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一南北大國文課:六朝文學篇
- 張一南
- 4557字
- 2023-07-28 18:02:15
老父親曹操
曹操(155—220年)在建安作家里是輩分最高的,他是老一代的東道主,也是曹丕、曹植的父親。曹操的創作,還帶著很多舊文學的特征。在建安文人里,曹操是一個老父親的形象。
今天我們能見到的曹操的創作,都是他的樂府。曹操還是個漢朝人,他可以寫樂府,但他不知道他可以寫詩。當然,他也不用寫樂府,他寫樂府純粹是出于個人愛好。曹操是個俗樂愛好者,他后來甚至干脆娶了一個樂府從業者做正妻,就是曹丕、曹植的母親卞夫人。曹操寫樂府,用的都是漢樂府的舊題目,在形式上比較保守。你可以想象他是一個喜歡京戲的老干部。
曹操掌權以后,他喜歡寫樂府的這點私人愛好可就派上了用場。樂府可以分兩種:一種是真正的民間樂府,就是流行歌曲,相當于《詩經》里的《風》;另一種是廟堂的樂府,為了朝廷禮儀,由高級官員特意創作出來的,相當于《詩經》里的《頌》。這兩種樂府有相通的地方,也有區別。流行歌曲是販夫走卒誰都可以寫的,廟堂之樂卻只有很特殊的人才有資格寫。如果最高統治者自己是文學家,那么就會由最高統治者親自寫。
皇帝參加詩歌創作,是六朝的一個特點,所謂“六朝才子至尊多”。曹魏有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蕭梁有蕭衍、蕭統、蕭綱父子三人,這兩組父子的身份很像,都是開國的最高統治者、世子和世子的同母弟(等于是候補世子),可以說是一個王朝地位最高的三個人。到陳隋的時候,陳后主陳叔寶和隋煬帝楊廣也都是重要的詩人。他們不是簡單的文學東道主,而真的是一個時代創作水平最高的詩人。這些詩人皇帝兼具才華和地位,往往有創作禮儀歌曲的特權。
建安時代因為短和亂,所以我們不能坐實這個時代有哪些民間樂府,我們能看見的建安樂府,就只有曹氏統治者寫的廟堂樂府了。
曹操寫這些樂府,應該都是“倚聲填詞”,按照漢樂府原來的音樂,填上新詞,就像我們今天寫古風歌詞一樣。《三國演義》老版電視劇里加了一段臺詞,說曹操是先寫了這些樂府歌詞,然后讓樂工譜上曲。這是我們新中國早期流行的創作方式,是電視劇的主創人員熟悉的方式,但應該不是曹操的創作方式。
樂府本來是不講個性的一種文體,但是曹操這個人,我們都知道,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個性特別強的一個人。所以,他寫的樂府也都很有個性。他寫的廟堂樂府也不端著,也會寫特別實在的話。他的樂府也不像真的流行歌曲那樣,完全抹殺個人性,而是都寫他自己的個人經歷,寫他南征北戰的事,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曹操寫的,別人寫不了。
曹操在亂世中做成這樣的事,一定得是個現實主義者,看問題一定得特別實在,而且看到了就得敢說敢做,不拘禮法。這種特質,肯定也會影響到他的創作。在建安詩人里,他的角色是一個老父親,樸實無華、不追逐時髦、人情練達,又有點強勢。所以鐘嶸評價他“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
當初我的老師給我們上文學史的時候,說:“有人問我,你到底怎么看曹操這個人?我說,他這個人還是有理想的。”我當時不太理解老師為什么會說這么一句,或許現在也不是很理解。我現在的理解是,曹操終究還是一個士人,或者至少是把自己看成一個士人的。他認為自己是作為一個士人,帶領著一幫士人,在亂世里為士人爭福利,從而也為老百姓謀太平。當然,他奮斗一生,最后的結果離他的理想還很有差距。他作為一個詩人,也有沖動的時候,也會做很多違背自己理想的錯事,會傷害到很多士人。但我始終相信詩,相信一個人的詩是反映他的本心的,因為詩里會留下很多他本人沒有注意到的痕跡。透過曹操的樂府詩,我看到,曹操是把自己看作一個士人的。
