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與現實:中國民間宗教探索
- 濮文起
- 3636字
- 2023-07-13 16:43:32
三
在中國宗教發展史上,作為正統宗教的佛教與道教,忽而佛教受寵,道教失勢;忽而道教興隆,佛教衰微,這主要是基于封建皇帝的好惡來決定的。與此不同,明清時期華北民間宗教的崛起與興盛,并不仰賴于封建統治階級的態度,而主要是取決于社會的治亂??v觀明清時期華北民間宗教發展史,每當天災人禍接踵而至或社會動蕩之際,都是華北民間宗教的繁盛期,這便成為明清時期華北民間宗教的發展規律。用這條規律證諸整個中國民間宗教發展史,同樣適用,因此帶有普遍性。把握這條規律,對于認識明清時期華北民間宗教乃至中國民間宗教的歷史作用與深遠影響,都會收到“綱舉目張”之效。
明清時期華北民間宗教的歷史作用是巨大的。首先,如上所述,明清時期華北民間宗教,以它的領袖地位,將大江南北的民間宗教信仰統一在自己的旗幟之下,從而形成了一個獨立于正統思想儒釋道之外的信仰世界。
在中國古代社會,作為社會主體的農民大眾,被壓在社會最底層,形同牛馬,終生貧困。這種情況,到了明清時期,更為嚴重。因此,農民大眾迫切要求改變自己的悲慘命運,卻找不到出路。
對于尚未跨入現代社會大門,根本接觸不到科學思想而又深受封建神學影響的農民大眾來說,宗教是他們的唯一信仰,用宗教的思維方式思考與行動,是千百年來形成的思維定式。但是,作為封建統治階級大力扶植的正統宗教,到了明清時期,盡管寺廟宮觀遍布天下,佛經道籍汗牛充棟,由于佛道的繁文縟節、陳規陋習以及糜費腐化等,很難符合農民大眾的信仰心理。因此,這一時期出現的各種教門,因其教義簡明,儀式便行,經卷易懂,尤其是它們積極的入世精神和離經叛道的斗爭性格,以及組織內部的扶危濟困等機能,正好適合了農民大眾的宗教情感,集中反映了農民大眾的精神需求,直接代表了農民大眾的反抗意志,也體現了農民大眾“相親相友相助”的現實要求,因此受到了農民大眾的狂熱崇奉,并由此造成了明清時期洶涌澎湃的民間宗教運動。這是封建社會晚期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日益尖銳化、激烈化的曲折反映,也是農民大眾對理想王國的企羨與追求。
這種客觀存在的文化現象充分說明,農民大眾決不是一群沒有理想與追求的愚夫愚婦,他們也有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組織,自己喜聞樂見的文化,這就是民間宗教。民間宗教作為一種思想形態,以其獨特的風骨與品格流行于世,受到了農民大眾的擁護與歡迎,這本身就是對封建統治階級的正統思想儒釋道的嚴重挑戰與巨大威脅。
正因為如此,明清兩代的封建統治者在查辦“邪教”時,每次都把搜繳、焚毀集中反映民間宗教教義思想的經卷——寶卷作為重要任務。明萬歷末年,朝廷在取締無為教時,宣布“羅祖五部經”的罪狀是“俚俗不經,能誘無知良民,聽從煽惑,因而潛結為非,敗俗傷化,莫此為甚”,下令燒書毀板。隨后,其他教門的寶卷也遭到同樣的厄運。入清以后,寶卷更是成為“邪說”“妖書”的同義語。在清朝統治者眼中,“謀逆之原,由于聚眾;聚眾之原,由于邪說”。清朝對寶卷的繳毀已經達到了除凈務絕的程度,乃至道光年間直隸出現了一個名叫黃育楩的官僚,以攻擊寶卷為己任。他在巨鹿知縣和滄州知州任上,將搜繳當地民間并寺廟收藏的明末印刊的六十八種寶卷,“摘出各經各品妖言”,又將清代華北各地教門所“提出無數妖言,其妄謬有更甚于邪經者”,“擇其主意所在之處,詳為辯駁”
,寫成《破邪詳辯》一書,自費廣為散發,企圖以此消彌民間宗教在農民大眾中的影響。但是,這些做法都是徒勞的,民間宗教思想已經深入民心,并作為一種下層文化,以其頑強的生命力匯入中國傳統文化的歷史長河之中。
其次,以華北民間宗教為中心的整個明清時期的民間宗教,之所以不見容于封建統治階級,主要不是思想信仰不同,而是政治原因。民間宗教不僅能給農民大眾以精神寄托,而且更重要的是能在社會動蕩或社會轉折之際,及時提出適合農民大眾反抗意志和追求美好理想的政治口號與斗爭目標。盡管這些政治口號與斗爭目標是“披上宗教的外衣出現”,但仍掩蓋不住“要掀起巨大的風暴”的真實目的。
明朝末年,在華北民間宗教中普遍流傳一個讖語,即“木子當來,牛八退位”。“木子”即李姓,喻指李自成及其領導的農民起義軍;“牛八”即朱姓,喻指朱明王朝。在明末天下大亂的形勢下,這個讖語表明了華北民間宗教憎惡腐敗的朱明王朝,渴望李自成建立農民政權的政治立場,從而使這個讖語裝進了具體的階級內容,帶上了鮮明的階級色彩。有一個活躍在燕南趙北(今河北南部)的名叫龍天道的教門,甚至動員其徒眾參加李自成起義軍,兵合一處,攻打北京,然后在“燕南趙北”放下云城(民間宗教的理想王國),與無生老母歡聚一堂,共享人間之快樂。
