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塵煙破
- 既零
- 15072字
- 2024-05-04 19:53:55
閆武義猛地睜開眼,支在上風頭不遠處的鍋邊爆發出的一陣哄鬧和燉肉香味一起飄過來,鉆進他耳朵眼里、鼻孔里,弄醒了他。
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就這么著睡了一輪。
閆武義抹了抹嘴角的口水,蘸著墨的毛筆掉在他身旁的雪地上,洇出一團柔潤的黑。
他把筆撿起來,蓋上翻在衣擺上的墨盒,把壓皺了的本子用巴掌抻了抻,嘆了口氣,揣了回去。
“爺!快點!快點!”一個滿臉興奮得通紅的后生佝著背端著一大碗堆出尖的肉,不停地倒換著扣在碗邊的手指,邊吹氣邊沖他一溜碎步連走帶跑的過來,一把把肉碗遞到閆武義手里,兩只手馬上捏在耳垂上,抑制不住高興地說到:“哈!爺!哈哈哈,您瞧!鍋都會掰幾瓣搶了去!”他收不住嘴,他為自己打到一碗好肉興奮得不得了,眼眶都潤濕了,雞生蛋一般的笑,“關老爺過五關斬六將都沒這么難!要不是俺說是給你老打的,這碗肉可端不出來!您瞧!多得勁!全肋巴肉!”
閆武義看了一下碗里頭,的確,都是肋條連著肚子的肉塊。他趁低頭的時候咽了口唾沫,昂起頭問到:“你呢?”
那當兵的把手從耳垂上拿下來,又湊到嘴邊虛窩著,哈著氣,笑著回答:“您還怕俺弄不到口吃的么!握勺把子的大肉劉是俺同村的老鄉,虧不著俺!”
閆武義笑了笑,說:“那快去!”
當兵的樂呵呵走了。
閆武義手指捏了塊冒著白氣的肉,他手指頭跳神般在肉塊上跳動,他注意力只在把塊肉擱手里捏穩當了,卻沒顧得上端著碗的那只手,只一斜,滾燙的肉汁順著手鉆進了袖子里一直順著胳臂落了下去。他強忍著痛沒敢松手,換只手端了碗,這才擠眉皺眼咒罵了一通,稀里呼哧把那只手從手腕到所有夠得著的地方舔吮了一遍,把碗放到了地上,一只手揪著灌進了肉湯的棉襖袖子捂了捂。剛才的燙痛才平復了些。
肉涼的很快。
他手指夾了塊肥的,提起來,自己仰著臉把肉汁吮了遍,才讓肉進了嘴。
好!好!肉還挺硬。
他不在意。關鍵是湯還熱乎。
閆武義順著骨頭輕松的把肉撕進嘴,嚼了兩口,又順著碗邊吸溜了口熱湯汁。他用腳掃了掃地上,撿起來兩根小樹枝修了修,在身上來回蹭了蹭,當了筷子。
他翻了翻碗里,碗下面還墊著幾大塊泡著的饃饃。當筷子的小棍兒曲里拐彎的不好使勁,他干脆把它夾在扣著碗的手里,還是用手從湯里把饃摳到碗邊一撥,送進了嘴里。哎呀!真把肚里那點饞給掐出來了。
“這些個小崽子!”閆武義沒想到竟然還會有人把鍋也帶了出來。這回出來是輕裝斥候,要出發前讓他看到了,非給上幾鞭子不可。不過他現在很滿意這個意外。這樣的天,整個身上哪哪都是冰涼的。還不如具尸體,干脆覺不到冷。得虧這幫小子。這肚里沒點兒熱乎的湯水,這一晚熬不熬得過可真不好說。
他連著吃了兩大塊肉,把手上吮得一點咸味都沒了,就把手在襖上蹭了蹭,把碗撂在身旁,在腰上一摸,把個葫蘆踅摸出來,擰開,仰脖子正往嘴里一倒,酒滴了一兩滴進嘴就沒了,痛快來一口的快意在殘酒未入喉嚨就落了空。
掃興!
他咂了咂嘴,把葫蘆晃了晃,奇怪自己怎么沒發覺葫蘆空了。他塞上塞子,兩個手指捏著嘴嘬了一下。
正當他撿起碗準備把碗里的東西都倒進嘴,燉鍋那邊卻吵開了,而且越吵越厲害。
閆武義趕緊起身走了過去。
剛才給他送吃的那個后生正和他分食的老鄉正吵得不可開交。人們看到閆武義站到了身邊,除了吵架的,剛還在起哄的人雖然嬉笑還來及從臉上抹盡,嘴巴卻都閉上了,給閆武義讓出了條縫。
“咋回事?”他端著碗。
“爺!”那個后生既沮喪又憤懣的踢了下地上的見了底的空鍋,“恁看!”
“可不是俺不給他留!”他那個叫大肉劉的老鄉沖閆武義嚷到,“俺就差沒一屁股坐在鍋上了!哪里攔得住!都是餓癆鬼投胎!老子握著勺,鍋底都刮出火星子了,老子不也還沒碰到肉星子么!”
“鬼搶齋嗎?”閆武義環視了一下人群,冰冷陰沉的眼神讓那些被它掠過的嬉笑瞬間混合著一些赧然僵凝在了臉上。
有人喊道:“狗門的!還不勻兩碗出來!要等著總爺開口嗎!”
剛才還像群搶食的餓狗現在都恢復了人的狀態。兩只空碗很快堆滿了吃的。
閆武義的手肘碰撞著圍著的人,擠了出去。
遠處突然傳來“砰”的一聲槍響,他騰的回轉頭,沖響槍的方向看?!绊憳??!”他一驚,隨即反應過來槍響的位置不是來的方向。他把剩了些湯水的碗往地上一撂,耳朵都豎了起來。沒多一會一個兵喘著氣跑過來,一下收不住腳,差點撞在他懷里。
“咋回事?!”閆武義一把捉住當兵的兩個肩膀,那后生才把腳站穩了。
當兵的彎著腰,手撐在大腿上,一只手指著來的方向狠勁點頭,張著嘴,眼睛看著閆武義,又轉頭望向自己的臂指,狗一樣喘著大氣。
“布哨那里?”閆武義問到。
當兵的說不出話,使勁兒點著頭。
“東洋人?”閆武義急了。
當兵的彎著腰喘著氣還在點頭。
不能夠呀!閆武義心里一跌,二話沒說,抬起腳就往布置哨位的地方走。這也太邪門了!他一邊覺得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心里卻有點不著地的慌,越發心急火燎。金滿和另幾個親近的見勢也把碗一放,拎了槍跟了上去。其余的那些兵也起了身,雖然沒有命令,他們也把槍抓到了手上。那個報信的兵撐著腿把氣喘勻了,才想起閆武義的問話,他急得在地上抓起把雪塞進嘴里,啐出一線清水,揚著手,深一腳淺一腳往閆武義的背影就追。
“爺!”
