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與現實:中國民間宗教探索
- 濮文起
- 4562字
- 2023-07-13 16:43:36
二
從宗教社會學的角度看,民間宗教曾在中國歷史上發揮了兩種社會功能。
首先,從社會苦難土壤中生長起來的民間宗教,曾在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和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發揮了抒發下層民眾宗教情感,寄托下層民眾理想追求的社會功能。
東漢末年,五斗米道主張信徒要互助互愛,“誠信不欺詐。”信徒有病,則“自首其過”。為此,特設“靜室”,做病人思過之所。又設有“鬼吏”,主為病人請禱。對犯法之人,不隨便處罰,“三原然后乃行刑”,比孔子的“不二過”要寬容得多。五斗米道還在境內大路邊建立“義舍”,以供過往之人食用。不過,只能“量腹取足”,不可多吃多占,“若過多,鬼輒病之”。此外,五斗米道還實行禁酒等利民措施。因此,“民夷便樂之”,深受境內百姓的歡迎,成為下層民眾心目中的一方樂土,僅從關西經子午谷逃奔漢中的就有數萬家。而太平道提出的“致太平”理想,追求的是一種既無剝削壓迫,又無饑寒病災,更無詐騙偷盜,人人自由幸福的太平世界。因此,對于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廣大民眾具有極大的吸引力。于是,“十余年間,眾徒數十萬,連接郡國,自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八州之人,莫不畢應”
。隋唐時代與北宋時期,彌勒教宣揚彌勒下生信仰,正迎合了下層民眾的精神需求,因而入其教者眾。宋代的明教提倡互助互用,“始投其黨,有甚貧者,眾率財以助,積微以至于小康矣。凡出入經過,不必相識,黨人皆館焉。凡物用之無間,謂為一家”
,“故其黨不勸自盛”
。特別是明教追求光明,鞭撻黑暗的教義思想,頗受下層民眾的擁護,使其流傳甚熾,尤以閩浙一帶為盛,僅溫州一地就有明教齋堂四十余處。
到了元末,白蓮教以“明王出世,彌勒下生”的教義思想昭示天下,遂使下層民眾“酷信彌勒之真有”,紛紛入教,借以實現“冀其治世,以蘇其苦”的理想。
明中葉無為教出現以后,繼承了五斗米道、太平道以來各種教派的這一傳統,因而贏得了下層民眾的狂熱信奉。對此,無論是正統佛教還是封建統治者都對無為教的興盛表示震驚和恐慌。萬歷初期,佛教名僧憨山德清在山東傳教時,得到地方豪族黃氏支持,而無為教在下層民眾中廣泛傳播,與憨山德清分庭抗禮。面對此種狀況,憨山德清一面攻擊無為教為外道,“絕不知有三寶”;一面與無為教爭奪信徒,號召“凡為彼師長者,率徒眾來歸,自此始知有佛法”。南方凈土宗大師蓮池祩宏與密藏道開更是對威脅佛教的無為教大加撻伐。蓮池祩宏指斥無為教創立者羅清及其所著《羅祖五部經》
說:“有羅姓人,造五部六冊,號無為卷,愚者多從之,此訛也。彼所謂無為者,不過將萬行門悉廢置,而不知萬行即空,終日為而未嘗為者,真無為也。彼口談清虛,而心圖利養,名無為而實有為耳。人見其雜引佛經,更謂亦是正道,不知假正助邪,誑嚇聾瞽。”“凡我釋子,宜力攘之!”
密藏道開則誣蔑無為教信徒“蚊蟲鴇聚,邪淫混雜,貪味卑污,莫可名狀。而愚夫愚婦,率多樂從其事,而恣其貪淫,雖禁之使不歸向,有不可得。此其教雖非白蓮,而為害殆有甚于白蓮者乎!”
