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與潛意識:向內探尋隱藏的自我
- (瑞士)卡爾·古斯塔夫·榮格
- 3630字
- 2023-07-24 15:26:53
夢的解析方式的探究
由于夢的解析工作先要深入了解意識真正的情況,因此,我們需要兼顧做夢人的哲學、宗教、倫理觀念,以對夢的象征做出處理。最理智的做法是,不將某些象征當成擁有固定不變的符號或表征,而應將其當成真正的象征物,即一些未知的或嶄新的構造。另外還應在對其的討論中,加入做夢人在意識狀態中的關系。將這種對夢的象征物的處理方法應用到實踐中是有利的。我重點突出這一點兒的原因在于,從理論上說,確實有些已知的象征物有著固定不變的內涵,我們之所以能確定潛意識的構造,靠的就是這些相對固定不變的象征物,否則要掌握或探討某種事物都是不可能的。
我說相對固定不變的象征物有著不固定的內涵,可能會讓部分人感到疑惑。實際上,象征物之所以能展現出有別于其余符號、病癥的地方,正是因為其內涵不是固定的。眾所周知,弗洛伊德學派在解析夢時,用到了“性象征”的方法,這十分牽強。然而,他們的性象征就是性的代表,已經被定義了,而這恰恰就是我所謂的符號。弗洛伊德的性觀念其實彈性極大,范圍籠統,簡直能夠包羅萬象。其內容很清晰,內涵卻很不確定,簡直能把人體所有腺體的生理活動和人類精神極限都囊括在內,如此豐富。以大家熟知的固定模式為依據,主觀地發表意見,還不如把這些象征物當成未知的、難以辨識的、根本不能定性的事物。比如,男性生殖器只能代表男性生殖器本身。站在心理學的角度,男性生殖器本身就是種象征意象,要判定其內容頗具難度,這跟近來科拉內費爾德提出的觀點是一樣的。現在的人經常跟過去的原始人那樣濫用男性生殖器象征,但他們始終認為,用來祭祀的象征物是一回事,現實中的男性生殖器又是另外一回事。男性生殖器在他們看來,是種超越自然的創造,不管治療疾病還是生產,都以此為力量的源頭,一如雷曼所言,“威力無窮的事物”。時常出現在神話和夢中的公牛、驢、石榴、公羊、閃電、馬蹄、舞蹈、農田里外形古怪的共生物、經血等意象,包含著的事物和性本身,作為一種內涵原型,都相當難以理解,都能在原始人的超自然象征中,利用心理學原理對其做出最恰如其分的解釋。我們能從上述意象中找到超自然象征這種非常固定的象征,卻不能據此確定這些事物一旦在夢里出現,就不會有其余內涵。
我們需要尋找其余解析夢的方法,以便應用于實踐中。可我們若一定要遵從科學原則,對夢進行徹底解析,那我們再進行研究時,就只能把這類象征全都當成原型。但由于病人的心理狀態也許會留意到夢的相關理論以外的事物,而不是這些理論本身,因此,這種解析夢的方法很有可能會犯下大錯。所以,我們為方便治療,最佳做法是先挖掘出象征物的意義和在意識狀態中的關系,即認為象征物是變化的。這要求我們拋棄所有先入為主的觀點——哪怕觀點本身極好——再幫助病人尋找所有事物的內涵,為此要不遺余力。這種解析夢的想法得出的夢的相關理論,很明顯不會讓人滿意,實情也的確是這樣的。但醫生若用了太多固定象征物,那他的觀點就很有可能非常平庸,也非常主觀,最終要想滿足病人的需求是完全不可能的。我要經過詳細論述,才能解釋這一觀點。不過,我已經在別的地方發表了論文,能為這一觀點提供強有力的證據。
前文提到,醫生在治療早期對夢進行研究時,往往會下意識地選擇潛意識一般可能選擇的方向。但病人在早期階段,根本無法立即對夢的更深層次的內涵有所了解。至于治療方法,也對我們提出了相同的要求。醫生從固定象征物中獲取的經驗,能幫他得出這種與眾不同的觀點。不管診斷還是預見,這種觀點都能發揮巨大的作用。
有一回,我需要為一個十七歲的女孩診斷。我得到一名專家的提醒,她可能患了進行性肌肉萎縮癥,現在還是初期。另外一位專家卻說,她患了歇斯底里癥。我之所以被請過去,就因為兩位專家的觀點截然不同。我看了病人的臨床診斷報告,認為可能是器質性病變,可她又出現了歇斯底里癥的癥狀,這是確鑿無疑的。我問她是否做夢,她立即說:“做過!做過很多恐怖的夢。最近夢到,一個夜晚,我往家走,路上非常安靜。我透過半開半閉的起居室房門,看見我母親在一盞吊燈下懸掛著,在從窗戶吹進去的冷風中飄來蕩去。還有一回,我夢到天已經黑了,屋里忽然傳出一聲奇怪的叫聲。我急忙跑過去查看,看到一匹馬受了驚嚇,正掙扎著想要從屋里跑出來。最終,馬找到大門,從那里進入四樓走廊,接著一下跳到街上,摔死了。這一幕讓我大吃一驚。”
