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導來了。
閆武義趴在馬鞍橋上,卷著舌頭舔了舔兩個門牙。
“伙計,”他不記得向導的名姓,便以親近的口吻沖著向導打了個招呼。
“將爺,”一個向導明顯伶俐些,一聽閆武義叫他們,膝蓋已經屈了一下,挽著韁繩打了個千兒:“聽候軍爺吩咐。”
閆武義又舔了舔牙,笑了笑:“軍前沒這多禮數。起來!起來!伙計,俺要問問你,要是俺們走不成大道,走那邊的山里,能不能回到蓋平城?”
“回官爺的話,應該能。”那向導沉默了一小會兒,回到。
“不能應該,”閆武義看了他一下,收住了笑臉,語氣一下子冷峻了,“得是板上釘釘。半點馬虎不得!這是百把條人命呢!”
“嗯······”向導被閆武義說得有點著慌,他轉身把站在他身后幾步遠的另一個向導拽了過來,說到:“初十,這一帶你比俺熟,你給將爺說!”
“爺,”他一轉臉又沖著閆武義,“讓他跟您說。他在這一帶山里頭跑,比俺熟,他說行就準行。”
那個叫“初十”的向導戴著頂磨得半光了的耷耳氈帽,身上用干草扎成個短披的樣子,短披里面是一件鋪絮已經結成了黑黃色的塊,看不出個整塊布的舊棉衣,一條草似乎繩竭盡了全力系在腰上。從出發到站在這里,閆武義這才注意到自己隊伍里還有這么個人。那人看上去總有六十出頭,始終在一旁耷拉著腦袋,兩手籠在半截的袖子里瑟縮著。
說話的那位又拽了拽他,催促道:“初十!將爺問你話,你別撬不開口啊!”他望了眼閆武義,一臉著急的數落道:“一到正經場合你就是這副幾腳都踩不出個屁來的的死蛤蟆像!真真被你急死!”
閆武義臉色緩和下來,說到:“恁莫催他。越催越說不出話。”
他盡量和顏悅色對著那漢子說到:“老人家莫怕。想清了再說。”
“哎!”他那同伴插嘴道:“你老忒客氣!他那是啥老人家!還沒過四十咧!初十,你快想想,明白回話,將爺的事俺們可耽誤不起!”
那個漢子這才烏龜抬頭般抬起一張凍得通紅發亮,胡子上沾著一溜清鼻涕結了冰花的臉,瞅了下閆武義,又猶疑著想躲開閆武義那對眼睛。他抬起半裸的手臂把鼻涕擦了一下。眼睛不安地轉,嘴唇在抖,可一個字也沒從里面迸出來。
連空氣似乎都被他弄得不耐煩了。
閆武義耐著煩。
總算,那漢子把一只烏紫的手從袖子筒里抽了出來,指著東邊那些隱約在風雪中的山巒,抖抖索索說到:“這里往東走,不到十里里地,額額,進溝······”他停頓了一下,擤了把鼻涕,順便把馬上要溢出嘴角的一泡清口水吞了回去,拱起袖子抹了抹:“能到蓋平城。”
另外那個向導敏銳得像一條著急把鼻子插進門縫的狗,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臉笑的接腔:“啊!嗯哪!嗯哪!他說的沒錯······”可是他抬頭看閆武義的時候,卻發現閆武義神色漠然的看著他,便猶豫著閉了嘴。
“怪俺!出發的時候沒留意!也沒給你弄身棉襖!”閆武義這才注意到這個叫初十的身上竟然······嗨!這么冷的天,這家伙咋扛下來的!
初十又咽了口唾沫,接著說:“額額,山里面額,燒炭的人走的道,······里面溝有好些條,額,那溝里都有燒炭的搭的窩棚。”他把那口水又吸了回去,抹了抹嘴。
站他邊上的人急得手攥得發痛。
閆武義沒催初十,由著他說。
初十接著說道:“有條溝,額額,一般人知不道,要問下里面那些燒炭的,他們最熟里面的路······俺以前走過,能走到大清河,過河就是牽馬嶺。”說完這些話,他好像費盡了自己的氣力,兩只手著急又鉆進了袖子里。他把那張因凍傷而仿佛裹了層芽糖,變得晶亮的臉低下去,兩手拱了拱,臉和袖子便湊到了一塊,袖筒在鼻子下往邊上一勒,把新出來快流到嘴巴的鼻涕抹干凈了。
閆武義看著他,想了一下,說到:“牽馬嶺?那好啊!老弟,你還認得那條去牽馬嶺的路嗎?”