閆武義應著聲歪了下腦袋,腳卻在往前趕。
那個兵很是費了些勁才追上他們。
“爺!”他跟在閆武義的屁股后面,話趕不上趟當兵的心里著急,可是越著急,說話就越費勁。
咋回事?馬上就到哨位了,一點動靜也沒有?
閆武義一只手揣在懷里握著那支轉輪手槍,悄悄地張開了擊錘。離哨位只有幾步遠,兩個兵連個影子都沒瞧見,閆武義心里正納悶,人也警惕起來。他把手槍別在腰里,把步槍取了下來,這時卻看到幾十步開外的坡下有一些跳躍的火光。跟著他的金滿幾個也馬上拉開槍栓,填了顆子彈,一邊走一邊上了膛。
那個趕上來的兵在他身后使勁兒擺著手。
他們上了斜坡的頂,看著那邊有十幾二十支火把,把那一塊地方照得紅亮紅亮。
“不是······”那報信的兵追得快斷了氣,恨不能把身上連袍帶褂通通脫掉:“不是東洋人!”
“什么?”閆武義總算停下了腳,“恁說啥?”
“爺,不是,不是東洋人?!?
“混賬!”閆武義回身“啪”的打了那當兵的一個大嘴巴,一腳把他踹在雪地里:“娘的屄!話都說不全乎!”
不過當兵的話拯救了閆武義。
那一腳讓他懸在崖壁的腳踩著了地。
是關外的胡子?
他沒說話,他感覺有只手把他的心臟抓了一把,把血泵的老高。
跟在他身邊的人也沒敢開口。
胡子倒也沒啥。只要不是東洋人就好說話。
他腦子里稍稍估摸了一下,跟跟來的兵吩咐了幾句,把肩上的步槍扔給個當兵的,自己就往坡下走去,他決定自己去看看啥情況。
金滿不放心,帶了個兵在后頭跟著他。
他往坡下走的時候,那些打著火把的人大概也看到了他。他們朝閆武義揮舞著手里的火把,像是在喊話??墒秋L太大,話剛出嘴巴就被吹散了。
有幾只火把離了群沖著閆武義們過來。
坡頂上幾個當兵的占了位,槍口就沖著那些火把下面的黑影子。
閆武義沒停下腳,揣在懷里摸著槍柄的手現在很暖和也很自如。
等離到還有大概齊看得清火把下那些囫圇臉的時候,對方大聲問了一句:“對面的是啥人?!”
他娘的,倒問起老子來了!閆武義一聽到對方嚷嚷就樂了。他氣壯了許多,把對方的說話毫不猶豫地扔了回去:“恁啥人?!”
“俺們都是附近趕山的!”對面的人不動了,高聲回答到。
“趕什么山?”閆武義揣在懷里的手松了些,迎著這些人走過去。
火把下的這些人,手里拿著短獵叉,有的拿著纓槍或者棍棒,有的身上背著繩索。涂了蠟的臉在火光照映下發出只有瓷器才看得到的亮光。閆武義飛快地掃了一眼,那幾個人的眼睛讓他放了心。
等這群人也看清楚了他,人群里一個肩了桿鳥銃,腰間系著個牛角的漢子看到閆武義暖帽上的藍翎,擺出一副見過世面的口氣對他的同伴嚷道:“嚯!是個官爺!今天刮啥風,大晚上在山里還能遇上貴人!”
一聽他聲音,閆武義就聽出正是起先沖他喊話的那位。
那人一通嚷嚷,滿嘴巴的恭維進到閆武義耳朵里卻覺著還夾了槍棒。
“喂!使矛的那個韃靼,叫那啥來著?!”說話的這家伙沒顧上他,回頭大聲問到。
“哈布其克!”有人回答。
“啊?哈布其克!”閆武義從前跟著楊壽山在新疆的時候,和當地的蒙古人學過幾句蒙語,好奇心驅使他在腦子里努力搜索回憶“哈布其克”的意思。
“這爹娘當的,咋取這么個名!個把月了都掛不上嘴!”那家伙嘟囔了一句,轉身沖閆武義一臉笑,說到:“官爺,遇上您,這韃靼就有個去處了!”
他對著閆武義,然后指了指遠處火把簇擁的地方,說:“官爺,兩個當兵的在那邊受了傷,八成是您的人?!?
閆武義順他手指的方向望了望,圍了幾個人,別的什么也沒看到。他手把在槍柄上,臉上一沉,狐疑道:“受傷?什么傷?哪個傷的?”
那個人沖那群人站的地方努了努嘴,繼續說到:“讓山神爺給摁了?!彼笞”亲油厣虾莺葸┝税驯翘?,“算他命大,大概槍給擋了一下,沒咬上脖子。可也把他整夠嗆?!彼f著話不自覺笑了,又沖那邊努了努嘴,張著眉用夸張的口吻說到,“得虧了那個韃靼,剛才我說的那個,哎呀!真好手段!沒見過的好手段!嗨!怎么說?那畜牲得有三四百斤?”獵戶一臉興奮沖兩邊瞧,比自己動的手還高興,又似乎在找人印證自己說的話,“是吧?俺眼睛都還沒來得及跟上看清怎么回事!好家伙!那矛就扎透它了!”
“哦?!扎死的?”
“可不咋的!”那漢子正說得興起,“真開了眼了!”