兩個夢中的死亡事件,確實能讓人大吃一驚,可是很多人都經常做恐怖的夢。我們先來關注兩個夢中最引人注目的“母親”和“馬”的內涵。這兩種生物都選擇了自殺,因此必然屬于同種類型。作為原型的母親象征物能給出的提示包括源頭、自然、承擔著間接創造責任的事物、實質和物質、物性、下身(子宮)、身體機能等。與此同時,我們還由此聯想到了潛意識、自然、本能的生命,以及生理范圍,也就是人類的居住地,也可以說人類的容納地。母親是基本意識的代表,因為其是容器,是運送、孕育的中空物體(子宮)。在某種物體內部,或被某種物體容納,周圍一片黑暗,身處其中,自然會感到恐怖。我根據這種種提示,羅列出了神話、字源學中跟母親相關的所有含義、變義。中國哲學家關于“陰”的含義,也包含在內。這個夢的內涵就是如此,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不可能體驗過這些。這些是歷史的殘留物,之所以保留到現在,既是借助語言,也是借助心靈構造的承襲。不管在哪個時代、哪個民族中都能找到它。
此處的“母親”就是“我媽媽”,跟我們熟知的母親沒有區別。與此同時,母親的象征又暗示著另外一種系統的概念,我們稱這種暗示為“隱藏的且被自然約束的生命體”。這樣說還是忽略了很多與此相關的含義,顯得太過狹隘。跟我們的想象相比,這種象征的精神性要復雜得多,我們要辨認出它,必須站到很遠的地方,即便如此,也只能大致辨認出它。這些特性迫使我們在解析中采用象征的方法。
若在解析這個夢時,采用該結論,我們就能得出潛意識的生命正在自我毀滅這一含義。這個夢給做夢人乃至所有旁觀者的意識的信息就是如此。
在神話、民間傳說中,“馬”作為一種原型,非常常見。在潛意識中,馬這種動物代表著一種排在人和野獸之后的非人的精神。民間傳說中的馬總能看到幻象,聽到聲音,并會講話。馬作為一種承載的動物,跟母親的原型存在著緊密的關聯。瓦爾基里[2]帶著已經過世的英雄去瓦爾哈拉,特洛伊木馬的肚子里藏著希臘人。馬作為比人低等的動物,既代表著下半身,也代表著以下半身為源頭的動物本性。馬是動物性力量和交通工具,可以運送人類。跟一切缺少高等意識的動物一樣,馬也會受到驚嚇。除此之外,馬,尤其是能在黑夜中預測死亡的馬,還跟巫術或者魔咒相關。
“馬”和“母親”的意義顯然區別甚微,二者分別代表肉身的動物性部分和生命之源。若在解析夢時運用這種含義,便可將其解析為動物性正在自我毀滅。
兩個夢的含義基本相同。不過,第二種說法好像更加獨特,這是根據一般規律推導出的結論。夢中沒有談及做夢人的死亡,這一點兒可證明其獨特與微妙。我們經常夢到自己的死亡,這不是什么大事。死亡真正降臨之際,展現在夢中,會是另外一種姿態。所以以上兩個夢都說明了肉身患有非常嚴重的、會致人死亡的疾病。這并不是胡亂猜測,緊隨其后的診斷可以為此證明。
而相對固定的象征物的共性,我也在前文中做了大致說明。有很多類似的案例,其含義在應用于每個個案中時稍有差異。必須用科學方法對神話、民間傳說、宗教、語言進行對比研究,才有可能確定這些象征符號有什么含義。在夢里,人類心靈的進化過程更易凸顯,在意識狀態中則不然。通過象征物,夢展現出了起源于最原始層次的自然天性。意識經常不受自然法則的約束,但也可以重新跟自然法則交融,只要它與潛意識同化即可。我們可以借助這種方式,指引病人找回真正的自我法則。
我只能在這篇簡短的論文中探討跟本文主題相關的部分內容,除此之外的內容都無法涉獵。我也不能羅列出所有以潛意識給出的材料為依據,讓人恢復正常的大大小小的方法。跟醫生期望獲得的療效相比,這其中的同化作用要大得多。更有甚者,還能實現我們的最終目的,也就是完成個人的人格。這個目標可能便是我們生命的源動力。
我們這些醫生必然能率先以科學的方式,對這個自然過程展開觀察。一般來說,我們能看見的僅僅是疾病的發展,無法看見病人康復之后的狀況。但我們要對持續幾十年的正常發展過程進行更深入的研究,必須要等到治療生效以后。若能多多了解潛意識的心理發展方向,若在心理學觀念的構造過程中,不完全依靠有關病理的知識,那對于夢展現出的過程,我們就不會覺得難以理解,在辨別象征符號有何含義時,也會更加得心應手。我覺得所有醫生都應該了解,普通心理療法都能切分成一個發展過程的多個步驟,時而上升,時而下降,解析法就更是如此了,因此,每一個步驟的方向都有可能變成截然相反的。每次分析都只代表心理發展過程的某一步驟或某一方面,既然這樣,再對其進行對比,只會引發混亂,帶來失望。這就是為什么我只想探討本文涉及的問題的基本原理和應用。畢竟要想得到滿意的結論,必須對真相進行近距離觀察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