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子兵法》新研究:以銀雀山竹簡本為中心
- 熊劍平
- 3820字
- 2023-10-17 11:20:56
序二
儲道立
做學問,通常大家只想到研究對象,卻往往忽略研究學問的人。我們研究一部經典,除了汲取前人的成果,還要想想這些研究者是何種人。《孫子兵法》既是一部古籍,又是一部兵書。研究它的人,除了時代、立場、學術方法等方面的不同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不同,即文人和武人的不同。
此處的文人指知識分子或學者,特別是中國古代思想史的研究者。此處的武人,指軍事理論家或將領,也包括軍隊的教育和研究機構中的教學研究人員。
文人與武人讀《孫子》,有同有異,以下僅就“異”言。為了說明問題,所說或有“極端化”和“過正”之弊。
就認識言,大別在“死”與“活”。在文人眼里,孫子是2500年前的古人,是個歷史人物,《孫子兵法》是一部古籍舊典。文人認為孫子是春秋時期諸子百家中的一員,他和當時的其他思想家一起,共同把中華文明推向了一個高峰,并在其中獨樹一幟,建立了系統的兵學理論,從而成為兵家的代表人物。在武人的眼里,孫子今天依然具有鮮活的生命。通過武人的口和筆,孫子仍然在充當軍事教官和軍事教員;《孫子兵法》依然像現代軍事學術著作一樣,充當研究現代戰爭的理論著作和作戰指導教科書,對今天的現代化戰爭依然具有某種意義上的指導作用。
就目的言,大別在“知”與“用”。文人讀《孫子》的目的是做學問,為的是增長學識,了解中國古代的兵家思想或傳統文化。武人讀《孫子》的目的在運用,為的是增強軍事理論修養,試圖從中找到可以借鑒之處,提升自己的作戰指揮能力,贏得戰爭。
就側重點言,大別在“歷史”與“現實”。文人讀《孫子》,注重其思想理論的歷史地位和思想價值,旨在探索和揭示春秋時期的兵學思想體系、特質,及其對中華傳統文化乃至人類文明的貢獻。武人讀《孫子》,注重其軍事思想,尤其是戰略思想的普遍性和現實意義。因為《孫子兵法》中揭示了戰爭的基本規律,論述了用兵作戰的基本原則,提出了與戰爭密切聯系的相關問題,比如戰時經濟、君將關系、士兵心理等,而這些內容并不會因為作戰樣式的變化而不再適用。
就研究范圍說,大別在“博”與“專”。武人專門致力于孫子的軍事思想研究,而不太關心其他方面。當然,這里的專門思想,也包含較為豐富的內容,比如孫子軍事思想的體系、戰略戰術理論、軍事辯證法、戰術原則、情報工作、后勤保障、軍隊管理等等。概括起來,就是一個“軍”字或“戰”字。除此之外,武人對其他問題則不甚顧及。而文人往往則是全方位地研究孫子,涉及語言文字、版本目錄、歷代流傳、其人其事、歷史背景、思想內容、文化特征、價值地位等等。文人的注意力不太放在打仗上。
就效果言,大別在軍味的“濃”與“淡”。武人談孫子,軍味很濃;文人談孫子,軍味很淡。比如談論地形,武人能密切結合戰爭,所言皆軍事地形學,甚至提升到地緣戰略,進而論述不同地形對行軍作戰的利弊,以及如何施用戰術原則。文人則多半局限于地貌狀況,不敢多談如何結合地形部署兵力。文人偶然也談戰略戰術,但是他們對于戰爭比較外行,容易出現常識性錯誤。比如,有學者將火攻和用間同視為“特殊戰法”,即是一例。而武人則在軍事問題上比較內行,比如,孫子說“圍師必闕”“窮寇勿迫”,武人就能指出這是孫子在戰術原則上的絕對化,有機械論的毛病。但武人也不免會犯一些超越時代的錯誤,比如,有人把火攻認同為古代的“核戰爭”,即是一例。
即使是研究孫子軍事思想的哲學意蘊,文人與武人也有不同。武人能扣緊用兵作戰談軍事辯證法,軍味雖濃,卻顯得逼仄單薄,文人則通常致力于哲學層面的探討,并能與孫子時代的各種哲學流派作橫向的聯系比較,軍味雖淡,卻較為深刻。但是,文人也不免流于空談,他們的理論多半是不能拿來指導戰爭的。武人在談論孫子軍事理論的時候,也每每有說過頭的情況,或者并非《孫子兵法》的實際情形。他們的缺陷有時表現為把孫子“現代化”,很容易受現代戰爭理論的影響,往往稍不注意就犯了“以今律古”的錯誤,加之孫子的理論和今天又確有相通之處,因而喜歡有意拔高孫子。比如“相敵之法”,一開始把它等同于今天的“部隊偵察”,后又把它提高到情報領域的“戰場偵察”,等到美軍提出了“戰場監視”,又提高到“戰場監視”乃至“環境監控”方面。這些問題還不大,因為雖然二者內容大不相同,但在基本性質上還能沾上邊。但是漸而也有很荒謬的地方,比如《用間》里的“鄉間”,竟然說成是毛澤東所倡導的人民戰爭理論中的“人民群眾偵察”,這是十分滑稽的。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有些武人實際上根本不懂孫子,甚至沒看過孫子,只聽了一點只言片語,便以為很有心得了。