“走!去看看!”閆武義來了興致。他把手指放嘴里,沖后面打了個唿哨。
在坡上的兵聽到唿哨都現了身,端著槍下來了。
兩個腦漿子足的見高處突然冒出了這么些個人,相覷做了個鬼臉吐了下舌頭。
一行人朝人群圍著的地方走去。
和閆武義說話的獵戶吆喝著把人群扒開,那些獵戶騰挪出地方來讓閆武義他們幾個走到人圍里面。
地上倒著只死虎,敞著雪白的肚皮撂在了雪地里,背上的矛柄折斷了,半截斷矛還斜插在脖子的位置,腦袋歪向一旁??吹贸霭さ哪且幌掠卸嗝土摇iZ武義蹲下去看了看,矛頭正好是從背后刺進去,斜著從脖子透了出來。
一擊斃命!
真漂亮!閆武義在心里頭驚嘆。就是當年的任柱兒(捻軍的悍將,魯王,領袖之一。以大毛竹為槍,常使清軍聞之變色。)見到大概也只有喝彩的份兒!他來不及去看受傷的兵,眼睛情不自禁的想找出使矛的這個人。
不用找。
一個頭戴蒙古翻檐氈帽子的漢子手里倒握著半截矛桿正看著他。
?。∫豢吹竭@個韃靼,哈布其克!——是的,扁腦殼!他想起來了。這家伙長的!他自己差點笑了出來。
閆武義看了看四肢攤在地上的死虎,抓著趾頭擠出爪子看了看,用眼神示了示意,那漢子把手里的半截矛桿敲了敲插在死虎身上的矛桿,點了點頭。
閆武義沖他豎了個大拇指。同時注意到這個蒙古人扎著腰的皮襖子里隱約顯出身號褂。
閆武義站起身,猛地跳過死虎,腳下一滑,那蒙古人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他腕子,拽定了他。閆武義站穩后沖蒙古人開懷一笑,那蒙古人留意到了閆武義暖帽上的頂子和藍翎,立刻要打千給閆武義請安。閆武義一頷首,手已經托住了蒙古人往下沉的身子,用夾了幾個蒙古詞的話和那漢子聊起來。那漢子在這群人里做了個多月悶葫蘆,耳朵突然聽到蒙語,他一愣,之后一張扁平的大臉像花一樣綻開了。
那漢子撩開大襖,把穿在里面的號褂露給閆武義看了,兩個人漢話夾著蒙語,連帶比劃的說了一通,閆武義和那漢子都只聽了個大概,相互點了點頭。
“哦,鎮邊軍。哪里的鎮邊軍?”閆武義對關外的軍隊組成不很熟悉。
“俺軍門是三品蝦(清代稱侍衛為“蝦”)永山,黑龍江將軍依克唐阿麾下。”那韃子回得很大聲,說的蒙古話里夾著蒙古味的漢話,嘴里一骨碌就過去了。閆武義那點只在沸水里汆了兩回就丟到一邊的蒙語水平讓他耳朵沒法跟上那家伙的嘴。那韃靼好像猜出他的心思,緩慢的把他的兩位長官再報了一遍。
閆武義沒聽過這兩個人,眼下也沒這興趣。他含糊著“哦哦”了兩聲,結實在那蒙古人肩上拍了拍,便轉身看了看眾人,把聲音提高了些說:“俺那里正好殺了牲口,煮了肉,老幾位不介意,不妨一起將就一夜,好歹照應幾位口熱湯,如何?”
“官爺的口音,像有從山東來的?”帶他過來的那個獵戶卻對他說:“官爺說哪里話!俺們這些土鱉,平時想巴結還巴結不上,那里還在意這些!”
閆武義笑道:“俺們都是從山東過海,在營口上的岸。”
“恁看!恁看看!”那獵戶滿臉笑的對著閆武義哈腰一揖,“小姓宋。俺老家在東昌府的,吃不飽飯了,碰碰運氣,來了關東?!彼职涯樲D向自己同伴,臉上洋溢著興奮:“你老聽俺的,關外比不得關里!這冷的天在外面待一宿,睡下去不見得能醒過來!軍爺們信得過俺,再走幾腳,只這旮往北再有個十里地,便是個去處。俺跟那窩棚的老兒說上幾句,您呢,花費幾個,讓他們騰幾間出來容百幾十號人還不甚么為難。將爺,您看,那好賴它避得風寒,人有個熱乎炕睡上一宿,牲口也有個槽子吃口食,不比在雪地里當面烤背面冷強!再說,”他看了眼一直靠在道邊樹下的那個受了傷,又因為受了過度驚嚇現在一直處于昏迷的士兵,對閆武義說到:“這兄弟總得找個地方療療傷,哪里還能在露天里熬得起一夜!”
閆武義一直在想象那韃子刺虎的情景,獵戶的話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并沒有用心。聽到獵戶說到兩個傷兵,他猛然從自己的遐想里竄跳出來。
“哦~~對對!”
閆武義沖那兩個兵走過去。
一個滿臉眼淚鼻涕在火把的照耀下閃著亮光的兵正摟著個昏死的兵。從神態和眼神看,更像是一個昏死的人倚靠在一個死人身上。閆武義走進了這傻瓜的眼睛,卻沒走進他的記憶。那家伙眼睛直愣愣、茫然的沖著前方,眸子里卻沒有一星半點神采。直到閆武義隨行的馬弁鞭子梢在他的襖子上連捅了好幾下,他才有了反應,一抬頭看到閆武義。他掙扎著拽袖子在臉上胡亂揩了兩把,閆武義這才看到,那家伙其實一直都在發抖,連個毛孔大概都在抖得停不下來。也難怪,猛地一只大蟲撲到面前,那一嚇肯定吃得不輕,魂魄早逃了出去,只剩得這副皮囊嫌慢。
閆武義嘆著氣看了他一眼,蹲下身拿彎著的鞭梢撥弄著昏過去的那個看了看。
八成是嚇的。兩成是被大蟲撓的。
半邊襖子撕成了條兒,沾著血都黑黢黢的,血和襖子糊成了團,分不清哪是襖子里被掏出的絮花,哪是肉。閆武義湊近了些瞧瞧,火把的光被風吹的太搖曳,他看不清傷口。他捏了個蘭花指撥開幾根爛棉條子,哦!手臂被虎爪子撓得見了骨頭,好家伙!樣子挺嚇人!好在只傷了肉,骨頭還好,血也在結痂。憑直覺他認為不會太嚴重。正如那個獵戶說的,幸虧他把槍格在自己身前,老虎沒咬到他脖子。沖這個,等這家伙醒來,可以給他個賞。
“身上帶金槍了嗎?”閆武義側轉身,抬頭問他的馬弁。
“回爺的話,沒?!?