可是,本來是詛咒“牛八將盡”,預言“木子當來”的華北民間宗教,當清兵乘亂入關,定鼎中原后,它便從民族利益出發,又倡言“清朝以(已)盡”“日月復來”,打出了反清復明的旗幟。清初華北地區的各種教門,其中的大多數都以這個政治口號為號召,招攬徒眾,發展組織,并不時舉行抗清斗爭。
隨著清王朝專制統治的逐漸鞏固,從清中葉起,華北民間宗教不再以“復明”為號召,而是以“復大順”(明末李自成大順政權)為旗幟,重新燃起了重建農民政權的烈火。乾隆三十九年(1774)山東清水教起義,即是這種“復大順”的一種嘗試。乾隆末年,這一口號由華北流傳江南,于是引發了嘉慶元年(1796)的混元教、西天大乘教、三陽教大起義。這場起義,歷時九載,縱橫馳騁楚、川、豫、陜、甘五省,沉重地打擊了清朝統治,促使清朝由盛轉衰。嘉慶十八年(1813),天理教領袖李文成自稱李自成轉世,率領義軍在豫北與清軍浴血奮戰,而另一天理教領袖林清則在京郊指揮徒眾攻打紫禁城,試圖奪取中央政權,聲勢震撼清廷,被嘉慶帝稱為“漢唐宋明未有”的“非常之事”。
進入近代社會以后,面對不斷加深的民族災難,華北民間宗教則樹起了“奉天伐暴”,“殺貪官,毀教堂”的大旗,在自己的教義思想中增添了反洋教的新內容,最后釀成了轟轟烈烈的義和團運動。
綜上所述,這些爆發在明清時期著名的農民大起義,其對歷史的推動作用是不言而喻的,而民間宗教在組織與策動這些農民大起義中所發揮的積極作用也是無法抹煞的。這就充分證明,正如正統宗教是封建統治階級的階級斗爭工具一樣,民間宗教是農民大眾進行階級斗爭的工具。
但是,民間宗教既然是一種宗教,而且是一種與正統的佛教、道教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宗教,那么,它也就脫離不了一切宗教的羈絆。在民間宗教信仰中,農民大眾盡管是它的主要解救對象,但這個對象同樣是被否定的。農民大眾不僅由無生老母所創造,受無生老母所支配,而且農民大眾的被解救,也只有依靠她老人家的慈悲方可實現。即使農民大眾在走投無路,揭竿而起時,也要祭起“彌勒佛當有天下”的大旗,才敢于向壓迫他們的貪官污吏乃至皇帝老子開戰。這就是說,民間宗教非但沒有把農民大眾從自然異己力量和社會異己力量支配下解放出來,反而給農民大眾增加了無生老母這一新的精神異己力量,盡管這位至上神和救世主既不像佛教的釋迦那樣莊嚴肅穆,也不像道教中三清那樣冷漠高遠,而是時時向人間流露出慈母般的關懷與愛撫,但她仍是一種“超人間力量”,在本質上與佛、道正統宗教并無根本差異。
作為正統宗教的佛禪與神仙道教,雖然也是以“超人間力量形式”來反映人間的力量,以“顛倒的世界觀”來觀察現實世界,但它們要比民間宗教思辨、理智、嚴肅、高雅,更具道德人本主義的精神,而民間宗教則保留了更多的原始巫術宗教的色彩。民間宗教以它那荒誕不經、格調低下猥瑣的說教,欺騙、愚弄農民大眾,嚴重地阻礙著農民大眾的覺醒;又以它那種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鼓動起農民大眾的宗教狂熱,對中華民族民族性的形成起著非常消極的作用;它對封建專制制度的離異與反叛,無論是采用批判的武器,還是實行武器的批判,都沒能改變黑暗的現實世界,卻在民間掀起了一場新的造神運動和偶像崇拜狂潮,為農民大眾套上了一具更為沉重的精神枷鎖,因而造成了農民大眾長期的沉醉與麻木、愚昧與落后,并且對歷史造成了潛移默化的影響,成為中華民族思想解放運動的重要障礙和中華傳統文化中最頑固最落后的營壘。
然而,我們又不要過分地詛咒或詆毀這樣一種下層宗教。試問:對于生活在封建末世,身為封建專制制度與大自然災害雙重奴隸,且又被剝奪了享受文化權力的農民大眾來說,當他們需要精神寄托之時,除了從無生老母那里尋求點慰藉,又怎能像官僚士大夫那樣遠足深山古剎進香膜拜,或家居深宅大院研讀佛經道籍呢?當他們鋌而走險之際,除了打出“彌勒佛當有天下”大旗,還能有別的什么思想武器,將形同散沙的自身凝聚、組織起來,進而向黑暗的封建專制制度沖擊呢?質言之,民間宗教是封建社會的產物,民間宗教之所以經久不衰,在下層社會有著廣泛深厚的群眾基礎,完全是殘暴的封建專制制度造成的。因此,對于民間宗教這樣的下層宗教,應該進行理性的認識,即從封建社會生活本身出發來認識,深挖產生它的根源,改變乃至鏟除滋生它的土壤。只有這樣,才能消除它的影響。
原載《史學月刊》1998年第6期,
中國人民大學復印報刊資料《宗教》1999年第1期全文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