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I 哈貝馬斯的事業的一般特征

在這一部分中,我們將泛泛地勾勒哈貝馬斯的事業之全貌,以及從最初以來的理論建構。

A.背景、意圖和構想

1. 要了解樹的根部,就必須同時牢記一些綜合的語境因素。在此,我們必須首先這些語境因素和歷史因素相互關聯起來,它們為了專題闡述的目的而分見于不同的導言中,并在大多時候只做了初步的說明。

前兩個是歷史和政治因素;盡管這二者各自產生的情感共鳴并不均衡,但它們都注定會在哈貝馬斯的思想發展中起著主導作用。首先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所帶來的深刻沖擊,對納粹暴行的揭露,以及再教育的方案(5)。其次是戰后技術官僚制經濟強勁增長時期的聯邦德國——由于來自左右兩方面的限制(右側的限制來自納粹歷史,左側的限制來自與共產主義的民主德國的對抗),聯邦德國的政治光譜極其狹窄。1929年出生于杜塞爾多夫的哈貝馬斯是從一開始就認同了再教育事業的,(6)也認同對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技術官僚主義和凱恩斯主義合理化過程的院外(extra-parlementaire)反對和批評。這兩個很早就結合在一起的語境因素使得哈貝馬斯對于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德國知識格局中的某些組成要素,更廣泛地說,對于整個德國思想史,形成了一個十分穩定的又疑又親的復雜心態。

這些又疑又親的心態將持續存在,并在一個特定的學術背景中,通過那些對哈貝馬斯早期成長具有重大影響的閱讀,而獲得其初期確證。因此,我們有必要將前兩個歷史因素和政治因素與思想史本身的三個語境特征結合起來:德國哲學領域的結構及其在納粹主義前后的主要思潮,哈貝馬斯對卡爾·洛維特(Karl L?with)《從黑格爾到尼采》(7)一書的閱讀,最后還有與卡爾—奧托·阿佩爾(Karl-Otto Apel)的相遇。

實際上,德國哲學領域在二戰前后的連續性(連同其內在的兩極性和歷史的共鳴性)之所以是首要因素,是因為它們再現了那些用來刻畫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結構和哲學沖突,盡管這是以一種委婉的方式發生的。戰后哲學領域的這種委婉化是幾個因素相結合的產物,包括有關納粹的禁忌、再教育的方案、聯邦德國新的且高度穩定的制度體系,以及與民主德國的對抗。這里必須提及三個思想家族的觀點。第一個思想家族的觀點又包括了四股思潮,它們代表了德國哲學(它具有權威主義和精英主義的特征,總的來說政治上是保守的)在納粹時期之前、期間和之后的一種連續性以及強烈的含混性:卡爾·施密特(Carl Schmitt)及其門徒的決斷論和表現主義式的霍布斯主義;埃里希·羅特哈克(Erich Rothacker,哈貝馬斯在1950年代的導師)、赫爾穆特·普萊斯納(Helmuth Plessner)和阿諾爾德·蓋倫(Arnold Gehlen)的哲學人類學;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的現象學及其在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那里的解釋學版本;以及約阿希姆·里特爾(Joachim Ritter)的黑格爾右派。這些潮流在戰后學術界,從而也包括哈貝馬斯從1949年至1954年接受高等教育的那些年里,占據著主導地位。(8)第二個思想家族包括維也納學派(Cerclede Vienne/the Vienna Circle)中的幾股思潮:被迫流亡的邏輯經驗主義者的自由理性主義——它以一種不那么僵硬的形式在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的批判理性主義中得到延續,以及留在美國的該學派主要代表。最后一個思想家族則是德國馬克思主義,其黑格爾的和韋伯的特征深受喬治·盧卡奇(Gy?rgy Lukács)影響,同時在因與民主德國相對抗而強化的反共語境下,伴隨著法蘭克福學派及其色彩豐富的人物和跨學科研究的流亡與回歸,這種德國馬克思主義得到了加強和延續。哈貝馬斯在其學術生涯早期就讀過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和馬克斯·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及西奧多·W.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的《啟蒙辯證法》,并深受其影響,繼而他逐漸浸潤到這最后一個思想家族的遺產之中,并部分地接受了它對另兩個思想家族的某些批評——這是在五篇導言中議論到的一個出發點。

盡管哈貝馬斯最初對德國馬克思主義傳統的復興抱認同態度,但這些對抗事實的委婉化將促使他很早就開始在這三群思潮之間尋求折衷和結合的立場,這在1930年代甚至1920年代末都是無法想象的,原因就在于那時也反映在哲學領域的極端主義現象。因此,我們看到在1960年代初,哈貝馬斯就已經向各方面有所借鑒,尤其是波普爾、伽達默爾以及(當時已故的)馬克斯·舍勒(Max Scheler)的哲學人類學。

隨后,通過對洛維特《從黑格爾到尼采》一書的閱讀,哈貝馬斯確立起其對哲學史的關鍵闡釋,在這一闡釋中,黑格爾前后標志著如下重大轉折:一方面,是具有很強的理論概念和沉思的(與實踐相分離的)理性觀念的形而上學;另一方面,是被拋入歷史、語言和行動之中的后形而上學思維,它接受其自身的可錯性,尤其是從青年黑格爾派那一代開始得到發展。(9)