初十抬起頭看了看閆武義。這回他沒有躲開閆武義的眼睛,而是停頓了一下,瞇著眼,想了半天,沖閆武義狠勁兒點了點頭。
“喂!騰件棉襖拿過來給他!”閆武義看著他笑了笑,把坐在鞍子上的身子往前一傾,從懷里踅摸出一個二兩的小銀塊,扔在初十的腳下。說到:“賞你的!等回到大營,俺還要為你請賞!”
初十看了看閆武義,又看了看地上的銀子,他從沒想過這么大塊的銀子會砸在自己腳下,還有人明確告訴他是歸他的。這樣大的富貴突然出現在眼前,他有些站不穩。是這就去撿了還是等面前這位爺走了后再撿,他沒想好。
他的同伴使勁兒捅了捅他的腰眼,又沖他擠眉弄眼了幾下,輕喝了句:“還不謝將爺的賞!”他這才猶猶豫豫的跪下一條腿去,把銀錠子撿起來,緊緊捉在手心里。把另一條腿也跪在雪地里,抬起頭扭曲著張臉看了看閆武義,沖閆武義結實叩了個頭。
“要是回不到牽馬嶺,”閆武義冷冰冰看了看初十,“俺殺你的頭。”
“欸!”初十縮了縮鼻子,“欸!”
閆武義笑了笑,讓他們去做動身的準備。
當兵的抱著鋪馬墊被過來,道:“爺,大伙兒自己身上都嫌不夠,一下實在沒多的棉襖子,要不先拿床馬被擋擋吧?”
“恁的!”閆武義把攥著鞭子抵在腿上。算了,這么冷的天,指望這些人脫下自己的棉衣給人穿,確實也不在情理。想想也就算了,他鼓著嘴只拿馬鞭在自己腿上敲了敲。
“不,不打緊。”倒是初十怯生生開了金口:“你給俺。”
那當兵的把馬氈扔給了他。他捏了捏,從腰里摸出把小刀,把馬被一抖,一腳蹬住了,刀尖從下往上一挑,在馬被正中間劃出個口子。他把刀插回腰里,撿起馬被又抖了抖,解開腰上扎的草繩,把腦袋從那道口子里鉆了進去,把氈子兩邊掖了掖,拿草繩扎起來。當他用力一系的時候,草繩吃不住勁兒,斷了。
“恁還有刀!”
叫初十的那人也沒回話,只害羞般的拿眼角沖著閆武義笑。
這個叫初十的伙計外表那么蔫,卻在身上藏著刀,而且用起來是那么嫻熟!這讓閆武義很詫異。能在關外討生活的,沒幾個善茬。他記得有人在他耳朵跟前這么說起過。想到這閆武義也樂了。他拿鞭子敲了敲抱著馬氈過來的兵肩頭,說到:“去,給找條纏腰來!”
“先湊合一下。”他笑著對初十道:“到了有人家的地方,一準給你弄身暖和的!”
那當兵的這回沒打折扣,麻溜的在自己身上解下條布帶扔到初十手里。
“欸!”閆武義喊了聲。
本就離他不遠,簇擁在一起的金滿他們幾個,一聽叫喚跑了過來:“爺!”
“去把那兩個叫回來吧!”閆武義指了指派出去的兩個監視哨的方向。
“嗻!”
金滿打了聲脆亮的唿哨。
很快,當兵的帶著兩個監視哨回到閆武義跟前。
閆武義問到:“還有多遠?”
那當兵的低頭沉默了一下,抬起頭回道:“五六里地吧。”說完他停了一下,用征詢的眼光看了下他同伴,他同伴點點頭,道:“差不多。”
“哦?還挺快!”閆武義掄著手指在馬鞍橋上彈扣了幾下,一撥馬頭,兩只腳后跟輕輕夾了下馬后腿窩子,馬調整了一下步伐,他馭著馬往高處走了走,看了下,道:“不耽擱了。上吧!”