與此同時,萬歷十五年(1587),都察院左都御史辛自修在是年正月庚子上奏朝廷的折子中也說:“白蓮教、無為教、羅教,蔓引株連,流傳愈廣,蹤跡詭秘,北直隸、山東、河南頗眾。值此兇年,實為隱憂。”
針對此種形勢,為了維護明朝專制統治,禮部上奏朝廷《請禁左道以正人心》:
有羅祖教、南無凈空教、凈空教、悟明教、大成無為教,皆諱白蓮之名,實演白蓮之教。有一教名,便有一教主。愚夫愚婦轉相煽惑,寧怯于公賦而樂于私會,寧薄于骨肉而厚于伙黨,寧駢首以死而不敢違其教主之令。此在天下處處盛行,而畿輔為甚。不及令嚴為禁止,恐日新月盛,實煩(繁)有徒,張角、韓山童之禍將在今日。
這些驚心動魄的描述,足以說明無為教在下層民眾中廣泛流傳的繁盛景況。
繼無為教之后相繼建立的黃天道、東大乘教、西大乘教、弘陽教等教派,同樣在下層民眾中擁有廣大信眾。黃天道流播華北、江南;東大乘教信眾遍布北直隸、河南、山東、山西、陜西、四川,不下二百萬人;西大乘教除流傳華北各省外,還遠及江西、安徽、四川等地;弘陽教的信眾則遍及華北、東北、湖北和四川。下層民眾紛紛加入這些教派,既為了尋求精神寄托,更為了實現理想追求。下層民眾這種對人生的美好憧憬,步入清代以后,便表現得更加強烈。清初思想家顏元曾對當時下層民眾信仰民間宗教態勢做過如下實錄:“迨紅巾、白蓮始自元明季世,焚香惑眾,種種異名,施禁施出。至今若‘皇天’、若‘九門’、若‘十門’等會,莫可究詰。家有不梵剎之寺廟,人或不削發之僧尼,宅不奉無父無君之妖鬼鮮矣!口不誦無父無君之邪號者鮮矣!風俗之壞,于此為極。”顏元說的是明清鼎革之際的民間宗教信仰狀況,等到清朝定鼎中原后,伴隨一大批新的教派面世,又掀起了一場新的民間宗教信仰狂潮。
清初,天地門教、八卦教問世不久,便首先在它們的發祥地魯西北和魯西南流傳起來。最遲到清中葉,這兩大教派的虔誠信眾就已遍及華北。在此期間,作為八卦教支派與流裔的震卦教、離卦教、坎卦教、清水教和天理教,深深扎根于鄉村社會,在抒發下層民眾宗教情感和寄托下層民眾理想追求方面,表現出比八卦教更加鮮明的特色。其中,天理教甚至以分配土地為號召,吸引了廣大農民,“是以相從者眾”。清茶門教在直隸、河南、山西、湖北、江南(今江蘇、安徽、上海)等省扎根串連,信徒頗眾。張保太大乘教倡教之初,正值“三藩”平定之后。歷時八年的“三藩之亂”,使云、貴、川、湘、鄂等省人民飽受戰亂之苦,渴望“明主”盛世出現。因此,張保太大乘教便很快由其誕生地云南大理府太和縣(今云南大理)傳遍西南地區,接著又向長江中下游流傳,在湖北、湖南、江南三省擁有廣大信眾,并將其教勢滲透江西、廣東、安徽、河南、陜西、山西等省。在理教最初只是在天津一帶流傳,自清中葉始,由于該教派凸顯了戒食煙酒和社會救濟功能,因而以天津為中心迅速傳向全國。
張進斗龍華會以及由其派生的混元教、三陽教、西天大乘教,在民間到處宣稱它們將要建立的是“新天新地新乾坤,新人新書新星辰,新人新象新時辰,新人新世新長人”
的嶄新世界,因而使下層民眾趨之若鶩,其信眾遍布川、楚、陜、甘、豫五省。老官齋教從清初到清中葉一直控制著江南七八個省份的成千累萬的信眾,而其支派五盤教、青蓮教、先天道、燈花教則于清后期將教勢擴展到西南四川、貴州等省,成為這些地區下層民眾競相皈依的理想去處。真空道以戒吸鴉片為宗旨,在清末的江西、廣東、福建、江蘇、浙江擁有廣大信眾。黃崖教在山東肥城境內的黃崖山建立起一個財產公有、教養兼施、君師合一、士農商兵相結合的村社式的“理想王國”,成為清末齊魯大地上的一方樂土,來歸者達兩千家,人數累萬。人們在此安居樂業,其業績可與東漢末年五斗米道在漢中建立的農民政權相媲美。劉門教在四川舉行年終發放米票、四季施衣施藥以及施棺、施義地、放生息災愆等“濟幽救陽”活動,同樣吸引了眾多信徒。上帝教力圖實現的那種“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處不飽暖”的太平世界,更是在下層民眾中引起了強烈共鳴,得到了下層民眾的積極景從。
其次,從社會苦難土壤中生長起來的民間宗教,曾在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和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發揮了策動、組織與領導農民暴動、農民起義的社會功能。