最后,阿佩爾對哈貝馬斯思想的發展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阿佩爾比哈貝馬斯年長七歲,是他忠實的朋友和導師,還是他思想的一位擺渡人。他向哈貝馬斯介紹了歐洲的整個語言哲學傳統,特別是從威廉·馮·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到伽達默爾的解釋學傳統,還有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也就是語言學轉向。最后,哈貝馬斯通過阿佩爾了解到查爾斯·桑德斯·皮爾士(Charles Sanders Peirce)的美國實用主義,也就是上世紀五十至六十年代間一種與民主設想具有特殊親和性的傳統;也就在那時,由于聯邦德國的再教育、強勁經濟增長和冷戰的地緣政治環境這些背景,這一美國風潮吹遍了整個聯邦德國。(10)就這樣,“三個轉向”,即解釋學轉向、語言學轉向和語用學轉向,已經就緒。因此,在德國,對哈貝馬斯來說,阿佩爾在打破知識隔閡和制定某些理論綱要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也就是說,阿佩爾將因流亡而分離的那些傳統作了調和(上文所提及的委婉化也促進了這種調和),(11)這不僅僅是通過轉向之主題以及諸轉向之匯聚,而且是通過把交往這個核心主題理解為對康德諸議題的皮爾士式實用主義復興而實現的。(12)

2. 現在,讓我們來考察一下這五個因素是如何銜接到一起的,并且是如何在思想上形成了肯定和否定的兩個面向——這正反兩極在哈貝馬斯整個工作的演進過程中會經歷不停的分化辯護,并且——雖然是以一種改良的方式——延續戰前德國哲學領域的結構。

首先,批判之極(polarités critiques)體現在兩個方面。

批判之極的首要表現,是作為一種自認的“再教育的成果”,哈貝馬斯批判了納粹主義前后思想的所有連續性,以及更一般地,批判了納粹主義之思想前史中那些明顯可認的組成要素:(13)它包括德國浪漫主義;先知式和審美化的姿態;秘傳式的和精英主義的風格;對古希臘的迷戀;因而從更廣義上說,一切他后來會歸于對現代性態度曖昧的“德國式的柏拉圖傳統”名下的東西;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這一傳統所體現的權威主義和精英主義;(14)因此更一般地說,在德國內外表現了與這種保守主義或浪漫主義有家族相似的那些思想形式,尤其是所有形式的仍然根植于形而上學的(關于存在、善等等的)哲學實體主義。盡管阿佩爾的影響削弱了這一回溯性觀點的嚴峻性,(15)但這個觀點為我們看待哈貝馬斯對海德格爾和施密特的青年保守主義、蓋倫的權威論制度主義和里特爾的右翼黑格爾主義的批評,提供了理解背景,更不用說還有對伽達默爾關于理解和偏見的理論的批評,以及最后,對美國新保守主義的批評。但這個回溯性觀點也影響了他后來對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的新共和主義的批評(盡管后者與他自己的方案是相近的),以及他對美國的社群主義的批評——批評前者是由于它過度依賴古代的(共和)模式,而批評后者則是由于它過分借重亞里士多德的學說。最后,我們還必須從這個觀點出發來理解他對阿多諾、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和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審美化和浪漫化傾向以及法國新結構主義者的保留態度。而在這一態度背后起作用的正是它與“德國式的柏拉圖傳統”之間的沖突,以及后者與現代性之曖昧關系。

此外,哈貝馬斯還對不同形式的實證主義持批判態度,他認為實證主義是技治論的幫兇,它將理性還原為計算,并傾向于將實踐理性還原至工具性層面。(16)這一批判思路明顯表現在與實證主義的論戰中,(17)也貫穿于對尼克拉斯·盧曼(Niklas Luhmann)系統論的客觀主義的批評(盡管對哈貝馬斯來說,后者同樣是專斷的和技治論的保守主義代表)中,而在最近,則體現在對神經唯物主義還原論(réductionnisme du matérialisme neuronal)的拒斥中。

其次,還存在一些肯定的極性。

它們首先表現在黑格爾式和韋伯式傳統在德國馬克思主義中的復興,后者受到盧卡奇的啟發,并在霍克海默的跨學科的馬克思主義中得到重塑。霍克海默自己也批評了本體論主義的保守倒退,正如他對實證主義和將哲學還原為認識論這二者的批判態度一樣。(18)哈貝馬斯還試圖復活作為《什么是啟蒙》和《實踐理性批判》作者的康德,并恢復康德的通過討論進行自我教育的概念,以反對《論人類的審美教育書簡》中審美化和浪漫化的席勒——后者在阿多諾、本雅明和馬爾庫塞身上得到了部分延續,也反對有關善的實體論的和保守主義的倫理學理論。另一個肯定的極性也表現為對皮爾士以及約翰·杜威(John Dewey)的實用主義,即這樣一個特別強調民主的思想傳統的復興,以及更為直接的,是對作為交往行動理論構成要素的反實證主義要旨的復興——就交往理論而言,這些要素尤其包括后期維特根斯坦、約翰·R.塞爾(John R. Searle)、斯蒂芬·圖爾敏(Stephen Toulmin)、阿爾弗雷德·舒茨(Alfred Schütz)、諾姆·喬姆斯基(Noam Chomsky)和邁克爾·達米特(Michael Dummett)等人的工作;就社會理論而言,其中包括了韋伯和塔爾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等人的工作。

與霍克海默相比,這里首要的創新之處在于,哈貝馬斯是從向正在興起的后形而上學時代過渡的歷史和思想之轉折的角度出發,同時也是從在阿佩爾影響下而形成的解釋學轉向、語用學轉向和語言學轉向的角度出發,對他所批判和捍衛的那些立場進行了闡明,而這甚至早于用交往行動理論來論述這種差異。此外,把哈貝馬斯早期對洛維特的閱讀和對阿佩爾思想的引進相結合,在理性之去先驗化(détranscendantalisation)的浩大事業中,對本體論主義、哲學人類學、實體主義和實證主義的遲滯(retards)進行概念化思考,相應地,批判理論需要通過使自身適應解釋學轉向、語用學轉向和語言學轉向來適應這一歷史運動的要求;上述這些工作恰恰是由交往行動理論來完成的。這樣,據說存在于從盧卡奇到阿多諾的對黑格爾—韋伯式馬克思主義的延續,就關聯上了這樣一種真正的哲學史排序,它會影響對用于哈貝馬斯自己的事業(批判地復興德國馬克思主義事業)和對其他立場的批評的那些理論材料所做的分類:范式(哲學本體論、現代主體哲學、當代語言哲學);轉向(解釋學轉向、語用學轉向、語言學轉向);模式(與描述的優先性相伴隨的“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多元主義的)。(19)