“娘的!要不是這隊騎兵~唉!”閆武義心里叨咕了一句。
他是個有經驗的人。只是這幾年把那點經驗全撂墻縫里了。真是三天不練手生。這樣的變化不是很正常嗎?以變化應變化么!都能遂自己的愿那還叫打仗!這幾年是不是閑得蠢了,這么沉不住氣?他瞇縫著眼,用鼻子抽吸了兩口迎面來的冷風,然后睜開眼,看了看天。
雪不知什么時候停了。
灰色天空里掛出個不暖和但是白晃晃,跟磨光了的洋鐵片似的太陽。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相對于對手偏西的位置,他猛的拍了一下額頭,在心里罵了句“蠢死算了!”
“金滿!”只是一電轉,他轉回頭對著洼地喊到:“整隊!讓他們上馬!”
金滿從懷里掏出個掛在脖子上,锃亮的洋哨兒,放嘴里吹了兩個單調又沙啞的長音。
哨音像刀落在了豆腐上,一切嬉笑閑扯水光滑溜的戛然而止。只有嚼環、轡頭、腰刀、槍支偶爾發出悅耳的叮當聲。連著十幾個老油條,全部人都處在初戰前的狀態中。金滿伸開手臂,將腰刀往左右指了指,當兵的便雁翅般分溜兒在閆武義兩邊排開。閆武義臉上帶著滿意的神情看著這一切。
還不賴。他想。
隊伍很安靜。只有人和馬吐出的大團白氣和馬偶爾晃動脖子時轡頭和索具上的金屬碰撞后發出的聲音。有些兵兩只手緊緊抓在鞍橋上,臉繃得繃緊。
出來的時候包括軍門,都一直盼著有這么一下。現在這一下馬上就來了。
閆武義知道,包括自己在內,這些伙計在盡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自己血管子都在跳。這幫伙計經不經得住這頭一下?如果問他現在最大的愿望,那一定是馬上能預見到等一下這場遭遇戰的結果。他心里翻著漿,連眼皮子都濕潤起來。真的,他閆武義愿意拿自己的命贏下首勝。
“那個······”閆武義喊了聲,“初十!”
一小會兒,那個叫“初十”的老實巴交的漢子牽著匹走騾和他同伴一起來到閆武義跟前。他剛要把膝蓋彎下去,閆武義擺擺手,叫住了他:“時間緊。剛才你跟俺說的那條路確實通得到牽馬嶺是嗎?初十,俺再問你一遍,你自己走過是嗎?”
“是的,爺。”初十囁嚅著,咽了口唾沫,“俺沒騙恁。俺真走過!山里的路雖然長得像,這一塊地方俺不會記錯。”
“嗯,”閆武義摸弄著胡子,“走過就好,走過就好!”
他又對著另外那個向導說到:“初十講的這條溝口你找不找得到?”
“回爺的話,路口小的認得。”那個向導回的很快又干脆。閆武義沖他笑了笑,說到:“那就好了。”
他又喊了聲:“黑皮!”
一個面容黢黑的精瘦漢子聽著聲就把馬帶到了閆武義面前。
“黑皮,”閆武義對他說,“你帶二十個人,跟初十先走。進山先不要走太遠,在山口找個合適的位置布置一下準備接應俺們。現在就去!”
“嗻!”那漢子在馬上應了聲,叫上初十,把馬頭一撥。
“喂!挑路走!不要讓那些東洋人發現!”
“啊,知道了!”叫黑皮的頭也沒回,領了二十來個弟兄和初十一起走了。
閆武義帶著剩下的人從洼地上了坡。
他舉著望遠鏡再次看了看對面,他發現對面的一兩個人也舉著望遠鏡在看著這邊。他左右看了一下,乜斜著眼,對著身邊的金滿,故意把聲音提高了些說到:“咋樣?”
金滿看著閆武義,說到:“啥咋樣?”
“恁看,”閆武義臉上帶著笑,用舌頭勾著門牙外面的牙花子,撥弄了幾下,“這幫狗肏的又不動了。帶些人上去咬一口怎么樣?”