“嗯。”他一撐膝蓋站了起來,“沒大礙。一會兒給他上點金槍?!?
“好!好!那最好!”閆武義沖那獵戶點點頭,說:“那就有勞了?!?
他吩咐金滿,讓獵戶和他一起去后面林子里把人都帶來。這邊的人去林子里砍了兩根樹杈,去了枝椏,幾根繩捆成一副爬犁,弄了條馬被鋪上面。幾個人把昏死過去的兵抬起來弄上爬犁,用索子捆住了,把爬犁一頭綁在他原先騎乘的馬身子兩側。一個菩薩心的獵戶脫了件自己的羊皮大襖,蓋在那個兵身上。
幾個獵戶尋了根粗枝,給死虎上了索子,做了個扣兒,緊了緊,拴在粗枝上,嘎吱嘎吱上了肩。
一行人在獵戶們的簇擁、帶領下往前走了去。
大約半個來時辰,聽到很遠處有狗發出零星“嗚~喔喔”。又走了一會兒,獵戶們停了下來。厚厚的一層新雪把屯子的那些屋子、籬笆和周圍的一切都融進了一片冷冷的白,只剩一些沖南的墻還能看出些原本的模樣。閆武義聽到狗吠時雖然留了意,可壓根沒發現已經來到一處屯子的外面。
“將爺,請你老和弟兄們等一下?!睘轭^那個姓宋的獵戶從一個騎兵的身后跳下馬,徑自走了進去。
站在閆武義身邊的一個獵戶告訴閆武義,這屯子叫倪家窩棚,原來就幾戶人家,也是早些年關內不清靜,不好混的時候坐船過海討生活、拼運氣的人。這里也就慢慢多出十幾二十戶。最先落下腳的幾戶姓倪。這山里燒炭、趕山的,各樣人來回來去的多,也做些他們的生意?;纳揭暗兀炔话ぶ蟮劳ㄡ?,州縣治所又都不近,處方圓之外,游離在保甲邊緣,地方全仗耆老和社首維持。
過不多一會兒,屯子里有幾扇窗里亮起了一兩處要仔細看才看得出的昏黃的燈光。遠處隱約傳來幾聲咳嗽,不大會兒功夫,進屯的那個姓宋的獵戶帶了兩個老人走到閆武義跟前。獵戶告訴閆武義,兩個一位是這一帶屯子的社首,這一帶的人都稱他“六爺”。個高點兒的老頭一聽在說他,趕緊沖閆武義作了個深揖,陪著笑:“不敢!不敢!豈敢在將爺面前稱個爺字!小姓倪,小姓倪,族中行六,叫俺老六便好?!遍Z武義淺淺的作勢一揖,笑了笑。獵戶指著另一個胖點兒的繼續說到,那是這倪家窩棚年齡最大的長者,兩老一句話就把大伙兒安排上。那老頭連連作了幾個揖,嘴里念到:“倪十一,倪十一,那沒說的,沒說的,聽老爺吩咐?!鲍C戶趁他點頭哈腰的功夫,暗暗扥了扥閆武義的袖子。
閆武義明白了,從懷里踅摸出兩小塊碎銀,滿臉笑的塞在老人的手里,說:“這么晚叨擾兩位,抱歉得很!些許薄物,請笑納!您看這大冷的天,實在沒法子!俺的兵在貴地方一切叨擾,俺一律從優償付!總要勞煩老人家受累,幫忙找個地方給弟兄們對付對付!”
叫倪十一的老頭看了看握在手里還有些熱乎的銀錁子,一臉不情愿的拿眼睛瞅了瞅那個獵戶。
姓宋的獵戶把閆武義拉到一邊,在他耳邊咕嚕了幾句。兩個老頭突然聽得閆武義嚷起來:“出來打仗,如何帶得許多制錢!都說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你們這個地方倒怪!現成的銀子不肯往懷里揣!你跟他們說,要串錢明天一早就跟俺回蓋平大營去拿!今晚老子非得在這里打尖夜宿!”
獵戶看閆武義陡然來了脾氣,一下慌得像被滾水燙了一般,手不是手,腳不是腳。那倆老頭一看閆武義起了高腔,也吃了一嚇,一聲不吭,也不等閆武義跟他兩個說話,轉身自顧自去了。
嵩武、廣武軍駐防蓋平后,大伙兒發現銀子在關外不好使,本地土人要制錢,對雪花的銀子愛搭不理。聽說打朝鮮那邊就這樣。葉大呆子(葉志超的綽號。)去平壤的時候,為此還花老鼻子氣力弄了臺鑄幣機器過去。這讓章、楊很是頭疼。因此一聽是又要制錢,閆武義背上的痱子“噼啪”就開了炸,把窩的火一下就點著了。本只打算嚇唬一下兩個老兒,沒想到倆老頭啥話沒有,走了!倒把他掛墻上晾著下不了地。
那倆老頭兒等到走得離閆武義他們有些遠了,一拐到僻靜點的地方,倪老六拽住倪十一的袖子,看了看身后,輕聲說到:“今晚看樣子要有些準備?!?
“啥準備?咋準備?”十一被老六突然說出的話弄得心里一下沒了譜,他不知道這個堂兄的算盤粒又撥到了哪一粒上:“六哥······”
“你是腦子里的筋拿去拴了驢還是越活越回去了?”倪老六不耐煩地看了下他,把十一拽到一邊,一只腳一踮,探著脖頸又往來的路上看了下,說到:“由他是兵是匪,哪邊的來了俺們敢不接著?何況這些外省的兵!你看看,帶的都是洋槍,會客氣?真要耍起橫,那個攔得?。客妥永锖萌菀状嫦碌哪屈c糧食物的要被翻出來了咋辦?可別忘了,大狗子他們要的那些啥的可還都還在屯里放著咧!”