從更廣闊的背景來看,這個去先驗化序列必須與哈貝馬斯在1960年代和1970年代逐步制定的社會理論聯系起來。合理化和功能分化理論所描述的那個進化過程的結果,是逐漸出現不同的社會活動領域(科學、政治、經濟、藝術),它們由不同建制(研究院和大學;議會和行政機構;證券交易所和商業法庭;藝術學院,等等)提供支撐,并通過對不同知識學科的區分(科學與哲學的區分;科學與神學的區分;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區分)而不可避免地改變文化(culture)與學問(culture savante)。因此,思想領域的遲滯或調整也具有社會學意義,它反映在對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批判的哈貝馬斯式復興中。

因此,除了直接的哲學層面或思想層面,該序列還具有政治的泛音和社會學的對應物。

最后,與第一代批判理論家的第二個主要的差別(這個差別與去先驗化相關)在于,阿佩爾通過對皮爾士的解讀而提出的那個交往方案,導致哈貝馬斯區分了主體性和主體間性范式兩種“范式”(但不再主要從歷史的意義上)。以“邏各斯中心主義”之名(寬泛地說也受了德里達啟發),哈貝馬斯對諸多理論進路中過于重視理性的認知維度和斷言式命題而輕視語言的道德方面或表達方面的偏向——這種偏向在以分化為特點的現代性條件下特別有可能引出還原論的結論——提出了一種更加謹慎但也更加果斷的批判。

由此,我們就有了一套完整的“理論類型”,它們使哈貝馬斯能夠建構和理解他自己的立場和他的辯友們(protagonistes)的立場,同時也構成了哈貝馬斯卓越的理論生產力的基礎。

3.這一序列也主導了這樣一種獨特的研究方式,亦即反復確認根據此序列而分類和選擇的那些理論材料之間的重疊和趨同之處,這也反映了如下事實,即后形而上學哲學家是缺少為其專有的直覺或智力手段的。(20)在理論構造中,這些重疊點標準的概念論證和經驗論證相結合,發揮著解釋學的和啟發式的指導作用(21)交往行動理論因此將既被納入這一序列之中,同時也體現了這種研究方式。這一點既適用于社會理論,也適用于法律理論、倫理學和指稱理論,盡管其適用的明確程度并不相同。

在哲學領域,這一序列和研究方式以各自的方式顯示了德國落后性的問題和一個追補型革命(une révolution de rattrapage)的問題,后者可以被視為橫跨哈貝馬斯整個工作過程的一條線索:我們可以在他的社會理論中看到它,可以在其關于理性和真理理論的所有詳細論述中看到它,也可以在其道德理論和法律理論中看到它。說到底,追補型革命的問題提法把德國的例子(其特征是納粹逆行以及與之相連的那些合法化形式),視作反現代之逆行和阻滯的一個特例。

但是,正如我們將看到的那樣,哈貝馬斯也必須為一些特定問題提出解決方案。這就是為什么他的許多文本采取的是一些理論的問題化清單的形式,而這些理論是根據其與去先驗化運動的相關性、根據其對哈貝馬斯在這個運動中提出的問題的回應來加以分類的。

因此,從整體來看,這些因素勾畫出了一個同時是情感的、政治的、思想的和哲學的框架,這一框架是哈貝馬斯從1950年代至1980年代的三十多年當中逐漸闡明的,而他的那個批判性地復興法蘭克福遺產的原初方案,其建構必須要放在這個框架內來理解。

4. 事實上,哈貝馬斯于1956年在法蘭克福被聘為阿多諾的研究助理時,(22)最初關注的便是大學生的政治觀點。(23)在這本合作論文集的導言中,他已經提出了一個抗爭型的公共領域觀和公民參與觀。因此,通過技治論政治而去政治化以及民主的歷史思想實質這個關鍵問題,逐漸取代了阿多諾那里的順從主義(conformisme)問題,成為青年哈貝馬斯思想議程中的首要任務;這是哈貝馬斯與批判的馬克思主義最初結緣的結果,也反映了他與他的標志著與法蘭克福學派較老成員之間代際差異的再教育經歷之間的聯系。的確,哈貝馬斯認為,從1950年代末開始,第一代法蘭克福學派就沒有為自身提供一套必要的理論手段,以理解民主的規范性實質,因而也未能理解再教育方案的歷史意義,(24)此外,這一代人未能為其事業提出一個真正的社會學和哲學理論框架,最終使得跨學科工作成為了邊緣或附屬品,而阿多諾和霍克海默則以格言形式和個人風格發展著他們各自的思想。(25)

因此,哈貝馬斯試圖重建霍克海默的黑格爾—韋伯式馬克思主義方案的理論核心,在此過程中,他以公共領域和公共輿論為指導,并利用了某些材料,而他是基于他對洛維特和阿佩爾的閱讀,并基于從已經局部平和化的思想領域的辯友們(伽達默爾、波普爾)那里借來的觀點,而開始對這些材料的理論效力及其在歷史和解釋學上的相關性進行概念化和辯護的。這一方案的實現是他從1950年代末到《交往行動理論》出版前的主要關注點。它構成了樹干的根部,而這棵樹正是從此處開始生長,并在隨后開枝散葉。