“巴不得啊!”金滿咧開一張厚嘴巴笑著,一臉通紅,他掀開帽子,腦袋上一個勁兒在冒蒸汽,“咋個打法?”
“老子只要個開門紅,旗開得勝!最要緊的,”閆武義停頓了一下,用一對線條柔和清晰,漂亮的眼瞼下的棕色眸子,盯著金滿說到,“讓他們怕!”說完笑了笑。
閆武義笑起來的時候,眉眼間會展現出一種剛好讓人覺得如飲醇醪的效果。
“那就是用刀矛招呼唄!”金滿快活的回到,“成!興許能弄兩個活的回來!”
“是這個意思。能拿下么?”閆武義摸了下胡髭。
“蔡老大!蔡老大!聽見銀子響了么?”金滿扯著嗓子喊,兩腳踢了下馬,將馬往前帶了出去,邊走邊把馬鞭舉過頭頂,在空中劃了兩圈:“帶幾個手上有活的,跟俺來!”
馬上就有十幾匹馬從隊列里跑了出來,跟了上去。
等金滿領著人走出百來步,閆武義一舉手,把幾個資歷老點的招攏過來交代了幾句,那幾個人散開后把剩下的兵排成了“一”字橫陣。
金滿頭也沒回,聽著蹄聲就知道人跟上來了。他腳后跟輕輕磕了磕馬后腿窩子,“啪”的往馬的側后甩了個響鞭,馬順從的邁開了小碎步。
立在土包上的閆武義注視著他們,望遠鏡也不時掃到那些東洋騎兵身上。金滿他們跑出去些距離后,他注意到對面的騎兵動起來,起先下了馬好像在歇息的,現在也上了馬,在整理自己的裝備。他看到一個人抽出了刀舉了起來揮了揮,對面有一群馬就沖金滿和他這邊動起來。
喲!閆武義踩著鐙子繼續看了看,他看著起伏的地形把那些人都給遮住了,便把望遠鏡收了起來。
閆武義站在鐙子上探身朝左右看了看,兩邊的兵也都在看著他。他在鞍子上坐了下來,深吸了口氣,把手伸到空中,握著拳停了一下,然后手伸展開,輕巧、利索的往前做了個下壓的手勢,自己夾了一下馬,先往前走了去。
兩邊是三三四四之陣。這本是蒙古人用于包抄的騎兵術。閆武義沒照瓢畫葫蘆,只打算把這些兵埋伏起來在關鍵時候像一張網,兜頭解決撞上來的日本兵。他相信有經驗的騎兵在他目前的態勢都會這樣做。而他決定自己居中,給金滿壓陣。
騎兵們跟著他,像風推送著一線細微的漣漪,平穩又堅定地在枯槁里往前推去。
當金滿們把馬速提起來的時候,他看到金滿手里的矛朝前放倒了,閆武義于是再次把手握成拳舉到了空中。他收了韁,馬緩了下來。馬隊隨著他,停在去對方不到一里地,一個視線良好的位置上。
他讓當兵的下了馬,把馬牽到低處,當兵的便卸了槍,填上子彈,趴在土坡后注視著前面的戰況。
這時候金滿他們的馬已經開始加速,直沖著對方的陣線沖了過去。
對方的馬也在加速。
眼看著越來越近,一喘氣就能到跟前了···
閆武義在望遠鏡里看著,喉嚨發緊。
“挨刀!挨刀吧!”閆武義的手都快把刀柄捏細了。
馬在他身邊晃了晃脖子,閆武義把馬韁繩甩到一個身旁的兵的手里,自己解下佩刀,拄在地上觀戰。
很快,兩邊沖出來的人馬頭對馬頭的撞在了一起。聲音都被北風吹散了,閆武義屁也聽不到。
他隱約看到是金滿夾著矛朝一個同樣持矛的東洋騎兵沖過去。他看著金滿的身子在馬背上弓了起來,像是曲著腿半跪在鞍子上,在那一霎那,他不知自己為什么自己為啥會閉眼!再看時,金滿手上換了腰刀······長矛已經刺進那個東洋騎兵的身體,看樣子力道很重,那家伙被長矛的沖擊力沖得仰面從馬背上掀翻,摔下來,落在打著轉的馬蹄中間。
“成啊!成!”他攥著拳,只能想象遠處的廝殺聲,“這狗日的!”