“哎呀!六哥,”叫倪十一的老頭好像突然被活佛開了光,猛一拍腦門子:“你看看俺!可不咋的!把大狗子那這茬忘了一干凈!可咋辦!”
“嚷什么!”倪老六又回頭望了望,眼睛一瞪,皺著眉沖十一低聲喝斥道。“你嚷啥嚷嚷!不成!俺倆不能為點芝麻大的事兒拗著,不能把這些丘八的火給點著了?!彼煌5鼐局约鹤旖悄菐赘鐩]了朝氣的白胡髭,說:“俺還是得掉頭去接住這幫爺,不能讓他們砸下來。十一,你啊,趕緊的去安排個腿腳快,說話利索的去截住大狗子他們,多晚也要叫他們回去!告訴他們今晚來屯里的都是扛洋槍的,咱搭不上話的淮軍。那不是玩的!交代了人你就去把給大狗子他們歇夜的屋子拾掇拾掇,把炕燒上。這個老宋!肏!”
閆武義正犯愁沒地方轉這個彎,一抬頭看見那個倪老六又轉回來了。他勾著個腦袋走到閆武義跟前,給閆武義千了一千,然后拽著獵戶離了人群說了兩句,沒再看閆武義,仍然佝著身子往屯子里走了。
獵戶示意閆武義們跟著他走。
那老頭一聲不吭,手籠在袖子里,兩只穿著棉鞋的腳像套在棉鞋里的兩只鴨掌,“嘎吱嘎吱”把雪地踩的直叫喚。
一只本來蜷縮在避風處的狗像山洞里的妖怪,從冷風里敏感的嗅到了生人的氣味,隔著籬笆在喉嚨里咕嚕了幾下,看沒人理會它,便搖著翹尾巴呲著嘴連叫幾聲。很快,屯子里它那些不明真相的同類也開始高高低低搶著吠,幾處的窗里跟著狗叫聲亮起了昏暗的黃色。倪老六抬起頭,抻著脖頸嚷到:“都睡!都睡!是俺!”他轉臉憤怒的低聲呵斥離得最近,最先叫起來,吠得起勁兒的那只狗。那些窗子里的黃光在他嚷嚷之后,猶豫了幾下便黑了。那狗卻不在乎,嘴里呼出大團的白氣,嘴角翻著白沫,不管不顧,示威般叫得越發兇了。倪老六恨獵戶不懂事,做自己的主,招來這些個當兵的,越想越心煩,這畜生竟然連自己都認不得!虧得他明察秋毫,硬被他在覆著雪的路邊尋撿到根棍子,手也不縮在袖子里了,把棍子拿手里劈了兩下,緊趕兩腳走到籬笆前,“畜生!打死你個狗屄肏的!”他惡狠狠地把那根棍子隔著籬笆沖那狗砸過去,正砸在那狗的脊背,狗嗚咽了一聲,逃開了。
這一棍子消了老頭許多氣,似乎覺著自己面子回來了不少,再罵上兩句氣也就消了。他把手重新籠回棉襖袖子里,佝著身子回到了路上。
一群人跟著老頭,眼見得出了屯,滿眼都是白花花一片野的時候,老頭停下來回身看了看他們,手縮在袖子沖旁一抬肘。閆武義借著火把的光仔細一看,道邊一條斜坡下去的低洼地方有幾處用樹枝做籬笆圍起來的院子。院子里都是一溜夯土房。黑更半夜的,加上覆了厚厚一層雪,一下子還楞沒看出來。閆武義覺得這里不錯,不和屯子里別的戶挨著,要省很多麻煩。他心里想著這倆老家伙挺精,看著一臉沒個好氣,辦起事兒來有板有眼的挺周全。他正琢磨給說句寬心的話,倪老六咳嗽了兩聲,吐了口痰,往坡下走了。那個叫倪十一的大概聽見了動靜,從一處院子里迎了出來,跟老六說了兩句,兩人一起來到閆武義跟前,打了個千兒:“將爺,就這兒了。這屋原是給趕山、采山貨的的切留個宿夜的地方,今晚上就歸您老爺們用!窮僻壤的,就這個條件,別嫌棄!炕都是讓人現燒的,一會兒就暖和了!”
閆武義笑了笑。
“有酒嗎?”他問。
“酒???”倆老頭對望了一下,十一用手肘捅了捅倪老六,眼瞅著他卻在老六那里沒得到任何回應和暗示。他一急,顧不得理會老六,自己開了口:“將爺!這是什么年景,飯都吃不上,哪里還有酒!”
今年夏澇澇得厲害,駐在蓋平的防軍,還要從軍糧里勻出一些設廠熬粥賑災。閆武義當然知道。
閆武義沒搭理十一,也沒說話,只是端詳著倪老六。
十一著實有些慌了,偷偷拽了拽老六的衣襟,惹得倪老六心煩起來,“恁扯扯半版的弄啥!”他甩開十一的牽扯:“有是有些的。只是······”
“放心,不白喝你的!”閆武義臉上暖和起來。
“只是都是些鄉下人過年節應景,拿不出手的的糙貨,怕合不得將爺的口味?!?
“這是啥話!俺沒想要啥瓊漿玉液滋!您只管給俺勾兌些?!遍Z武義哈哈大笑,“俺按好酒給你算錢!”
兩個老頭又對望了一眼,沖閆武義揖了一揖,便要去。閆武義叫住了他們:“還請二位安排幾個伙計人鍘些干草、麩子,弄些吃的一并算錢。”
“哎,哎!將爺,不是小老兒存心給您找不痛快,”倪老六停下腳,他把自己的那點惱火死死捂在心里,回身賠著小心答道:“這么黑介的天,又這么冷,哪個肯從熱呼炕頭的被窩筒子里爬出來干活鍘草料!哪個喊得動!到哪里給這許多人弄吃食!”
