的坍塌與想象未來——從電影看社會》,《東方藝術》2014年第S2期。
[58]戴錦華:《大眾文化的隱形政治學》,《天涯》1999年第2期。
[59]參見戴錦華:《猶在鏡中:戴錦華訪談錄》,知識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