閆武義暗自吐了口長氣。
“鬼崽子!”閆武義的手抓擰在大腿上。
另一對雙方的矛都刺空了,也脫了手。閆武義看不清是誰。只看見馬頭一轉,刀馬上就揮到空中······落下······
太快了!他顧著看金滿,來不及······
有人被砍下馬來,是誰?閆武義看到一個穿號褂的撞下了馬。
他把拳頭伸開,握緊,握緊,又松開。
還好!還好!金滿這小子真可以!這場小規模的沖突在金滿他們明顯控制了局面的時候,閆武義的心才落回到肚子里。
地上倒了幾具尸首。
那些東洋人的騎兵在他們的陣地躁動。當官的在隊列前騎著馬來回揮舞著指揮刀。
“哦!全都要上了!”閆武義勾著只腳坐在馬背上。
“撤!撤回來!”他忍不住站起身狂喊。
閆武義攥著的手心里沁出了汗,心里真有點著急了。他跳下馬,來回踱了幾步,又騎上馬,踩著馬鐙子站起身看過去······
怎么還不撤!蠢東西!
“快撤!”閆武義舉起望遠鏡看了一下,又煩躁的放下。把手背到背后反復擰著望遠鏡的鏡筒,跳下馬,來回的踱,又望了望金滿他們的方向,嘬咬著牙花子自言自語道:“怎么搞的!”
“那是誰!”有人喊,“下了馬!”
閆武義聞聲趕緊看過去······看不清。他只看見對面的東洋騎兵都上了馬,金滿騎著馬在匹馬旁邊轉圈。
“弄啥!吹號!”他煩躁地喊。
“回來了!回來了!”號還沒響,已經有人在喊。
有幾個人在往這邊過來。
落在最后的是蔡老大和金滿。
閆武義舉起望遠鏡,東洋人的主力簇成一個楔形在金滿他們屁股后面追。
閆武義掠了一眼,總有兩百上下。
“啪!啪!”閆武義聽得一愣。兩邊側翼跟著又是“啪啪啪”連著響了一陣。
遠處的東洋人停頓了一下。
就響槍!要他們把人放過來些從側后開槍!這些個懵懂鬼!太性急了!閆武義手在身背后捏著拳的來回踱,眼睛卻始終沒離開金滿他們回撤的方向。
“要兩側的人撤回來。”他頭都沒回,吩咐道。
兩個兵騎上馬去了。
他想讓自己看上去淡然些,手忍不住還是舉起了望遠鏡。
兩側的那些冒失鬼在弓著腰往回撤。
東洋人勒住了馬,也放了一排槍。
閆武義眼看著一個人影仆倒在了草叢。
撤回的人影漸漸近了,誰是誰也漸漸看的清了。金滿在斷后。
閆武義把腰刀緩緩地從刀鞘抽了出來,反手頂在雪地上。
“準備接應。表尺裝在二百米!”當兵的聽到命令翻過身趴下,把槍架在馬鞍上,檢查了槍膛里的子彈,閉上槍栓,在拇指和食指上舔了舔口水,調好了表尺,靜靜的看著遠處的影子。
不多一會兒,金滿他們的馬就到了。蔡老大的鞍橋上拴著兩個腦袋。閆武義厭惡的看了看他。蔡老大處在一種極度興奮的狀態,壓根沒注意閆武義。金滿帶著一張濺了血污的臉跳下馬,拽袖子在臉上抹了一把。他把鞍橋上橫馱著的一個人在閆武義跟前掀下來。
“折了增五和連順兩個!算是三鞭換兩锏,給您弄了個活的!”他又從懷里掏出個皮質的盒子,“這個也給您!”
“什么?”閆武義狐疑著接過手。
“他身上的!兩個眼的,雙筒!您看看!”金滿沖腳下捆成一團那個俘虜作勢踹了一腳,啐了口干沫。
閆武義把那皮盒子塞還到金滿手里,說:“這會兒不看!你帶上他們,先去跟黑皮他們會合。”
“嘿!”金滿也沒多說話,只頭一低把那皮盒子斜挎回身上,伸出只手:“這雜種!吱哇亂叫還咬老子一口!你看!”