《短歌行》是曹操的代表作,最集中地體現了曹操作為一個士人領袖的理想:
《短歌行》是一首四言樂府。漢樂府也有四言體,四言體的樂府跟四言體的《詩經》沒有直接的關系,就是為了配合音樂,跟六言的、雜言的樂府沒有本質區別。好比今天的流行歌曲也可以寫成四言的,但是完全不可能遵守《詩經》的藝術規范。曹操寫的四言樂府,也基本是俗樂,娛樂性很強,不是那種模仿《詩經》的雅樂。
這首歌很像是用于宴會演唱的,曹操是以士族階層領袖的身份來寫作歌詞的,所以他在歌詞中盡量地表達對士族階層的善意,這首樂府也就很好地表現出了曹操作為士族階層領袖的精神氣質。
《短歌行》是漢樂府的舊題。這個題目是以“短”為歌詠對象的。“短”是說人的壽命短。所以《短歌行》的主題就是人生短暫。人生短暫,就要好好珍惜生命,及時行樂或者建功立業。
生命短暫,是中古士族文學流行的主題。曹操參與到這個創作傳統中來,說明他把自己視為一個士族,不管他建立了什么樣的功業,他都是在以士族的方式——而不是以帝王的方式——體驗人生。
開頭“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是一個很低沉的調子。如果把曹操看成一個帝王,就很難理解他為什么要采用這么一個低沉的調子。如果把他看成一個士人,那就很簡單了,這就是六朝士人的典型形象。“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這是點《短歌行》的題目。人的生命短暫得就像朝露一樣,而令人難過的是,偏偏已經過去了那么多日子了。感嘆生命短暫,正是因為珍惜生命,熱愛生命。
于是,作為士人的曹操,就借酒澆愁。只有及時行樂,才能忘記生命短暫的憂思,這同時也是在宴席上勸酒的話。
接下來,曹操直接用了兩句《詩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種做法是允許的,因為樂府和詩是不同的文體。在中國文學的傳統上,不同文體之間相互借鑒,特別是新文體借鑒老文體,是不算抄襲的,哪怕照搬都是允許的。這種照搬往往還可以提高新文體的地位。就好像我們今天的流行歌曲里,如果引用兩句古詩,是不算抄襲的,不僅不算抄襲,還能提高流行歌曲的文化品位。
“青青子衿”是士人的服裝。這兩句詩的意思是,那穿著青衿的士人啊,是我思念的。思念到什么程度呢?“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深沉文雅,顯示出士人的風度。曹操在這里表示,我喜歡的是士人,思念的是士人,我希望士人都到我這里來。他用士人的語言表達對士人的思慕,是把自己當成士人的。
接下來,曹操繼續引用《詩經》:“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直接用《詩經》里的句子,形容宴會的場景,表示我們和古人是一樣的,這就顯得很風雅。
在一個風雅的鋪墊之后,曹操爆出了感情非常激越的句子:“明明如月,何時可掇?”這兩句有很多版本,但不管用什么字,都不影響這兩句的意思是非同尋常的。大概意思是說,月亮什么時候會掉下來啊。也就是說,我們這些人,什么時候會死啊?于是他“憂從中來,不可斷絕”。這一句想象很奇肆,充滿了死亡的焦慮。
在這奇肆的一句之后,曹操又回歸和緩,開始引用《詩經》:“越陌度阡,枉用相存。”老朋友們都越過田野來看我了,這份好意,真是謝謝了啊。其實,這是在寫,這些士人們都來投奔他了。但是他要說成是朋友的相聚,故意抹殺上下級的關系,把政治上的相互依存寫成朋友間的相知相聚,這是對他的下屬客氣,也是一種士人的風雅。“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我們在遠別之后,又近距離地相聚在一起了,一邊吃飯,一邊聊天,心里想著舊時的交情。其實,這時候曹操已經是這些“老朋友”的東道主了,身份早就很懸殊了。他說還想著舊時的交情,就是說,別管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我們都是老朋友,還像過去一樣相處就行。話說得很親熱,但也很客氣。對于下屬,曹操仍然希望以朋友相處,用士人的方式來交往。