B.問題、材料和解決方案

1. 對哈貝馬斯來說,必須對馬克思理論所無視的那些歷史面向進行細致的預備分析,而正是這種無視,既預示了馬克思主義種種預測的失敗,也預示了從盧卡奇到阿多諾的整個黑格爾—韋伯式馬克思主義傳統的悲觀主義,更不用說還有列寧主義的嚴酷性。因此,有必要書寫一部不同于馬克思主義的現代性歷史,它將凸顯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盲點。這里,我們已經可以看到,與以上所述種種發展相伴隨而出現的哪些哲學問題,是哈貝馬斯將不得不去處理的。

哈貝馬斯在關于公共領域轉型(26)的著作中勾畫了這種另類的歷史,該書是在沃爾夫岡·阿本德魯特(Wolfgang Abendroth)(27)的指導下完成的,是一項對大學生的政治觀點調查的延伸。在這部作品中,哈貝馬斯發展了一種民主制度的譜系學,這是通過追蹤這種制度與公共領域的出現以及基于批判性討論的相關社會性形式之間的有機聯系得以實現的。民主生活取決于公民對公共商議的投入和參與程度。(28)它最初所受到的推動力來自受過教育的城市資產階級的崛起——他們在俱樂部、咖啡館和沙龍中討論與藝術和經濟有關的問題,從而激發了革命時期某些核心制度的改革,其中也包括議會的改革。繼而,隨著民主生活在十九世紀上半葉的普及,它面臨著教育和納稅選舉(29)的問題,隨后,從十九世紀的后三分之一世紀至今,它又面臨著順從的大眾文化和技術官僚國家的崛起,每一個因素都憑借其自身削弱公共領域的民主潛力,并導致了一種特有的失范現象,而其主要癥狀便是去政治化。(30)

闡明這些盲點的,還有一番旨在呈現馬克思之傳承的社會哲學史研究。(31)在這種研究中,我們可以看到哈貝馬斯在忠于他的批判意圖的同時,還試圖將可錯論要求和解釋學維度結合起來,他從社會理論出發,亦由洛維特所強調的形而上學與后形而上學之間的歷史性斷裂開始,以一種仍然是綱領性的方式,將波普爾和伽達默爾的立場囊括進來。(32)

由此馬克思主義被顯示為曾使用一種過分接近工具性行動的社會行動模式。這種觀點至少可以追溯至馬基雅維利,并且顯示了馬克思主義之所以無法解釋如下現象的根源,即從十九世紀的后三分之一世紀以來,民主是如何與由技術進步所推動的再分配相結合從而加固了資本主義。這同一種模式也解釋了在馬克思主義運動中所出現的以列寧主義為表現的某種嚴酷性傾向。馬克思既沒有利用維柯所探尋的小徑——維柯批評了自然科學的模式在人類實踐中的應用,也沒有從十八世紀蘇格蘭的和后來康德式的公共輿論哲學中汲取教訓。(33)而且,馬克思對自己的工作有著一種過于實證主義的認識論理解,因為他無法賦予這種旨在尋求解放實踐的理論方案一種特殊的認識論地位。

對哈貝馬斯來說,要澄清實踐的理解性維度,就需要建立一個或多個更豐富的社會行動模式,這些模式采納了維柯和公共輿論哲學的觀點,并能夠運用特別是由阿佩爾所引入的那些新的理論工具(包括皮爾士和后期維特根斯坦)。只有以這種方式,才能夠既理解資本主義的穩定化及其具體病癥(去政治化、大眾文化、技術統治),同時也不放棄科學的可錯論標準。此外,還必須重新思考馬克思主義最初的認識論特征,以便能夠澄清這門預測性科學的地位,它的特征既預設了對其對象所展示的趨勢的解釋,也預設了對其自身可能的解放的一種有旨趣的理解。

這些可以被視作1960年代初所形成的建構方案的兩條主線。它們分別對應于不同的出版物,但仍然構成了一個回路。(34)

2. 在對應于第一條主線的《社會科學的邏輯》(35)和《作為“意識形態”的技術與科學》(36)中,哈貝馬斯收集了理論材料,并勾勒出他未來理論的總體面貌,但并沒有得到令人滿意的解決方案,這一方案直到1970年代早期才被得出。

在第一個文本中,它以典型的問題化清單[參見I.B.3]的形式,呈現了韋伯的理想類型理論、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理論、喬治·赫伯特·米德(George Herbert Mead)的社會行為主義理論、舒茨的社會現象學理論、帕森斯的功能主義(即“AGIL”所代表的適應[Adaptation]、目標[Goals]、整合[Integration]、 潛態[Latency](37)四種功能模式和關于種種指稱結構的認識論)理論,因此它們被視為在不放棄可錯論的可預測性要求下面對實踐的全維度的理論手段,因此也被當作避免理論實踐之間工具性對立的手段。這樣,就以某種理論組合的形式誕生了一個受歷史啟發的(38)功能主義方案,該方案處理交往實踐及其鮮活的、批判的或解放的向度。但是,要確切說明這種交往實踐在歷史和社會中發揮著何種作用,還不可能。

在第二個文本中,社會理論的二元論性質(一方面是工具性和策略性的行動,另一方面是交往行動,這二者在韋伯那里有較為典型的表現)在普遍歷史的標尺上被投射出來,而這兩類行動則在人類的三個階段上有各自的展開和發展,這三個階段也是類型化的,即原始社會、傳統等級制社會和現代社會。哈貝馬斯以原始社會為內在出發點,假設在無所不包的神話語境下,工具性和策略性行動只得到了微弱的發展。然后,他描述了工具性和策略性行動的逐步擴展,但這種擴展仍在傳統形式的規章等級制充分合法化的范圍內。最終,在現代社會,正如公共領域的出現所顯示的那樣,工具性行動的擴展與神話的消蝕要求更高層次的交往協調。然而,這種形式的協調受到了技治的合理性和大眾文化同時發展的阻礙。