閆武義眼睛看了下金滿的手,虎口的位置一圈滲出些血的變成紫色的牙印。他把目光指向身邊地上的一個葫蘆:“喝兩口!定定神。”
“瞧您說的!”金滿笑了,撿起葫蘆撥開塞子往嘴里傾了兩口冷酒,擠眉皺眼抹了抹嘴:“哪里就要定神!”
跟來的那匹東洋人的馬極不識相,湊到蔡老大那匹牝馬身后不管不顧伸出陽物只往它身上跨。蔡家老大狠狠給了一鞭子,那畜生使起性子來。
“這王八!”閆武義看了看,大笑著用腳尖踢了地上的俘虜一腳:“操他媽的!騷哄哄的兒馬子也牽出來打仗!(甲午戰爭的時候,日本馬體格小,體力差,脾氣壞,不守戰場紀律,難以管束。再加上當時日本軍人普遍不接受去勢,認為脾氣暴躁的馬才是好馬,直到日本政府開始厲行“軍馬去勢法”,除種馬外,所有牡馬必須去勢。)你帶他們先走,不必放開跑,給牲口留點力。俺再敲他幾顆牙就來!”
“嘿!一直就搶著往蔡老大的那匹牝馬上騎!要不怎么能逮著這只活王八!”金滿朝他笑了笑,招呼道:“把子!把那家伙捆到那牲口背上!跟上來!”
他自己頭也不回牽著馬下了坡。
閆武義說話也不看金滿,只是盯著那些東洋人的來向。
那幾聲槍響擾亂了東洋人的騎兵。有的馬站了起來,有的在尥蹶子。那領頭的在隊伍前面來回來去跑了幾趟,總算斂住了跟他的那些牲口,重新朝這邊小跑起來。
這是真不撒口呀!閆武義覺著這些東洋兵真是不可理喻。
那些東洋人很短暫的停頓了一下。閆武義看見對方指揮官將指揮刀往前一指,那些馬跑了起來,身后帶起一叢雪霧,直接朝閆武義的步槍射界沖進來。
東洋人的騎兵在加速。
閆武義手里的刀舉了起來。
“放!”他刀往下一壓。
一陣參差的槍聲,多虧凌厲的北風,槍口激出的濃煙很快就消散了。當兵的從腰帶上的彈盒里摸出粒子彈塞進了槍膛。
東洋人的騎兵越來越近。
不等閆武義下令,第二排槍又放了出去。
這回閆武義看到對方有人窸窸窣窣從馬上掉了下來,砸在雪地上。
東洋騎兵跨下的馬亂起來,好些馬原地轉著圈,任人怎么踢打就是不肯往前沖。
“得嘞!上馬!”閆武義把刀朝身后揚了揚。
當兵的站起身,挎槍上了馬。
“就這樣也敢出來!”他打了個清脆的鞭花,“走!”
騎兵們安靜的跟在他身后。
“都走!都走!”他讓向導走在前面領著隊伍,自己守在最后。他估摸著東洋人能看得見自己,不過要咬到他,那還要費點勁。閆武義一邊嘴角一挑,掛手腕的馬鞭子在馬的身側一抖,馬倒換了兩下步子,一溜煙沖前面的同伴追了上去。
鉛云把蒼白的太陽吞下了肚。雪又開始飄下幾片來。還沒走到山口,落下來的雪片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密。
“娘的!下這么大!”黑皮搓著手,眼睛盯著進山的那條被腳和牛車軋出來的小道,他生怕閆武義們找不到自己。
“有動靜嗎?”他沖著山坡上布的哨喊道。
過了一小會兒,整個人臉人都埋在衣領里,站在山坡上哨位的兵邊跺腳邊伸出一只胳臂搖了搖。
“娘的,”黑皮喜歡捏軟柿子,他幸災樂禍的笑道,“這雜種還晃得動胳臂!”
“喂!”也不知過了多久,上面的人突然使勁兒揮舞著手臂。
剛還躲在樹后面,背著風倚著打盹的黑皮頓時挺起身。他剛想問問情況,一轉念,自己沖著哨位爬了上去。
“喏!”放哨的兵手指向前方。
黑皮用手搭了個涼棚,雪實在是大。他虛著眼順著哨兵指的方向看了半天,才影影綽綽看到風雪里是有群人影在往這邊來。
“娘的!”他笑著在當兵的戴著搭耳氈帽的后腦勺上拍了一巴掌,尖著嘴說到:“火眼金睛啊?眼神真他媽好!”
