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我今天來西塞山了,山前白鷺展翅翱翔,桃花盛開,春水涌動,看肥美的鱖魚在水中游弋,漁民還熱情邀請我上竹筏!
兄長,我看到秋天了,萬木凋零,我在馬車看,外面天空遼闊無垠。登上蓮峰,高高地踏著倚天的青壁,我竟想起了天遠峰。
是水鄉,綠楊依依白鷺自在飛翔,近水遠山皆有情!濕漉漉的青石板都格外讓人喜歡。
四更天初至時,北風帶來一場大雪。老板娘說是這上蒼賜給我們的天水,正好在除夕之夜到來,兆示著來年的豐收。
大家盛了半盞屠蘇酒的酒杯急急呼我舉起慶賀新年,我當時還在燈光趕寫著迎春的桃符。是給兄長你的,你收到了吧!
想到小時候舊歲將盡,新歲伊始,家中下人打掃屋舍,洗去往日的塵埃,我們都要燃一柱清香,祭拜天地。
兄長,新年快樂。
元宵佳節,人山人海中,街上亮起無數盞花燈,好像整個京都都鼎沸了。
我還欣賞到了有名的戲子班唱,他們唱了什么我沒聽清,因為一群小孩童纏著賣貨郎買糖人吃,我就在旁邊,無奈好笑地幫賣貨郎算帳。
……
兄長,我總說了我,你過得怎么樣呢?
但不渺沒收到過空舟的信,許是因為她行蹤不定,兄長也知道這點。
——
有梅紅亞雪中枝。
一夜前村、間破瑤英拆,端的千花冷未知。
一襲大紅外披,絲裙領口,面似芙蓉,眉如柳月,眉睫落冰,肌膚與雪相映,一頭黑發挽成高高的流髻,一支絨花在陽光下耀出光芒,淡粉的嘴唇微微上揚。
紅濕冬羅染。
愈看愈好,梅花未動意先香。
她自厚襖中伸出指尖,拂落梅蕊上一縷冰,北國風光,千里冰封也自有方圓寒梅。
七年過去,她近似凡人。
她再不能千里馳騁,隨波逐流,她的身子需要的是清心靜氣,調養生息。
不渺是個愛惜自己的人,可身處人世滄桑這些年她也沖動過,意氣過,為救人、打賭和自保也好,修為大動干戈數次。
一個月前,她暈倒在飄雪北地上。
醒來后就看到一個人若有所思的轉著腕上的白玉串珠,坐在木椅上。
屑瓊霏玉堆檐雪,雪檐堆玉,霏瓊似屑。
“醒了。”
不渺撐手坐起身,望著三丈之遠的烏發男子,他深豔發帶繞髪間,窗外雪漴漴,聲音也淡淡。
她打量了這個屋間,四周八綺窗,繡桷懸掛金蓮花,房柱刻盤花雕。
火爐已熄了,珠簾附著沉香,羅幌不勝風吹。
空氣有點涼。
暮池看了一眼不渺,“你昏了四天,我把炭熄了。”
不渺聞言一頓,四天,已經這么久了嗎?
后知后覺他說的話,極力張開酸澀的喉口道:“謝謝。”
心下一轉就能知道他這么做的原因,她昏躺了這么多日子,屋內又炭火溫暖,體內流轉不暢,這般做也是可以刺激神智清醒。
“既然醒了,待會兒有人送吃食來。”暮池說著,他的視線沒落在她這邊。
不渺:“謝謝你,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他將縛著白玉金線串珠攬回袖下,纖細的睫毛輕揚,略顯薄情的唇與周身紅綢白緞,如一枝高貴矜冷又明艷的重梅,“暮池。”
“我叫不渺。這是哪?”
“梅園。”
……
“姑娘,主公喚您用膳了。”
下人自小徑探身來,畢恭畢敬地支喚她。
不渺收回思緒,簡約地應了聲。
隨他走動。
至于她為什么還會在這里,說來也是暮池這位貴人。她醒后第二日就向他辭行了,獨自一人又走上旅途。欣賞著北地一番風味的街道和人情,只是覺得越來越冷。
她貌似真的是個凡人體質了。
正如此想著,下一瞬,她腦子昏沉,身體跌倒在厚厚的雪堆里。
醒來入目的竟又是同一間屋子,倏后不知怎么就順理成章地留在梅園,也漸漸與暮池結交。
瓦下處處見微霜,庭中鏤框凝花鏡檐,下雕映畫窗,不同與江南的秀麗靈動和小家碧玉,獨特的北地建筑多用石塊徹墻。
雪壓枝頭,漱地落下一塊。
庭院地面雪白樹上棲息著鵲鴉,雪水無聲無息打濕了院中樹根。
不渺遠遠便望見坐在八仙桌邊的身影,她走進去,阻絕了外面的風雪,脫了外裘掛在一邊木梨高架上。
暮池沏好了一杯熱騰騰的奶湯,放去對面的位置上。
她凈了手施施然落座,在菜上轉了一圈又落到暮池身上,順勢取起筷子,“今日不出去嗎?”
暮池妃紅色的衣漆黑的發,飲下一杯熱茶,“昨晚大雪,城外的路已經封了。”
她捧起那綠杯,淺酌了濃香的白奶,“怪不得今天的梅花很精神。”
不渺不算了解暮池,只是知道大概。這里是邊戍的最后一座城池,出城二十里外有朝廷軍隊大營。如今的駐營主帥應當是嘉靖,聽聞此人行軍多年,廣招名士,極擅用人,故而手下名將頗多。暮池應當也是其中的門客,三天兩頭就出城一趟,有時連去叁日。
“大夫說你還是少折騰的好。”他靜地夾了一道上乳白鴿,雪花颯颯作響門外。
她剛要說什么,又聽他問:“你喜歡梅花嗎?”