接下來,又是一個有沖擊力的畫面:“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形象性非常強。《三國演義》在這里還特別鋪敘了幾句。“繞樹三匝,何枝可依”,這給人感覺是當時實際的景象,但是也讓人覺得,怎么有點凄涼啊,不像是最高統治者該說的話啊。這是在寫亂世中士人流離漂泊、無依無靠的感覺。
現在的人覺得很難理解,這么一位權傾天下的人物,在宴會上面對自己的下屬,為什么要唱這么幾句,多不吉利啊。所以《三國演義》還設計了一段情節,讓樂師跟曹操說,您說這個話不吉利,讓曹操一生氣,把樂師捅死了。這是羅貫中理解的“橫槊賦詩”。其實,這里反映了羅貫中及當時元朝的說書人,已經不理解曹操的心態了,覺得一個帝王級的人物說出這樣的話來,不好理解。
其實,死亡焦慮也好,漂泊無依的感受也好,都是士族的生命體驗。曹操說的話,都是士人說的話。曹操這是在表明,雖然我領導著你們蕩平天下,但是我內心深處還是一個士人,是一個敏感的讀書人,我和你們一樣感受著亂世的動蕩和生命的無常,而不是一個眼里只有功名富貴的軍閥。這里面有曹操試圖和士人拉近心理距離的成分,同時也折射出當時一般士族的抒情方式。
這時候,曹操卒章顯志:士人在亂世中沒有依靠,太苦了。那么,就讓我變身為一個丞相,來做你們的依靠吧。因為我是士人,知道士人的苦,所以我知道應該怎樣照顧好士人。我要做一個周公那樣的丞相,盡我所能地招致、庇護天下的士人。周公是一個丞相,也是制禮作樂的人,是千古士人的偶像,曹操就想做一個這樣的人。這一句話說得有點大了,但說到底,曹操的理想還是士人的理想、儒家的理想。
曹操的另外兩首名作《觀滄海》和《龜雖壽》也是四言樂府,它們共同隸屬于一組題為《步出夏門行》的樂府。每一首最后都有跟正文關系不大的“幸甚至哉,歌以詠志”,可見是用于演唱的。這一組作品的內容都跟“步出夏門”沒有關系,可見“步出夏門行”是曲調名,跟后來的詞牌一樣,并不限制歌詞的內容。曹操的《步出夏門行》個人性很強,《觀滄海》是寫遠征烏桓后經過海邊,這種經驗在當時不是普通人能有的;《龜雖壽》里也有他個人“烈士暮年”,英雄感覺到自己逐漸老去的體驗。樂府是給眾人演唱的,就像今天的流行歌曲一樣,不用寫個人經驗。曹操個性很強,寫樂府也要寫上個人經驗,但是這不妨礙這些仍然是樂府。
曹操的五言樂府也經常寫他的個人經驗。這還是跟他的身份有關,他是以統治者的身份來創作樂府的,所以他往往改造樂府舊題,借用相近的樂府題材,把他個人南征北戰的經驗寫進去。
比如《蒿里行》,本來是給普通人的挽歌,曹操用來寫戰亂造成的普通人的傷亡,這是借鑒了樂府的傳統。但是里面又很具體地描述了漢末群雄爭霸的過程,這是很特殊的個人經驗,是一般的挽歌里不可能有的,只能是特殊時代特殊人物的手筆。其中哀挽的部分,“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這些都是很有表現力的句子,成為建安文學的經典。
再比如《苦寒行》,也是漢樂府的題目,用來夸飾寒冷的天氣,被曹操借用來寫冬天行軍的經歷,很具體地描繪了冬季行軍的景象。這種經驗也是沒有普遍性的,但是會給讀者以新鮮感。曹操一生充滿了這樣的特殊經驗,目睹過無數千年一遇的苦難,這給他的作品帶來了特殊的魅力。這種魅力在一定范圍內是不可復制的。杜甫在安史之亂期間的一些五言擬樂府,可能受到了曹操樂府的影響。
曹操這位建安時代的老父親,一生都在寫漢樂府,還沒有走向近體,他和其他建安詩人還是不太一樣的。作為我們這門課的起點,他那種強烈的個性,對個人經驗的書寫以及士人身份的自我認同,還是符合這個時代的主題的。在遙遠的未來,某些合適的時機,會有人想起曹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