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掌大小的游魚緩緩扭動著身軀，嘴巴張合吞吐，鰭翅劃轉，尾鰭擺動，時而浮升，時而沉降，擬作鱗片的茶葉表面水紋漾漾，栩栩如生。

對面的素錦秋抬眸，林笙顧不及細想，趕忙續上，臨至滿杯時素錦秋彈止。

此后再是點指，幻變復現，數息間，兩人中間便出現了兩條游魚，大小、外相一模一樣，看不到有半點差別。

“它們之間有區別嗎？”素錦秋說道。

林笙面色肅正，目光牢鎖在兩條游魚身上，由頭至尾，由微至大，里外剖視，三十余息過去，無奈搖頭。

“小笙愚鈍。”

素錦秋點頭，點指變改，其中一條游魚開始縮收，兩鰭、魚尾則是變化成四肢，身上的茶葉變成點點斑點。

眨眼間，在游魚身邊多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青蛙。

素錦秋再問：“如此呢？”

林笙仍是搖頭。

素錦秋淡淡說道：“茶水可續，器容有數，任由你幻變無間，終究逃不過杯茶滿溢的結果，懂了嗎？”

林笙看起來有些茫然，迷惑道：“秋姨所言小笙茫惑！”

素錦秋神色一沉，冷冷道：“懂便是懂，何必要裝作不懂，須知你在神意上的本事都是學自我處，繭縛藏隱只不過是小手段，你以為真能瞞得過我！”

言說著稍稍揮手，青蛙于眨眼間幻變回游魚，聯同另外一條開始繞著林笙連游成環狀。

林笙臉色驟然一變，原本歸復稍許的氣意急劇下降。

只是就在下一刻，他身上的氣意突然停止下降，雖然仍給人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

“哼，舍本逐末！”

素錦秋對林笙身上的變化沒有感到絲毫意外，眼里的一抹亮光閃過，游魚在她的控御下開始浮升并內縮。

第一圈縮收，可以明顯看到林笙臉色變得蒼白，第二圈過去，林笙已經有些力不從心，身上氣意如散松堆立起來的沙礫抽掉了承載的部分不斷瓦解下泄。

等到第三圈過半，游魚已經來到林笙腦袋邊上，這時的林笙已經閉上眼睛，滿頭大汗，只是在咬牙堅持著。

“神消意損，幾乎動搖根本，明明可以避免，非要藏著那一點，力若不盡，心若不堅，何不一開始就放棄？”素錦秋臉色淡漠。

林笙依舊不見有說話的意思，素錦秋不由哂笑：“你說蘇杰年少輕狂，你又何嘗不是！自你離開這里過去一年有余，這臨門一步你始終不愿踏過去。

妄想自尋渡己之路也就罷了，竟還想摹印三圣乃至天碑影痕，殊不知你此舉與螳臂擋車，蚍蜉撼樹無異，更何況你如今只是腹中遺胎，半死不活，眼前的門關都尚未邁過去，豈有時間容你去求謀遠途？”

游魚已過三圈，幾乎將要碰觸到林笙的身體，不再繼續縮收。

“玉…玉兒姐…哥哥…哥哥他…”

草坪間的林綰仙看著這一幕，泫然若泣，倘若不是沈玉將她抱在懷里，只怕此刻已經跑過去。

沈玉留有部分注意力在林綰仙身上，聞聲輕撫她的小腦袋，口中輕聲道：“小仙不用緊張，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在她明亮的雙瞳里，映照出來的是四幅不斷變幻卻始終不曾有過半點緩停的模糊暗影。

其中兩幅只有一個淺淡輪廓，僅能判斷出具備人形。

一幅輪廓較為清晰，衣飾飄飄，一手負于身后，一手似是持讀經卷，面容處一團茫白，看不清真切。

剩下的一幅最是模糊，僅有一團黑霧，形廓均無，只在不斷翻滾著，時不時會有幾分聳起，像是要顯露廓跡一般。

四幅暗影的正前方正是林笙，絲絲縷縷飄渺無形的絲線從林笙身上飄散出去，連接彼此。

素錦秋緩了緩，方才說道：“織神意，繡神絲，合神圖，前二者苦練足可成，后一者需觀形具，納形意，賦形韻，有具無意，不過空殼一幅，有意無韻，不過庸神一階，你妄圖以世人的傳說、典記、雕塑為基，想要憑空合出世所罕見的神圖，那簡直是癡心妄想，白日做夢！”

話到最后，點指再動，游魚復縮，達至指寬之距，林笙七竅先后流溢鮮血，人近乎昏闕。

“器具容限，不思可納之物，盡謀不可得之力，你便不怕最后落得個器破具碎，飲恨悔苦而亡的下場？”

話音剛落，暗影

林笙蒼白神色突然變得決毅，無形中的暗砰然碎散，轉瞬間化作一根根看不見的無形絲線。

“呼…多謝秋姨！”