她抬起頭來,面上思慮:“以前沒想過,我年年看的是海棠。但現在看著梅花,覺得也很討喜,可能很多東西就是要真正接觸了才行。”
“你哪來一天天這么多道理?”暮池輕輕笑了,漆黑的眉目平仄都傳神,舉手投足間,無不流露出利索又優雅,像冰凍三尺上開出的梅,一種無需張揚便貴極的自內而外的氣息。
不渺透過米飯騰起的霧看他,即便隔霧看花,也美得動人心弦。
連門外的仿佛輕紗般的梅花香暈都吹了進來。
她微微挪開飯碗,迷惘了一會兒,說:“我這是認真回答你。”
“可以。所以喜歡是嗎?”他道。
“當然喜歡,我不是說……”
“就是這様。不渺,下次講道理前先堅定說出自己的,回應對方也給自己說話的底氣。”
他難得截了她的話,指關節輕輕敲了一聲桌面,目光依舊停在她臉上,偏偏語氣很輕淡,又輕柔地滑落冰涼衣擺。
冷風習習,梅開雪落,院內深靜。
她眨眨眼,朦朧間睜眼看去門外,側灑灑的冷雪和陰白的天空,而對面的人容色不變,依舊暗銷肌雪,素雪曉凝華。
心里不知生了什么念頭。
只覺得這里竟也開始似她第貳個家。
是時間太久了么,讓她生了這種眷戀,或者是來自貴人的善待。
不渺一百多年避世,性子在行走人世界難免孤立了些,即使過了七年,她在人情世故交往上還是泛泛而談。暮池是個十分敏銳之人,他是不是也看到了這份有心無力,所以總是培育她的邏輯作為。
她很感激他這份不明提又平常的溫柔細膩。
即使她可能再也不能和這個人世磋磨了。
她還是很喜歡。
“嗯嗯,下次一定。”
“快吃,就要涼了。”
……
不渺應著下人的呼聲,大步地朝梅園門外走,到了門外。就看到暮池正被下屬攙扶,他正垂頭昏沉,此時大雪已經停下,她目暏著他心口的血泊,絢麗地順著他胸衣的紋理蜿蜒滑落。
血光粼粼。
熱乎粘稠的血打落在白茫茫上的深深暈開,滴滴答答像冰墜枝椏掉下細小的鋒芒。
四周的人都慌亂地動作著,還有不曾見過的人。
她似夢非夢,畫面失聲般看著一場啞戲。
直到大伙都亂哄哄地進去,她才轉過身,見著了一路的梅花。
她想,自己真是愧對貴人,這種時候了,想的居然是平日里總覺得暮池是個梅妖,沒想到他還真開了一片艷灼的梅花。
四顧茫無人,但見白日低。
……
梅園陷入一股沉寂的氛圍。
不渺能感覺到所有人的愁緒,還有堂院里焦急的幾個新面孔。
白日,霜歌落塞鴻。
荒林帶昏煙,上有歸鳥啼。
天將暮,雪亂舞,雪滿梅園道。
陰天云層顯得格外的沉悶,仿佛有一層厚厚的氣壓,使得整個世界都變得擠兌起來。一絲陰霾,卻也帶來了一絲寒意。
而城里的小孩子似乎對這様的天氣很開心,迎著大風吹啊吹,幾人張開雙手站在大街上,頭發吹得狂亂,仍在嬉皮笑臉。
靠著冰涼的闌欄,不渺遠眺到這一幕,不由得泛起點點笑意。
不知過了多久。
石街上已空無一人,所有的熱鬧蕩然無存。
她起身,摸到臉被凍的僵冷。
夜半子時,孤燈落碎花。
不渺靠在暮池屋內的窗邊,寫了一封給兄長的信,停筆擱箋,望了一眼床上三千華發散盡的人影。
翌日,梅園的活氣又回來了。
總歸不過于,大夫今日來探脈時,驚奇地道:“真乃神人也啊,如此險象竟安康無事了!”
讓眾人大吃一驚,又喜上眉梢。
畢竟昨日的景象太過慘烈,暮主公也只剩一口氣,連大夫都說傷至心脈,難難難。
原本注定的死象竟一下險求變為生,這是多振奮人心的消息啊!那幾人迅速吩咐手下,看様子是去稟告主營了。
經此一日,暮池算度過危機了。
灰暗的云層所覆蓋,仿佛所有的色彩都被這無盡的陰霾所吞噬。
細挑炭火靜中聽,籟落沙聲仿佛。
閑窗寒已深,重簾未卷影沉沉,輕雪帶風斜。
暮池這幾日養傷間,對外誰也不見。
他這次的傷是怎么來的似乎沒有誰提起,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混跡與兩軍之間交鋒,即使是謀客,也有被刺殺的風險。而他這幾日忙了什么也沒人知曉,仆從們只照常端茶倒水。
一連數日。
突然,靜謐的時光驟停,天光也似乎被什么遮住,有人以站立姿態站在他的案頭,目光落在他身上。
擱下手中密函,暮池抬起頭來。
是不渺,挨著他的案前,腰束裁撒花軟煙羅裙,外罩一件逶迤拖地的煙色蟬翼紗。厚重的青嫩色毛氅把自己束住卻依舊腰若細柳,唯有臉色像被冰住了。
她雙手都縮在毛袖里,睫上有冰凌打落,被她的熱氣慢慢融化,細小的濕潤了她的眼周。
“貴人。”
她沉沉地叫著,似要和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