東漢末年,五斗米道在漢中建立政教合一政權,據險自治二十余年,在政治、思想、經濟等方面實踐著農民階級渴望的理想王國;而太平道則在中原大地發動、領導了黃巾軍大起義,從根本上動搖了東漢王朝的專制統治。在彌勒教盛行的隋唐時代與北宋時期,彌勒教曾于隋大業六年(610)組織數十人企圖入宮奪取政權;接著,大業九年(613),又有彌勒教徒宋子賢自稱彌勒佛出世,“將為無遮佛會,因舉兵欲襲擊乘輿”,想殺掉隋煬帝。
唐玄宗開元元年(713),貝州(今河北清河)王懷古預言彌勒佛下生,將取代李唐江山。宋仁宗慶歷七年(1047),涿州(今河北涿州)人王則倡言“彌勒佛當持世”,舉兵造反,殺官據城。
由明教策動和領導的農民起義,則有北宋末年的方臘起義和南宋初年的鐘相、楊幺起義。至于由白蓮教策動的元末紅巾軍大起義,更是推翻了蒙古貴族的黑暗統治。
進入明代以后,由白蓮教策動和領導的農民起義,此起彼伏,從未停止。其中,著名的有永樂十八年(1420)山東唐賽兒起義和天順八年(1464)劉通、石龍領導的荊襄流民大起義。無為教等各種教派出現以后,繼承了民間宗教策動、組織和領導農民起義的斗爭傳統。萬歷二十八年(1600),無為教徒趙古元在徐州運河兩岸率眾起義;萬歷三十四年(1606),另一無為教徒劉天緒在南京率眾起義;特別是天啟二年(1622)東大乘教徒徐鴻儒、于弘志分別在山東和北直隸領導的農民起義,給明王朝以沉重打擊,被明朝統治者稱為“二百六十年未有之大變”。
清初問世的民間宗教思想理論體系,更加突出了民間宗教策動和組織農民起義的戰斗品格。因此,在這套民間宗教思想理論的影響與形塑下,各大教派發動和領導的農民起義無論是在次數上還是在規模上都超過了以往任何朝代。乾隆三十九年(1774),清水教在山東揭竿而起,與清軍在運河兩岸浴血奮戰,從此拉開了清代民間宗教大規模武裝反抗封建專制統治的序幕。嘉慶元年(1796),混元教、三陽教、西天大乘教策動、領導了川陜楚農民大起義。這場大起義,歷時九年,組織和動員了四五十萬農民投入反清斗爭,縱橫馳騁川陜楚甘豫五省廣大地區,拖住了清王朝十六個省的數十萬兵力,殲滅了大量清軍官兵和數百名高中級將領,大大削弱了清王朝的軍事力量;這場大起義還使清王朝耗費白銀一億五千萬兩,造成國庫空虛,財政支絀的窘狀,促使清王朝在取得了暫時的勝利之后,終于告別了輝煌的“康雍乾盛世”而走向衰落。在這場大起義平息后不久,即嘉慶十八年(1813),天理教又在豫北率眾起義。當天理教首李文成率領起義農民與清軍在豫北鏖戰之時,另一教首林清則派人乘仁宗颙琰外巡木蘭時攻打皇宮,試圖奪取中央政權,聲勢威震朝野,被颙琰稱為“漢唐宋明之所未有”的“非常之事”
,可見其影響之巨大。咸豐元年(1851),上帝教率眾在廣西金田起義,開始了一場雄踞半壁河山達十四年之久的太平天國革命。此后不久,燈花教領導十數萬號軍轉戰黔川、黔湘、黔鄂邊毗地區,堅持武裝反抗清朝統治達十四年之久,稱為轟動朝野的“元惡巨憝”。同治五年(1866),黃崖教在山東省肥城境內的黃崖山率眾起義,其與清軍的浴血奮戰和失敗后的寧死不屈精神,驚天地,泣鬼神,震動齊魯大地。而光緒二十六年(1900)由義和拳策動的抗擊帝國主義八國聯軍的義和團運動,則在晚清歷史上譜寫了一曲悲壯的愛國主義頌歌。到了民國時期,更是爆發了由多種教門組織和領導的反抗軍閥暴政與反抗日寇侵略的紅槍會運動。
凡此種種,足以說明,民間宗教曾在東漢以降的1800多年的封建社會和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既發揮了抒發下層民眾宗教情感,寄托下層民眾理想追求的社會功能,又發揮了策動、組織與領導農民暴動、農民起義的社會功能。民間宗教兩種社會功能的發揮,自有其內在邏輯。大體上說,平常年代或者說和平時期,民間宗教主要是發揮了抒發下層民眾宗教情感、寄托下層民眾理想追求的社會功能。可是,每當天災人禍接踵而至或社會動亂之際,民間宗教就會立即與斗爭思想相結合,成為農民暴動、農民起義的策動者、組織者和領導者。人們只要以此來觀察中國歷史上的民間宗教,便可以一目了然,洞悉其中的發展規律和所謂的堂奧與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