就研究方法而言,大別在“紙上考證”和“援引戰例”。文人多考據,一字一句,耿耿于懷,務求辨出原貌。即便是專門探討孫子的思想,也是哲學思想層面的,通常較少聯系實際戰例論述孫子的戰略戰術思想,加之文人一般不懂打仗,因此,即便是舉例印證孫子的軍事思想,他們也嚴格限定在春秋戰國時期的著名戰例,很少甚至根本不提近現代的戰例。因為“以史證史”是基本的歷史唯物主義態度。文人偶爾援引戰例,其目的一般是為了印證孫子的軍事思想,是為了說明孫子軍事思想產生的來源,即軍事思想是彼時彼地戰爭實踐的產物,決不是教人如何打仗。武人研究《孫子》特別喜歡援引戰例,而且縱觀武人的研究過程,可以發現他們所援引的戰例越來越近,越來越現代化。開始還比較謹慎,引一點曹劌論戰,或是宋楚泓水之戰(宋襄公)等等,大體上屬于孫子同時代的戰例,至多也是漢代或三國時期的戰爭,屬冷兵器時代戰例。后來則漸漸援引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乃至一戰二戰,現在則喜歡引用高技術局部戰爭了。他們這么做,實用性很強,目的在于學習打仗乃至教人打仗,贏得戰爭。至于效果如何,人家是否在打仗的時候想起你的教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至于器械,文人多考據,言其材料、形制、制作,視同文物,與農具、舟船無別,并緊密結合當時的經濟發展和科學技術水平。武人則結合古代戰爭形態和作戰特點,論其實戰作用。
就研究成果言,大別在“整理國故”與“聯系現實”。看文人的東西,如同參觀歷史博物館,聽文人講孫子,如同欣賞古董,鑒定文物,領略中華遠古文明,深感其博大精深。這種情況應該算是好的,因為它合乎學術正道。但是,也有某些不學無術型,為了別開生面,便玩些奇思妙想,把孫子的軍事思想用于社會生活的其他領域,比如商業、體育之類,這或許還能勉強接受,可是有的用于戀愛、家庭,講述夫婦之間如何運用孫子兵法,便是天方夜譚了。
看武人的研究成果,如同看戰爭片,領略戰爭藝術和用兵謀略,感受戰爭的殘酷和恐怖。聽武人講孫子,如同教你怎樣指揮戰爭(當然不能保證打勝仗,因為很可能會變成趙括,不是學以致用,而是學以致庸)。
還有一種特別常見的情況,就是聽武人講述孫子的軍事思想如同聽形勢報告,因為里面有過多的現代內容,諸如現代軍事變革、當代國際關系、冷戰后的世界戰略格局、伊拉克戰爭、中美貿易摩擦、臺灣海峽兩岸局勢等等,都扯了進來。這時候,你會感到,他們的“從孫子兵法談起……”的標題,實際上是掛羊頭賣狗肉,孫子只是臨時貼上去的一張皮。他們實際上常常是借孫子的某個思想試圖提出自己對現代戰爭和當今國際問題的新思路、新觀點、新理論。
武人研究孫子最極端的毛病在于一知半解便夸夸其談,有些人僅僅知道一些孫子的名言警句,便可以大加發揮,標榜自己是個孫子兵法研究專家。或者從孫子兵法中抽出一句話便大談特談,實際上他們僅僅是借孫子的某句話做引子(如同藥引子),再把自己對現代戰爭或是國際問題的研究心得端出來。
總之,文人與武人的大別在“整理國故”與“聯系實際”,或者說是“審視傳統”與“理論創新”。
還想補充一點,《孫子》這部書有很多人在讀,在當前還要看到國人讀《孫子》和洋人讀《孫子》的區別。而且區別很大,但這里只想簡略說幾句。
洋人讀《孫子》,相對突出的特點有兩個:第一個就是從《孫子》中找到現代戰略思想。還有一點,也是我們中國人不太注意之處,就是,他們不但研究《孫子》,更研究中國思想界,尤其是中國軍事理論界如何從《孫子》中汲取營養,由此來關注中國軍事理論界的變化和發展情況。比如,對于“不戰而屈人之兵”,國內學界以前曾經批評其中有唯心成分,但后來又說強大的一方可以不戰而勝,甚至是弱小一方也存在這種可能。我們的學術界反復強調這一點,也會為美國人所注意。他們可能認為這是在認可美國此前曾提出的核戰略和核威懾理論等。
美國軍界和政界也非常注意從《孫子》中汲取營養,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衢地”。他們會把它提升到地緣戰略的高度,認為孫子很早就提出了地緣戰略思想。外國人讀《孫子》,研究中國的學問,因為視角不同,總會有新發現,這種努力值得我們關注和重視。
劍平大概在二十年前隨我攻讀碩士學位,由古代軍事思想而及孫吳兵法,由老子而及儒家經典,且于《孫子兵法》用力甚勤,兼顧傳統治學路徑與現代學術研究方法。此后他負笈北上,在著名軍事史專家黃樸民先生指導下完成了他的這篇博士論文。論文以銀雀山出土文獻作為切入點,也是試圖以新視角而求新發現,這種努力同樣值得關注和肯定。論文能夠獲得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并在中華書局出版,證明他的努力和辛苦沒有白費。如今書稿付梓在即,他約我作序,便拉拉雜雜地寫了上面這些話。在我看來,劍平的研究,兼具文人讀孫子與武人讀孫子之優長,顯得難能可貴。他又多次走上央視講壇,以通俗的語言和觀眾交流研究心得,分享兵圣智慧,也引起孫子學界的矚目。希望他在今后繼續努力,爭取更大的成績。
2021年7月20日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