老頭兒把話一說完心里的確不那么煩了,可他跟著就后了悔,心里頭直打鼓,生怕面前這位將爺動起雷霆之怒,那就不好收場了。
他用躲在花白眉毛下的的那兩只小眼睛偷偷且快速的瞅了瞅閆武義,又著急縮了回去。他倪老六自打落了跑,關里關外二十幾年,他不喜歡啰唣,不是萬不得已,他絕不肯跟當差的打交道,絕不愿意。他這種脫離了保甲編籍的流民,平日里唯恐和當差的遇上,對著面十有八九不會有什么好事情,心跳的就沒個穩當時候。所以他見著他們寧可躲遠些,繞開些,寧愿多走兩腳路。何況眼下他的營生多少還要防著些當差的。他看到老宋們把這些當兵的帶到屯子的時候,就暗自吃了一驚,心里在埋怨這個姓宋的不曉事,怎么蠢得會把當兵的往這里帶!好在他馬上就意識到這些兵都是些過江龍,心里輕松了些。再一想,這回運氣好像還好,算是碰上個菩薩,不止不羅唣,還愿意把白花花銀子往外撒。可到底要擔許多小心!
他瞅著閆武義低著腦袋在拿手指捻著胡子尾巴打轉兒,各種擔心就在他自己腦子里不由自主的轉,每一種可能的壞兆頭在即將閃現的那一霎,他就恨不得揪著剛才從嘴巴里跑出的話尾巴揪回來,當沒說過。倪老六心里反復念著佛菩薩,仿佛眼前這個磨人的猴子會感應到他心里唱念的菩薩的存在,不那么折騰。等他忍不住再去瞅上一眼的時候,卻發現閆武義也在看著他,他趕緊又把眼低下去,腦袋埋縮到胸前。
等了那么一會兒,老頭兒沒聽到預想的雷霆之怒,但這種安靜讓他心里忐忑的不得了,比雷霆之怒讓人難受得多。他忍不住又澀澀的偷摸著瞧了眼。
“別著急把門堵那么嚴實。老漢只請寬心。有俺在,一準的不會胡來?!遍Z武義眼睛帶著些笑注視著這個叫倪老六的老頭,說到:“你看,俺的兵從天沒亮就在風里雪里的跑,這么冷的天,連跑帶打的百幾十里地,到這會兒才算是歇口氣,著實是疲乏得不行。還是那句話,總是不叫你們白做。二位是唾口唾沫能當釘子的耆老,總還請兩位費心?!?
倪老六在閆武義看著他的時候,覺得這當官的說話挺和氣,眼里也沒那股子惡狠勁兒,可每次他鼓著勁兒想迎著閆武義目光的時候又總是扛不住,不自覺的要低頭。他平日里總被大家高看一眼的自信今天活活是見了鬼,仿佛有只不見影兒的大巴掌摁住了他的后脖頸,怎么樣也抬不起頭來。老頭見閆武義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再不兜著就有些撿罰酒吃了。他暗自吐了口氣,不再推三阻四的磨嘰,趕忙揖了揖,一迭聲答到:“哎!官爺哪里話!哪里話!哎!總落在老兒身上······”
閆武義微笑著淺淺回了一揖。
倆老頭還沒走上兩步,轉過身,看到閆武義還在看著他們,不迭的哈了哈腰,擠碰成一團撞出門去了。
閆武義跟出了房門,吩咐士兵把鞍子都卸了,把剩的肉支上鍋一并燉了,叫兩個兵出去路口看看周圍,又讓宋獵戶一會兒去把哈布其克和金滿叫來。
自己剛打算轉身進屋,突然想起什么來,于是站在臺階上叫住了一個當兵的:“你們給俘虜吃過點東西嗎?”
那兵傻愣愣望著他,好像詫異這也算是個問題。
閆武義的聲音變得冷硬道:“喂!作什么啞!”
那個兵才跟醒了瞌睡一樣回到:“爺!不,不知道······怕是還沒顧上!”
閆武義冷沉了下來,說:“為什么?就是條狗,也該扔塊骨頭吧!”
“爺!你是不知道!”那個兵忍不住笑,說到,“試了!松不得口!剛把塞嘴里的布頭揪出來,就叫得比狗還厲害!吵得腦仁兒都痛!只好再給他堵上?!?
“你們都是豬腦子??!”閆武義瞪著他,“你去,說我說的。只要他老老實實不折騰,嗯,”他把挽在手腕上的馬鞭子一抓,在腿側拍了一下,“老子就不捆他的豬。打碗吃的給他,你看他還叫不叫!娘的!不認得俺們的話,還怕不認得肉?”閆武義想了想,又吩咐到:“說我說的,不準折騰那狗日的!讓俺知道了沒他好!”當兵的“欸欸”的應著,正大赦般要溜,卻又被閆武義叫?。骸斑€有!那家伙活過來沒有?”
“哪個?哦!哦!”當兵的站穩了,才反應總爺問的是被撓了一爪子的伙計,“人本就沒死。鉤子說肉是給挖去了塊大的,沒弄壞骨頭。正給他上金槍呢!這會兒應該都包上了!鉤子說留幾道疤以后好拿來吹牛!不孬!喂了他幾口酒,現在大概睡了。你老說,冷不防一只老虎跳到身上,抱著就啃,哪個會不怕!”
“還騎得馬嗎?”閆武義也笑了。
“那不曉得,”當兵的回到,“不行到時候給他拴背上算了!這還是個事!”
“另外那個呢?”
“那個沒事,”當兵的說,“全是給嚇的。盡在那里抖虱。鉤子說一會兒煮點姜湯連酒給他灌了,一覺醒來就準沒事了?!?
閆武義點點頭。
那兵跪了個安,去了。沒走幾步,他又折了回來:“爺呀!俺怎么跟那個鬼子說您的意思呢?俺說的話他也聽不明白呀!”
“找個認字的,寫給他看!”
“那······”那當兵的沒起身。
“怎么?你沒看見東洋人的露布都是用的俺們的字嗎?”閆武義盯著他,“還不去?!”
