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坊內，素錦秋肅顏坐在桃樹之下，親手倒沏好的清茶在她的一個彈指下以驚人的速度飛掠向小院門口。

提拿小籠的須髯中年突然出現并安然接下點滴未灑的清茶，抿飲一口，然后正正經經地朝素錦秋揖了一禮，笑道：“在下白卿，久仰素坊主之名！”

素錦秋舉杯示飲，等到白卿杯底見空時方道：“你我昨日方才有過交際，白卿閣下何須這般客氣！”

白卿聞言明顯一愣，顯然是沒想到素錦秋會這般直接，于是歉聲道：“當日初來乍到有所冒犯，還請素坊主見諒！”

素錦秋稍稍起身請白卿入座，后者并未冒昧，而是緩步走向桃樹。

同時他也在觀察著小院里的一切。

桃樹、翠郁桑樹，最后目光在草坪中間的古舊圓臺上停駐了片刻，眸光熠閃不斷。

“淵城不過是一處小地方，尊客自何方而來？來此又是所為何事？”白卿方一坐下，素錦秋當即問道，絲毫沒有過多的掩飾和拐彎抹角。

白卿淡笑道：“小侄如雛鳥初離家巢，不識外間的處事之理，不聞外間的世道之險，家里的那些長輩們對其甚是寵溺，心牽憂掛又無暇分身，惟我一人常年在外游走四方，無奈只能攤接下來。”

淺抿一口清茶，十分無奈道：“小侄性情頑劣執拗，幼時不知從哪里看了一些奇聞異錄，耳濡目染下漸漸喜歡上了所謂的尋緣探險、查詭究秘。

月前我二人落腳營山，于城中偶聞棲霞山林異地之名，小侄興致大起，我也不好攔阻，只好涉山跋水趕來貴方。”

言罷雙手舉杯，正色道：“非是有意要攪參淵城爭事，還望素坊主見諒！”

營山也是一方城池，位于淵城的西南方向，其規建不在淵城之下，不過二者相距逾三千里。

素錦秋伸手將白卿放在石桌上的小籠取到手中，細細盯看了一會籠子里的兩只小心雀，而后當著白卿的面將兩小只放了出來。

兩只小心雀一出來便開始圍繞素錦秋飛旋，喚鳴聲急促而尖銳，聽得素錦秋眉頭緊蹙。

見素錦秋這般模樣，白卿不由說道：“同心雀乃是心雀中的絕品，沒想到竟是素坊主所養！”

許是小心雀鬧騰不休，素錦秋只好接連在飛旋的兩只小心雀頭上點了一下，不一會時間，兩小只就安靜了下來。

“此不過是小笙他們兄妹倆用以聯絡的溺寵，一應馴御均是小笙一人完成，于我無有任何關系！”素錦秋說道。

而在她的話音落下后，小院院門緩慢打開，兩人先后扭首望去，只見拄著拐杖的薛君賢正在林綰仙的拉牽下走進來。

白卿很是驚訝的望著薛君賢，只覺對方神滿意足，體內氣血衰而不緩，外表雖是年邁老朽，內里卻是充盈生氣，僅以此而言，幾乎可過了三關的武練者相媲美。

只是他又能很清楚的感知到薛君賢身上并沒有半點武練的痕跡存在。

氣血不緩，卻是沒有經過氣血關的活化，體骨朽脆，感覺不到一絲經過鍛鑄后留下的兵意存在。

至于最內的髓液，依舊充盈不竭不假，可其亦不過武練前的常態而已，感覺不到有經過粹凝后的那種稠密感。

最讓他驚奇不已的是薛君賢與他過往見過的那些專司養練的朽叟不同，體內甚少有藥植留下的痕跡。

而當他的目光在不經意間掃過林綰仙的時候，神色頓時大變，甚至壓不下心底地狂浪起身閃現至林綰仙的面前，探手就要落在林綰仙的小腹上。

“白卿閣下此舉未免過分了些！”

未曾起身的素錦秋冷哼一聲，揮手間朝著白卿遠遠拉握。

白卿無禮的動作只是頓止了片刻，素錦秋目光為之一凝，下一刻神色一狠，雙手快速在身前交互。

林綰仙與白卿之間那不足一臂的空間驟然出現了一根根上下垂接，左右橫掛的淡銀色細線，像是將完整的空間切割成了一塊塊透明的鏡片。

見到這一幕的白卿神色變得凝重起來，探出的右手當即并指為劍，隨著一抹似鐵般的冷冽光芒轉瞬而逝，劍指猛然朝自己正前方刺出。

正當兩者將要碰觸時，素錦秋與白卿兩人的面色卻是同時一變，撤去攻防的同時紛紛閃身消失在了原地。

小院門口處的林綰仙小臉上滿是疑惑，不知道桃樹下的素錦秋為何突然站起，又為何突然消失不見。

但她一眼就看到石桌上安靜不動的兩只小云雀，當即掛上了滿臉的笑容，一邊加快拉牽薛君賢的腳步，一步歡喜說道：“爺爺你看，小云、小天就在秋姨這里！”