我們將遇到這些材料與這種動力學綱領之間的再度結合,不過是以更令人滿意和更充分的論述形式出現在哈貝馬斯于1971年至1981年在施塔恩貝格研究所任職期間的跨學科研究中。但是為了實現這一綜合,他首先要發展出一種令人滿意的交往理論。

在對應于第二條主線的《認識與旨趣》(39)中,哈貝馬斯提出了屬于他認識論方案中的歷史部分,也就是按照不同的人類學旨趣來建立話語的不同類型,并區分了三種類型(工具性、解釋學和批判性)的旨趣,對應于科學知識的三種類型(法則、歷史和批判)。而與此相對應的是行動類型的二分法:由工具性旨趣驅動的法則科學指的是工具性或策略性行動,而解釋的科學和批判的科學都指向了互動(interaction)。哈貝馬斯由此表明,不同的認識哲學(philosophies de la connaissance)——從康德到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再到威廉·狄爾泰(Wilhelm Dilthey)、皮爾士和恩斯特·馬赫(Ernst Mach)——都在尋求這種多元的認識論,但由于其理論框架的單一性或實證主義的預設,以至于無法對這種認識論作出闡明。哈貝馬斯在1970年代初放棄了這一方案,而正是在這一時期,我們將看到,主要是通過重構認識論這一途徑,第一條主線吸收了第二條主線。

3. 這個在《社會科學的邏輯》一書中所設問題的解決方案,是哈貝馬斯于1971年在普林斯頓舉辦的克里斯蒂安·高斯講座(Christian Gauss lectures)(40)中提出來的。這就是為什么它會作為文集第一卷的第一篇出現:若沒有這個基礎,一切都無法成立。在這些講座中,哈貝馬斯論述了在他看來在《社會科學的邏輯》中求而未得的問題解決方案,即一種言語交往理論,它使我們有可能思考生活世界的符號結構及其歷時的再生產,以及社會行動者在論理的商談(discussion argumentée)中對這個生活世界進行議題化并提供一種局部的批判性澄清的可能。

為了發展這一理論,哈貝馬斯必須表明言語交往顯示出一種特有的資質——它包括(塞爾的)言語行為、(維特根斯坦的)對規則的遵循和理解、(圖爾敏的)論辯資源以及(舒茨的)生活維度,這是通過對喬姆斯基那個被移置到普遍語用學層面的重構性認識論模型的應用得以實現的,而這里的普遍語用學是能夠用來描述達成同意的規則的。論理的商談與生活世界的某一片段有關,它會按照由言語協定的規則對該片段做出一個局域性的澄清。這種澄清假定了商談者會遵守可接受性的規則,若沒有這些規則,協定就無法實現它的效力。換句話說,若不尊重這些規則,就意味著他們未能認真地對待所提出的為他們各自的有效性主張加以辯護的理由。在無法自動達成一致的情況下,日常互動中不同類型的言語行為所隱含有效性主張是必須用理由來加以解釋和辯護的,也就是說,必須通過討論來重新建立協定。

與此相應的是這種真理的共識論,根據這種理論,真理是在商談中通過一種陳述性的言語行動所提出的有效性主張。哈貝馬斯尤其會依賴于達米特的有根據的可斷言性理論,他把這種理論整合和一般化到所有的有效性主張及其相應的從陳述性命題開始的各種言語行為之中,從而提供一種商談式的后形而上學版本的康德三大批判。(41)繼而,哈貝馬斯還得建構一整套關于人稱代詞的使用語法,用來說明學習過程以及那些受規則支配的、用以支持我們有效性主張的理由的運用。(42)

實際上,這種重構的認識論既把《認識與旨趣》中的方案變得復雜化,也使它變得多余。之所以復雜化,是因為言語行為的有效性主張這一層面難以與認識旨趣方案所捍衛的對象領域之構成這一更為先驗的層面相調和。之所以多余,是因為重構的認識論模型似乎有足夠的雄心,而不再需要額外的有關認識旨趣的人類學。此外,這一多余表現也是最初作為其主要對手(奎因、庫恩等)的實證主義范式之影響力趨于削弱的結果。這也是哈貝馬斯對自身傳統進行越來越系統的批判的時刻——在此刻的他看來,在《認識與旨趣》當中,那體現其哲學訓練特征的哲學人類學色彩太濃了,而且,對那種自我反省觀,那種把自我反省理解為一種民族或社會階層尺度上的主體之活動的觀點,那種把自我反省理解為一種因而被視作此宏大主體之精神分析師的理論家的活動的觀點,他在那里做了太強的辯護。哈貝馬斯之所以放棄這個方案,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這些。(43)

4. 同時,令人矚目的是,在哈貝馬斯于1980年代初將這兩個方案議題化之前,它們所采取的是同一種工作方法和理論生產方式,與之有深刻共鳴的是拒絕任何專屬的哲學直覺,連同其先知蘊意,以及與德國柏拉圖主義傳統之間的親緣關系。這兩個方案因此不僅包含了理論材料的問題化清單,連同對同一些材料在特定時期內的解釋學追蹤,以及對這些材料剪裁拼接,而這種剪裁拼接的正當性,則來自一場既包含細節討論又追求創制一總體理論的地方性爭辯。

C.由參照系、互補性假說、批判性戰線構成的拼圖

1.因此,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約在離開法蘭克福前往施塔恩貝格研究所前后,哈貝馬斯能夠從高斯講座中闡述的解決方案出發,擴展他在《作為“意識形態”的技術與科學》中還只是做了大致勾勒的那個參照框架,以便對公共領域的辯證法作出闡釋。