“爺,”當兵的吞吞吐吐的想要說啥。
“蠢家伙!照吩咐就是了!”閆武義把眼一瞪,沒再理當兵的,進了屋。
“那好吧?!蹦钱敱念^一縮,悻悻去了。
閆武義再進到屋子里,屋子里炕已經燒得讓人明顯覺著暖和了。他一斜身,卸下身上的大氅鋪在炕上,一屁股坐了上去,摘下那空葫蘆撂到一旁。暖烘烘的感覺從他的屁股遞到他全身最末端的地方,毛孔都張了開來,身子控不住的抖了幾下,嗨呀!發芽一般身上發脹。閆武義腳交錯著一蹬,把靴子脫了,解開那潮乎乎的裹腳布,揉了揉捂得蒼白冰冷的兩只腳,便把裹腳布搭在靴子上,兩只手捏著靴幫子光腳跳著拿到灶頭火門旁邊,又光著腳跳回到炕上,靠著炕墻坐著。
炕墻的溫度透過棉襖重新回到到他的腰背上,他覺得自己現在就是一塊凍得繃硬的豬油在一點點變軟,融化。這種被逐漸融化的感覺從他說不清的一點往全身浸潤,蔓延。裹腳布被烘出來的濕氣彌漫進他鼻子里,嘿嘿,怪里怪氣的漚酸味,一點也不覺得難聞,反而像一只標記好領地的野獸,皺眉發力的在空氣里嗅了幾下自己的酸臭,滿足的笑了。溫度上升總是以略慢于他希望的速度刺激著他,反復激發他對溫暖的貪婪。他把腰背使勁兒往炕墻上頂蹭,去湊那些正在滲入身體的熱氣,現在就是給他座金山銀山,他也懶得瞧上一眼。這種快感對他來說就像溺水的人腳一下子觸到了底,一彈,腦袋抻出了水。他臉上帶著某種渴望,瞇上了眼。
正迷迷糊糊中,閆武義聽到一陣人馬喧囂。他的腦子在夢境和現實間來回躥跳,掙扎,他覺得自己被一團烈火追得團團轉,烈火里時不時伸出一只燒得通紅的爪子在撓自己,可既沒有死又無處可逃,他想喊人,嗓子里卻完全干涸了,怎么也發不出聲音。他的手下意識的在身邊摸索,抓撓,總覺著到處是火。他意識里已經到了眼看能掙脫的邊緣,只要一使勁兒就能爬出來,可就欠那么丁點兒的氣力。
像條落到了岸上掙扎的魚僥幸又跌回到水里,閆武義在自己的夢境里一番掙扎后終于睜開了眼睛。
他像彈簧一樣,猛然坐了起來。之前點著的那串豆子燒得剩了幾粒,它那點亮光溶在這屋子里,被黑暗稀釋了千百遍,一如窮鬼家鍋里漂著的油星子,只表明有這么回事,卻不能信它能潤肚滑腸。這點繞著幾粒豆子的微光不僅不能讓他看清楚周圍,反而讓他眼前浮游著一片怪異陸離的光斑。閆武義把手掌按在眼睛上狠勁兒揉了揉,等那些游離的光斑闌珊散去的時候,他才看清這屋里就他一人。
他覺得自己嗓子眼里被塞進了一把浮土,一點濕地方都沒有了。
兩瓣屁股也燙得不愿意挨著炕,左右倒換著碾到炕沿。怪不得夢里自己被燒烤的痛!閆武義摸出懷表湊到還燒著的豆子底下看了半天,哦!這一下竟然睡了半個時辰!他像只驚覺的貓,敏捷輕盈的跳到了地上,夯的地還透著些涼。他弓著身子,踮著光腳蹦跳到門邊,揭開水缸蓋往里看了一下,手抄了下去。
嚯!冰涼!他猛往臉上招呼了幾捧水,干脆把整個臉都浸了進去,那真是一團炭落進了涼水里,閆武義都覺著“嗤嗤”的冒出響來。
閆武義把一身燥火都滅了,一手扶著缸沿,用瓢在缸里再舀了些水,往嘴里灌了一大口,他打了個激靈,腳板都弓了起來——他覺著自己就是一副被澆得嗞嗞激出了大團白汽的烤肉炙子。這口水一路流下去,迅速潤入了烤得干巴了的腸子里。舒服!通透!閆武義把剩的一點水往灶門里一潑,激起一團熱氣。他撐在缸沿上抹了抹嘴,轉身蹲在灶邊,尋了根長點的柴火把灶膛里的柴火扦散了些,摸了摸靴子,拎起來又蹦回到炕上。他把兩只手臂從衣裳里褪出來,上半個身子赤裸著,他摸了摸自己的兩臂和身體,舒舒爽爽的讓他愜意。他瞇縫著眼,懸著兩只腳在空氣里相互搓擦。
“哎!”他搓著腳,手不自覺往懷里一伸,腳搓得逐漸慢下來,停住了。他的手在腰際摸到一小團溫柔輕軟的物事,哦!事一多忘了這茬!那是渡海之前在綠枝的梳妝匣子里拿的一方一角繡著并蒂蓮的荷色絲帕。他一直都揣在懷里,一有機會手就縮到懷里,把這方帕子放在手里抓捏揉搓。等到周遭沒人的時候,他就會把帕子掏出來,放在鼻子底下嗅到一口氣到底。他心里另一爐火馬上被煽乎得火星”噼啪“直往上竄,他的手不自覺的在身上、后脖頸上用力的搓。
要是辦得到,閆武義真想一拍屁股就過?;厝?。哪怕只是待上一刻鐘呢!