呼出胸里的那一股悶氣，林笙頓覺舒暢不已，氣意不但沒有繼續靡沉下去，反而有些出乎意料地勃發之感。

他此時方才驚覺，自己一年多以來的作為的確與妄想無異，藏控的那點氣意非但沒有帶來任何益處，反倒會成為他日后阻礙。

素錦秋揮手將游魚控御到自己身邊，淡然道：“我此舉只是為了完成與薛先生的約定，你若是執意要走那自取滅亡的前路，我自不會再攔著你，是死是活，全憑你心中所執。”

林笙聞言起身，鄭重躬身揖禮，素錦秋坦然受之，而她已然還在點指的手指卻是停了下來，只見她身前原本完好的茶杯驟然裂散變成一堆碎片。

“秋姨小心，別傷著自己！”

這時林綰仙帶著哭臉跑到兩人邊上，嘴里高喊著關心素錦秋，眼睛則是擔憂的看著林笙。

沈玉陪在她身側，先是向素錦秋行了一禮，然后看著林笙，揶揄道：“小仙這臉啊還只是只小花貓，你的臉啊就只能說是一只病貓了！”

林笙無奈聳肩道：“本就是一只病貓，我何曾否認過！”

沈玉笑容一滯，目露憐光，正要說話，卻忽然聽到林笙反言相侃：“我可不像玉兒姐，白鶴落飲，虎狼環伺，一朝不著，怕是難逃虎狼之口，與其如此，還不如盡早尋得如意郎君，心悅顏喜，絕斷外念，何樂而不為？”

“你找打不死？信不信本小姐讓你再感受感受什么是巾幗風范！”沈玉揚起秀氣的拳頭，當著林笙的面揮動幾下。

林綰仙小臉一急，慌忙從跑到沈玉手邊，小小身子猛然躍起，抱著沈玉的手臂急聲道：“玉兒姐，哥哥可是受傷了的！”

“受傷？小仙你錯了，須知流血是可以分很多種的，比如有的人看見美麗的姑娘就會氣血上沖，因此會流鼻血；有的人身子本來就虛，突然吃上大補的東西也會流血，至于你哥哥他啊，純粹是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這就叫做罪有應得，知道了嗎？”沈玉捏著林綰仙的瓊鼻，佯裝開懷。

林綰仙一把掙開沈玉的戲弄，小臉苦皺無奈，朝著沈玉一陣張牙舞爪，沈玉對此僅是兩手一抓，輕而易舉就將林綰仙的雙手抓握。

“小機靈鬼就這么護著自己的親哥哥，你玉兒姐就不親了？”沈玉打趣著。

林綰仙立馬停下掙扎，討好道：“玉兒姐對我可好了，從來不會欺負我，玩的時候也總是讓著我，心地好，人又美，關鍵還不跟我搶好吃的，有這樣的姐姐，小仙恨不得天天跟著！”

這一番話不說沈玉，便是邊上兩人聽了后都覺得好笑。

“好了，你們兩個還是先到一邊享受糕點吧，我與小笙還有點事需要談談。”素錦秋輕笑著搖頭，打斷兩人的嬉鬧。

同時她一指秋千，林笙轉瞬明白，顧自起身。

林綰仙左看右看，看不出半點東西，最后皺著眉頭指向石桌上的糕點。

“珍饈樓的糕點有好多，這幾種小仙還沒嘗過，秋姨，您能不能…”

拙劣的借口素錦秋一眼看透，她倒也不點明，順勢道：“好好好，小仙喜歡那就拿去，不過秋姨的確是有話要與你哥哥言說，你小妮子給點好處什么話都能抖摟出來，萬一讓外面的人知道，你哥哥可就慘咯！”

半是玩笑，半是恫嚇，嚇得林綰仙趕忙自捂嘴巴瘋狂搖頭。

“小仙聽話，秋姨最疼你的，說的話向來算數，你可不能不相信秋姨的話！”清洗掉臉上血跡的林笙走到林綰仙面前，語重心長地說道。

“小妮子就會胡思亂想，你不記得你哥哥也是半個錦繡坊的人嗎？你想想，坊主有對自己人不好過嗎？”沈玉附和道。

三人三語，勸教相合，林綰仙苦想片刻，歡呼道：“那我跟玉兒姐就不妨礙秋姨了！”

小跑親了一口素錦秋的臉龐，小家伙當即拉著沈玉走回草坪，一臉地興高采烈。

林笙道：“小仙還是小孩心性，任意隨心，秋姨多多見諒！”

“你又何嘗不是？”素錦秋反詰。

林笙聞言不由自嘲一笑，羞愧難當，道：“秋姨說的是！”

素錦秋有些欣慰，于是輕聲道：“年少輕狂，有點野心乃是人之常情，只是野心若是不著眼于實際，縱是宏巨，那也不過是夢幻泡影！須知凡事思謀先量力，凡人奪渡先渡己，你眼下連自己都還沒渡上，何須心思念望將來？”

林笙肅然，道：“多謝秋姨點醒，小笙今日已經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