在此,我將介紹影響哈貝馬斯建構的這些原則,這些原則對于理解哈貝馬斯的所有作品都是不可或缺的。正是在這一點上,構筑前述拼圖的挑戰變得尤為清晰,這個挑戰就是要把各個不同論域中的要素整合為一個整體,從而使這些要素具有元理論上的融貫性,同時必須以一種垂直的方式來重構直覺和日常實踐(哈貝馬斯在他關于公共領域的著作中回顧了這些歷史(44))。這將讓人們不僅對諸如《交往行動理論》或《在事實與規范之間》等建構性作品的結構有更好的理解,而且——盡管是更加間接地——會對哈貝馬斯的道德理論與指稱理論之建構性特征有更好的理解。

正如前面所簡要提到的,哈貝馬斯從帕森斯那里借用了參照系的認識論(épistémologie du cadre de référence),以用來思考整個社會結構的類型化功能銜接(即四個AGIL功能和生活世界的三個要素:文化、建制和人格結構)及其動態過程(指向功能分化之諸個理想類型環節的三個系統化時期:原始社會,圍繞國家組織起來的等級制社會,以及現代社會)。每一個參照系,都是一組類型化概念,它們必須在相互關聯中保持融貫,以便有足夠顯著的理論參照點來把握現實。因此,哈貝馬斯的首要任務是要在交往能力和這種動態的功能分化之間建立一種聯系。所需要的是這樣一種理論,它能夠說明交往行動在這三個階段的每一個階段中是如何并且為什么發展和受阻的。這包含一系列的建構性任務,這些任務構成了他在1970年代學術工作的核心,尤其體現在《晚期資本主義的合法化危機》(45)《重構歷史唯物主義》(46)以及《交往行動理論》這些著作中。

介紹哈貝馬斯在這方面工作的最直接的方法,是從哈貝馬斯所明確采納的帕森斯式的范疇談起。

首先需要形成一種關于交往能力(compétence communicationnelle)及其在個體人格層面上走向成熟的理論,以表明它是經歷了一個發展過程的并有可能受到阻礙的。哈貝馬斯通過參考米德的行為主義社會心理學和勞倫斯·科爾伯格(Lawrence Kohlberg)的道德發展階段論心理學理論邁出了這一步,根據這一理論,自我通過采納一個逐漸抽象的普遍化他者(Autrui)的視角,以一種越來越普遍的方式來構建其動機,而這種普遍性的上升則可以被我們視作一個分階段的學習過程。(47)

其次,哈貝馬斯還得表明在建制層面上的進步或倒退,是如何可以被看做是以那些散布在社會相關領域的、被看作是與文化及其變遷相聯結的論辯實踐為中介而發生的。為了說明這一點,他通過把學習心理學作為歷史尺度上的啟發式指南,來表明建制(根據經典的涂爾干式進路)如何可以從普遍性程度或抽象性程度之高低的角度來加以考察,在這一過程中,集體學習過程是以促進學習的那些偶因(causes occasionnelles)為前提的。這樣一來,對那些擴展或阻礙商議性參與的機制,我們可以把它們放到社會尺度上去認識,也可以在動力學的層面上,把它們放到進化的和歷史的尺度上去認識。

此外,哈貝馬斯還要表明,文化如何在進化的動力學中按階段必然衍變為科學文化、審美文化、價值論文化和規范文化,而與此相反,這些不同因素在原始社會無所不包的神話之中則是融合在一起的。這種動力學最終會迫使語言的互動至少是部分地遵循這種分化。

最后,哈貝馬斯還得把這種動力學和功能分化聯系起來,以表明AGIL功能(適應:經濟;目標:政治;整合:社會;維持:文化)在每個類型化階段(“原始”社會階段;等級制社會階段;現代社會階段)的功能分化過程中,個人交往能力建制文化都體現了某一個學習層次。尤其是交往能力和建制——如我們剛剛所看到的——必須表現出一定程度的抽象性,而文化必須表現出一定的分化程度(特別是在表達—評價的成分,科學描述的成分,以及規范的成分之間)。因此,我們可以理解交往行動在進化動力學中的核心地位,因為它實現了文化傳播、行動協調和社會化這三種功能,而這些功能是工具性行動和策略性行動所無法實現的。

這樣,通過對我們的行動和思考之理由(raisons d’agir et de penser)的審議性澄清,哈貝馬斯就可以對現代社會中的分化和合理化作出說明。

另一方面,與帕森斯的功能主義,以及尤其是這種功能主義在盧曼那里的那種帶夸張色彩的客觀主義版本相反,哈貝馬斯也必須表明,在進化的動力學中,專門提一下有效性主張(也就是通過恰恰是社會行為主義、學習理論和形式語用學使我們能夠將其概念化的意識、批判和語言)是有必要的;而相較于功能分化,人格、社會、文化這些生活世界組成要素的調整,因此就絕不是自動發生的。但盧曼恰恰認為,這種調整是自動發生的,因為這一方面會給方法論客觀主義提供辯護,另一方面也會給對社會問題的技治論的、專斷的保守處理(48)提供辯護。這就是為什么與有效性主張相連的有關學習的理論和有關偶因的理論,不會完全使得哈貝馬斯的時論(écrits du publicisté)變得無關緊要,因為他在這些寫作當中設法鼓勵歷史學習,強調某些特定的政策或事件所蘊含的倒退的可能。上述理論一旦確立以后,哈貝馬斯在《政治短論集》(Kleine politische Schriften)中所要應對的就是這一挑戰。因此,哈貝馬斯在他的主要理論著作和他作為政論家的介入之間,很早就有了理論工作和批判工作的分工,而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起,他的介入明顯增多。從這個角度來看,哈貝馬斯的工作展現了一種完全的背景理論統一性。