在膠澳的時候閆武義便有過辭差的想法。唉!要不是老總(楊壽山)讓自己跟這一趟,嗨!閆武義勾著小手指在寸把長的發茬里來回扦······可那勾著他魂的,不但沒散發了出去,反而顯出影兒了。
一次再尋常不過的偶然,竟讓閆武義的人生有了羈絆。
說它尋常,不過是眾多場酒中的一場酒。
偶然么······
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只系了件肚兜的女人的懷里。
他吃了一嚇。心里想起可身子沒起得來。
閆武義做夢都沒想過與人裸身對裸身,肌膚相親會再次發生在自己身上。自從脫離了捻子,他連搓個背都不肯假手于人。不過這回只一點空當的功夫,他又隱約覺得自己感觸上浸著點非常微妙的,自己并不抗拒的甜味兒,碰觸到自己肌膚的也不是曾讓他想都不愿再想的那雙滿是老繭、粗魯的手。他有些惶惑,身體只是隱隱的顫動了一下,卻沒立刻彈起身狼狽逃開。那只手似乎感覺到了,也隨之停了一下,直到他恢復平靜,才試探著,用指甲掠水般繼續滑過他的肌膚。迷迷糊糊的他雖不坦然,但被撫慰時卻有說不出的愉悅。
女人竟是這么的溫柔、纏綿和細膩!讓從來沒正經接觸過女人的他心里驚訝、驚奇和驚嘆。
他蒙眬里感受到那雙流光轉婉又含著圈眼淚的眸子,想躲不甘,相迎又怯。
“肏!肏!肏!”他在心里跟射連珠箭般飚了一連串不知所指的臟話,似乎要用這些臟話作一番抵抗。然而敏感的羞恥心眼下卻敵不過女人體膚的柔彈、溫暖和體香。
他動又不敢動,心里在掙扎,鼻子卻被好聞的女人身體的氣息牽著走。那姐兒仿佛只是在盤弄控在自己懷里的貓。一手墊著他的頭,一只手從他臉上,一直輕撫、勾弄到他胸脯上,指甲輕柔的在他肌膚上畫著圈又繼續順著身體滑了下去。剛才還僵著的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地酥軟起來,讓他心里頭麻癢麻癢得只想哼哼。
直到······閆武義的手第一次碰到這樣柔軟又充滿彈性的肉,他的心臟和身體幾乎同時炸開了。他的心臟把血泵得汩汩的響,之前的羞澀被急速泵上大腦的血液沖擊得沒了蹤影。他的本能只一下,就不可阻擋的完全潰圍而出。
啊!他的心底里噴涌出一聲聲嘶吼。
他沒機會,也沒意識用“美妙”這個詞來形容他自己現在感受到的美妙本身。
“別歇著!”
女人沒看他,一笑,身子微微一顫。
他覺得自己的頸子上被咬住了,痛卻讓他感到歡愉,是一聲令他興奮昂揚的徵調,他奮力的抽動,越奮力,身下的女人兩臂雙腿就更緊的纏夾住他。
一夜之后閆武義常常心癢。
直到他再也熬不住,于是只要晚上沒他的差,不到二更就由不得他的腳不往轅門外挪,直到快五更才徐策跑城般往回趕。
閆武義對專門為他做的菜、熏過香的被褥都適應了。就這樣夜下偷香,月下嘗露,廝混了幾個月。
再后來,他根本就不能想象這個女人身上有別的男人。只是這一切他自己當時并沒意識到。
直到開拔前。
“爺,”出關前有次他枕在綠枝的腿上,拿他的辮梢逗弄著他耳朵。
“嗯?”
“等爺回來了俺就跟著爺,成不?”說這話的時候,姐兒的中指在閆武義耳朵后輕劃了過去。閆武義感覺被只小蟲子鉆進了耳朵眼里。
那只手在閆武義的皮膚上輕緩的游動,這種感覺激發他山洪一樣的欲望、愛戀和盟誓的妄想。
“嗯~嗯~”綠枝沒開這個口的時候,他連關餉的錢都一并放在了綠枝這個安樂窩里。他沒想過綠枝會這么問他,這讓對以后的日子會是個什么樣子從來沒認真想過的他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他沒出聲。
“成就成,不成就不成。”綠枝不依不饒的搖了搖他,“俺這又不是曹營,至于要把自己當個徐庶!”
“俺,俺一個丘八······”閆武義靈光電閃,回望了一下姐兒,一轉身,自己撐著腦袋說道:“俺住你這兒都多長日子了?斷黑來,天不亮就走。說實話,趕明兒人家要問俺你白面皮還是黑面皮,臉上有沒有麻子,俺八成還答不上話來呢!”
“哈哈哈哈······你知道俺說的是個啥!要作賤俺!老娘真要是你說的那副模樣,你能落啥好處?”那姐兒笑得很大聲,手離了閆武義撐在身后,對著天的臉子就冷了下來,長嘆了口氣:“哎!是俺嘴里沒味,跟爺說個笑而已?!?
閆武義心里頭高興,這姐兒八成動了真。
他故意不看她,兩個指頭夾著自己的辮梢在眼前晃:“齙牙不嫌腿瘸,瘸子也別嫌齙牙。就算真是一臉麻子,那也是自找。俺說了不樂意了么?”
······
“恁說啥?!真的?!”綠枝臉紅起來。
“恁眼里都殺的死人了,俺敢說假的么?”
女人瞬間仿佛從蜜糖里出來,嗔笑著推揉了閆武義一把又將他重重摟回在胸前,直在他額上狠親了幾下。女人的眼睛盯著閆武義,手停在他胸脯上,“爺再說一遍!”她的手指又不安分起來,順著閆武義雪也般的肌膚往下滑去······
“俺······哦!······當真!啊啊~啊~當然······”閆武義喘息起來,胸膛起伏著,身子抽搐著往上挺。他竭力控制著自己,血管卻不管不顧在迅速的膨脹。他強忍著,開始喘著粗氣,直到感覺血管子這就要“嘭”一聲炸了,他摘了弦的弓一般倏的彈起來,一把抱住那姐兒,壓在身下······
那女人被他壓在身下咯咯的笑。
一想到綠枝的模樣,閆武義那張被風霜吹出一層殼的臉上就回了春。
開拔的時候她還真擠在看熱鬧的人堆里瞅著他。
還好。閆武義在心里笑了下,不過還是燈下招人疼。
“哧~”閆武義從脖子上搓下一條油泥,自個笑了。
他現在只有一件事稍稍有些后悔。走之前應該找個牙子(牙行的中人)跟她媽媽說好價,從她媽媽那里先把她給贖了,再把契書給填了畫上押。軍門那里事情多,走得又太匆忙!
他一捶炕沿。
兩只腳搓得都麻爽透了,閆武義才帶著一臉的甜味,不自覺的蠢笑著從迷夢里爬出來,把腿繃直了,箕張著腳趾,吐了口長氣。他繃了繃身子,皺眉瞇眼把裹腳布在空氣中結實抖了抖,幾下把腳裹上,塞進靴子里,伸腳一蹬,下地跺了跺,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