薛君賢當即放開了林綰仙的小手，笑看著她一臉雀躍地跑到兩小只面前撫摸著它們的小腦袋，只是他那邃淵般的眼睛里有著難言的微光在閃爍。

東城門。

白卿、素錦秋兩人的身影幾乎不分先后出現在城墻上。

兩人只是望視了彼此一眼，下一刻注意力就放在棲霞山林的方向上。

藍天白云，沒有任何的異處，可落在兩人的眼中似乎成了不一樣的景象。

“元息如甘，尺域幻變，不過四日時間而已，竟然已經達到元天變象的程度！”白卿凝聲說道。

異地下行福險兇，一最三末兼品途。

域境上穹元絕禁，天高地遠莫問生。

二元之下，險境、兇地有三品之分，一品為最，三品為末，居二者之上者稱為殺域。

殺域，殺伐之域，內中兇獸作兵，珍獸為將，異獸稱王，完全是一片屬于元獸的世界。

入其中者必歷殺伐，不經浴血不得安出，縱是一元巔峰元修身處殺域之地，亦是寸步難行。

三者之上，是為秘境，已非一元所能攀緣之境。

秘境初顯之時，蘊發而生的便是天元變象。

所謂天元變象，元息會聚涌于空化作一片元息濃云，集聚凝融如作甘霖，一旦下傾于地，尺步之間便可助化生長，誕衍出一片勃盛之貌，幻變只在剎那間。

元獸經此浴淋，元息盈充體內，亦會破開桎梏，由此一躍成為二步元獸。

二步元獸，王中之王，啟智開慧，當中佼者不在成人之下。

“不止…”

素錦秋的面色更是凝重至極，眼中隱隱勾勒出的景象似乎讓她難以釋懷，以至于久久移不開眼睛。

淵原的邊緣地帶，一前一后兩匹駿馬正迎著烈陽在平坦的平原上飛快奔馳。

在前面驅策的中年男子不時會改變駿馬奔行的方向，似乎是想要甩掉身后那一匹駿馬的主人。

只可惜他的打算終究成不了現實，一片坦途的淵原沒有多少遮擋物，無論他如何驅策，始終難以甩掉身后的人。

漸漸的，中年男子似乎是放棄了心里的念頭，開始一點點放緩駿馬的速度，不多時兩匹駿馬就變成了并肩而奔。

追上來的人戴著一副空白面具，倒并不是什么劫殺匪類，他只是帶著好奇的目光安靜跟隨。

中年男子自然是林笙，而邊上的面具人則是在他離城后突然出現的白謙。

兩匹駿馬的速度很快，但想要趕到棲霞山林還需要不少時間。

眼見著天色逐漸昏暗，林笙驅馬奔行至一處陡坡下停了下來。

臨至冬日，晚間的淵原風勢極大，且寒涼徹骨，鍛身鑄體階段的武練者或可抵御一時，整晚下來卻非是一件易事。

此間陡坡不在迎風面，自淵原拂吹而來的寒風會于此間有所余空，他所選的臨時歇地就在余空之處。

沒有理會身后的白謙，林笙從馬背上馱著的袋囊里取出兩張黑色幕布，分別攤放在陡坡下方的平緩地方，再用幾根削好的尖木將四個邊角固定，不一會的時間，臨時歇地就搭建了出來。

做完這些，林笙便從自己的行囊里取出兩小塊偏于紅色的干糧。

這時他看了看一直在邊上默不作聲地白謙，稍微猶豫一下，最后還是將其中一塊放了回去，轉而從里面取出來一個饅頭遞給白謙。

眼見白謙沒有接過的意思，林笙自然不會自討無趣，只是好奇道：“淵城肴食無數，白公子既不喜歡粗糧雜食，何不留待淵城？”

白謙這時摘下了面具，反問道：“平湖風起，可涓流源清，任那洪濤涌卷，總有凝清的時候，小兄弟又何必非要舍近求遠走涉渾污？”

林笙頓覺無奈，只好半蹲著埋頭餐食，白謙卻是笑意越盛，緩步走到林笙邊上蹲下，道：“小兄弟似乎很不待見于白某，可白某從未得罪過小兄弟，莫非僅僅只是因為此前擒捉了兩只小雀，小兄弟便將白某視作仇人了不成？”

感覺到林笙正在緩緩挪開一些距離，白謙又道：“看來原因并不在此，那么小兄弟是擔心白某跟隨另有所圖？否則又何必時時提防著白某？”

一連數問，林笙越加沉默，白謙見狀走到林深面前，一邊當著他的面擺弄著手里的玉佩，一邊感概道：“這玉佩可當真精致，可惜缺少了一半，若是完整的玉佩，少說也值百兩，倒是可惜了！”

察覺到林笙的神色有了幾分變化，白謙興致更濃：“聽說小兄弟在淵城還有一位妹妹，往日間一直寄住在錦繡坊…”

一道驚現的寒光打斷了白謙，他卻是輕笑著后退幾步，步履從容，不急不緩，而且每一次寒光出現時他都能提前躲過，似乎早就預料到了一樣。

不過當寒光出現在白謙的眉心處時，他忽然停了下來，并斂收了笑容，誠言道：“方才一時失言，還請小兄弟勿要放在心上！”

林笙前刺的動作隨聲而止，臉色平靜地看了白謙一會，從對方臉上確實看到了幾分真誠，于是收回了右手，夾在指間的銀針也在同時消失不見。

沒有說出一句話，白謙已然從林笙平靜的面容和眼神中看到了他的決心。

他陡然覺得很是無趣，稍稍整肅衣衫，卻是忽然閃身出現在林笙正前方，遞舉著玉佩肅穆揖禮。

林笙神色為之一正，并未接過玉佩，而是徑直走到鋪好幕布的歇地仰躺而下，一雙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空宇中越漸清晰、明盛的星月。

白謙感覺到了林笙突然的變化，略加沉吟后收起玉佩走到另一塊幕布中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