因此,在交往過程中,不同的有效性主張最初在同時包含認知的、規范的和表達的神話傳播中實際上是混雜在一起的,在進化的動力學過程中經歷了局部的分化過程,這是社會功能(AGIL)的功能分化和生活世界的維度(文化、社會、人格)相應的進化所必然導致的。不同的有效性主張傾向于體現現代性的那些互補卻不同的維度:對認知有效性的主張體現在建制化的科學中,對規范正確性的主張體現在道德和法律中,對表達真實性的主張體現在藝術中。

因此,社會整合的三種類型被區分開來,它們分別是:整體功能性整合(AGIL),它作為一個分化過程,會隨著社會進化而變得越來越困難;系統性整合,它是以經濟和官僚行政權力(A和G)中貨幣和權力媒介的發展為前提的;社會性整合,它是借助于建制(I)中的話語和團結,也是通過文化資源(L)來實現的。在分化的現代社會中,會存在兩類媒介(貨幣[或市場]/權力[或科層制])內部的競爭,以及系統性整合和社會性整合之間的競爭,正如我們接下來將會看到的,不同的政治選項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中凸顯出來的。

2. 以這個完全類型化、系統化的參照系為出發點,哈貝馬斯可以把所有必要的互補假說加到他的社會學和批判工作當中去,正如他對普遍語用學的重構方法和他后來對法律研究所做的那樣,下面我們在談到第一篇和第四篇導言中將會看到這一點[參見II.A.3,特別是II.D.2]。但即使在最初的層面上,公共領域的辯證法似乎就已經呈現出矛盾的結果,一方面,現代或后俗成的、功能分化的社會對于論辯協調的需求在增加;另一方面,這種社會,市場和技治國家(它試圖補償和矯正對這同一市場力量的影響)的合力則會造成這種論辯協調的短路,而因為這同一種功能分化極大地擴大了這兩種權力,它表現為對社會問題采取科層制處理的形式,或對社會互動關系采取純粹貨幣的中介形式,再或是傳播人為的、被動的認同模式的大眾文化形式。所有這三種功能分化的形式都阻礙了商議協調,并導致后俗成的人格結構在社會規模上的倒退,再或,由于停留在俗成水平上,從而阻礙其在人格結構層次上的學習過程。但是,為了解釋更多局部或特殊的情形,哈貝馬斯還是能夠以一種綱領性的方式增加一整套的互補性假說。

3. 因此,從1970年代早期開始(49),到1980年代初達到頂峰,哈貝馬斯借助于《交往行動理論》中的重大綜合,提供了一幅有組織現代性(modernité organisée)之辯證法的有機圖景。在他看來,現代性一方面是由對包容和商議的民主渴求(這與等級制的和傳統的社會之俗成階段文化的崩潰聯系在一起)所推動的,因此與人格、建制和文化所要求的后俗成學習層次相對應;另一方面,現代性是由對俗成階段文化的(保守)形式以及阻礙這種商議合作發展的貨幣與權力體系(專家治國、大眾文化)的批判所驅動的。這種渴求尤其表現在(由學生、婦女、環保主義者所參與的)社會運動中,它們代表的是抵制大眾文化和專家治國或經濟壟斷的一些趨勢。這幅圖景所針對的論戰目標是新保守主義——特別是美國的,但不久也包括歐洲的;作為對福利國家、社會運動(學生運動、民權運動和“性少數”群體的運動)以及1970年代滯脹的三重反應,新保守主義主張福利國家的規制機制必須代之以市場為基礎的運作機制。自1970年代中期以來,“實證主義”的弱化(如我們已看到的那樣),與“福利國家之危機”,使批判的焦點轉向了新保守主義。但這種批判同時也必須針對第一代法蘭克福學派的悲觀主義立場;在哈貝馬斯看來,這一立場與德國浪漫主義和觀念論(50)對現代性的曖昧態度有過于緊密的聯系。

這樣,哈貝馬斯能夠用一個完整的研究綱領來總結他的工作,拜這種新理論的去先驗化和主體間性主義的參照系所賜,他用這個研究綱領更新了第一代法蘭克福學派所做的那些診斷。

4. 具有某種悖論意味的是,這一切卻為哈貝馬斯在第一個時期的工作,也就是對從盧卡奇到第一代批判理論的德國馬克思主義中的黑格爾—韋伯式傳統的復興或重塑,畫上了句號。1980年代早期,哈貝馬斯辭去了曾為他提供發展其跨學科和批判視角的理想環境的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的所長職務,回到法蘭克福擔任哲學和社會學教授這個比較傳統的崗位,直到1994年榮休,這樣,哈貝馬斯就留下了一個后來只能局部地推進的龐大且雄心勃勃的批判性建構方案。

哈貝馬斯開始追求新的思想議程,這些議程將導致他在新的方向上發展他的理論,與一些不再把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文化作為中心議題的新辯友打交道,而正是在這個階段,美國的知識場域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支配地位。

D.澄清、展開和調整

1. 收錄在五卷本文集中的文本,以及在本書中所收錄的五篇導論中所討論的文本,大部分是哈貝馬斯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至今撰寫的。

這一時期以三聲部樂章為標志:首先,哈貝馬斯對交往行動理論的基礎進行了回溯性的哲學式澄清,特別是對于包含構成性轉向(解釋學轉向、語用學轉向、語言學轉向)的后形而上學思維的議題化(51)[參見下文II.A.1,特別是II.E.12],以及哲學與宗教之可能關系的議題化[參見II.E.3](52);其次,他發展出一種道德理論和法律理論,從而對交往理論作出進一步闡釋[參見II.CII.D](53);最后,他對理論的一些基本假設進行了自我批判式的重新審視,特別是他的法律理論和真理與辯護之關系的理論(54)[參見II.DII.B.3]。除了純粹的理論著作之外,哈貝馬斯還撰寫了大量與德國(歷史學家之間的爭論、德國在歐洲建設中的地位等)和國際時事(歐洲的建設(55)、美國的外交政策)有關的政治著作(56),還有他對當代社會潛在的深刻變革(民族國家的命運(57)、優生學(58)、神經唯物主義(59))[參見II.E.2] 以及對宗教地位的關注(60)[參見II.E.3]并作出回應的中間著作,后來這些作品都關系到學習和偶因之間的歷史關系,從而構成了時政觀察和時政介入這個哈貝馬斯的特殊領域。

在上述工作中,哈貝馬斯面對了其他的議程,它們是在他的第一階段占主導地位的亦即根據交往行動理論來重構批判理論的黑格爾—韋伯式的馬克思主義之外的那些議程。

在1980年代,有兩個主導哈貝馬斯寫作的議程,一個是有關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的爭辯——它在大西洋兩岸引發了極為不同的反響;另一個則是在道德以及法律理論方面對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的多次回應。緊接著后現代主義爭辯之后,尤其是與理查德·羅蒂(Richard Rorty)相聯系的新形式的懷疑主義問題,使得哈貝馬斯在1990年代中期重審了他的指稱理論。作為對羅爾斯的接受的結果,也作為更多地參與了地方性或政治性論辯的結果(內容涉及憲政愛國主義、歐洲憲法和對美國外交政策的批評),哈貝馬斯的道德理論和法律理論也使得他去捍衛一種有關學習和商談式程序主義的多維政治,正如我們在1990年代和2000年代能夠看到的那樣。

2. 然而,由于澄清、展開和調整這三個樂章是在一定程度上掩蓋了黑格爾和馬克思主義遺產的新議程語境下進行的,因此,評論者們常常假定這些樂章代表了哈貝馬斯思想中的重新定位(具體來說,是朝著一種康德式的規范性的方向)。但實際上,這些發展主要是他自己參照系的局部主題化的結果,以及把康德作為歐洲思想史上這些學術論辯參照點的結果(61),而其思想要旨在本質上依然如故,同時也保留了其批判潛能。(62)這就是為什么比起他的整個工作和理論本身來,這五卷文集中所選擇的文本和哈貝馬斯的導言更具有學術性,而比較少具有跨學科性和批判性的原因。對哈貝馬斯來說,這種學術色彩是一個理論發展周期的完成,一次學術轉變(63)后的綜合結果,尤其正如我們剛才所說的,這也是他在此后由美國知識場域主導的全球思想語境下澄清、展開和調整其理論新議程的結果。

3. 現在應該顯而易見的是,哈貝馬斯理論的有機發展,或更廣泛地說,其工作之有巨大活力的建構方案是如何被劃分為幾個階段來觀察的。

最初的階段可以追溯至1950年代末到1960年代,在這個階段,需要解決的問題已經成形,隨后是一個建設性的階段,從高斯講座開始(基于我們已經看到的原因),這個階段的建設速度明顯加快;繼而,在完成了更新批判理論的理論核心和批判方案的使命之后,是一個理論在不同方向上(關于一般意義上的理性、道德哲學,再是法哲學和意義理論)的澄清階段,這些與社會學理論關系并不大,而更偏向于一種規范性的政治理論。

如果我們以樹的有機隱喻來系統闡述哈貝馬斯的方案:樹根(去先驗化與三個轉向)從一開始就存在,但在1980年代才具體起來;樹干(社會建構)在1960年代得到部分闡述,特別體現在1971年至1981年期間;然后是樹枝(理性、道德、法律)從1980年代開始發展。那些更接近于簡單澄清的發展,可以說是那些與科學或宗教有關的最小分支,它們是在1990年代和2000年代生長出來的。與哈貝馬斯整個工作發展的全過程相伴隨的政治著述,作為這一隱喻中的葉子部分,從1980年代開始也變得尤為茂盛。

4. 1980年代初這一小段時間對哈貝馬斯理論工作所采取的形式,也產生了影響。在其工作的第一個階段,他顯然受到了這樣一些理論整合的引導,這些理論整合使得不同的有效性主張在他的交往理論中具有了強對稱形式;到了第二個階段,在相當程度上受到具有一定自主性之論辯的影響,哈貝馬斯重新審視了其中的一些對稱作用。這一點,當我們在考察他對真理和辯護之間的區分、對有效性主張中真理和正當之間的區分時,可以看得尤為清楚。

這里會有四個基本的調整:首先,在關于真理和辯護之關系的理論中,真理不再被還原為有效性主張的可斷言性[參見II.B.3];其次,關于合理性,需要澄清交往合理性、工具合理性和認知合理性之間的關系[參見II.B.3];然后,就商談原則而言,必須對它在道德與法律中的作用加以區分(64)[參見II.C.2];最后,就法律而言,重要的不是它與權力媒介的關系,而是凸顯出法律對于現代性在功能和規范上的核心意義[參見II.D]。

在介紹每篇導言和更多具有技術性的理論展開時,我將直接討論這些調整。

主站蜘蛛池模板: 喜德县| 容城县| 凤阳县| 雷山县| 信丰县| 彰化市| 西青区| 蒲城县| 盱眙县| 定西市| 红安县| 吉安县| 卢龙县| 驻马店市| 玉山县| 绩溪县| 古浪县| 浠水县| 松阳县| 赣州市| 合水县| 五原县| 彭山县| 新乐市| 普陀区| 沂水县| 青龙| 衢州市| 新余市| 兴宁市| 三都| 手机| 新闻| 乐亭县| 迭部县| 华坪县| 西畴县| 蒙山县| 阿瓦提县| 循化| 延长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