當兵的把腦袋一偏,沒躲過去,于是沒好氣地撥開了黑皮的手。
“走走!下去歇會兒!”黑皮笑著嚷嚷,自顧自往下走。他一回頭,那哨兵還站在原地,黑皮看了看他,一招手:“下去吧,還等著轎子來接啊!”
那后生一臉沒好氣,也沒理他,把槍往懷里一抱,兩步帶滑的往山下出溜下去。
“嘁!”下到山腳,黑皮皮笑肉不笑的瞅了瞅這個佝僂著身子,不停跺腳的兵:“怎么,吃兩口新鮮北風就都漚成怨氣了?”
后生沒好氣的橫了他一眼。
其他人雖沒閑著,但都在底下,即便是那些去伐木砍樹的,起碼也能指著林子避避風寒。偏把他一人在沒遮沒擋的坡上敞著風雪杵了兩個多時辰,沒仇沒怨的,是誰都會覺著是在給自己小鞋穿。黑皮也自覺這事兒做的不講究。那當兵的是硬生生把一肚皮火按捺住了。
黑皮有些懊悔。他沒想過故意整人,只是那一下鬼上了身。說白了,不過是手里有權時人的通病。看著后生全不理他,他又因為心虛,有點不舒爽。
不過他想都沒想過要對那個當兵的表示下歉意。他拉不下這張臉,只想用幾句笨拙的玩笑把這團泥給攪勻了。既不必把自己那點歉意說透,讓自己失了顏面,又能讓對方明白自己的意思,消消氣。可是那后生硬是沒理他這個茬兒。
這個場面讓他自覺有些尷尬。
也許其他那些家伙都在看自己的笑話了。
黑皮很惱火這伙計不識相,一點面子也不給他,又自怨不該心一軟給了這小雜種報復的機會。他訕笑著拿鞭子在自己屁股上敲了敲,邁開步子往埡口走去。
遠處的人影從灰白色的雪霧里漸漸顯現出來。
“子藥上膛!槍口抬一寸!”黑皮邊抓著堆在埡口當鹿砦的樹枝,喊了聲,“來的是哪個?”
“金滿!”
“閻王呢?”
“在后面!”金滿在鹿砦前勒了下馬,“馬上就到。”
“來搭把手!清出條道!”黑皮朝身后喊道。
黑皮這邊準備停當不久,閆武義帶著兵已經裹著風雪到了埡口。馬隊在閆武義的吆喝下,在快頂到鹿砦前收住了腳。
“哦!不錯!有準備就好!”閆武義“哈哈”一笑,兩只腳甩掉鐙子,一片腿,身子一彈,從馬上跳下來,拍了拍黑皮的肩:“恁的進去!把俺馬牽走!東洋人跟著就來了!金滿!挑幾個手腳麻利的,把兩邊的坡占了!”
“幸虧帶了幾把斧子。不然還真砍不下這幾棵樹來!別叫金滿了,我去吧!”閆武義的表揚,讓黑皮的心情從先前的尷尬中解脫出來。他叫了幾個手頭準的伙計,由他自己帶著,匆匆往山坡上爬。
剛進埡口的兵把馬安頓了也迅速回到閆武義身邊整好了隊,下了槍,把子藥填進了槍膛里。
這時突然一陣槍響,黑皮的那些兵已經放了第一輪排槍。
“看見人了?!”閆武義朝山坡上大喊。
“人不少呢!”
“兩排!排兩排!”閆武義拔出刀,厲聲催促當兵的趕快整隊就位。眼前的雪下的大,他啥也看不見。“別出聲!”
很快,風就把滾雷般的馬蹄聲傳了過來。
“第一排!”閆武義舉起刀,“放!”
沒人說話,“砰~砰砰砰!”山谷里一陣脆響。
淡黑色的硝煙往前沖進了風雪里,融了進去,很快就不見了。
風雪里傳來馬的嘶鳴聲。
閆武義拎著刀在埡口的兩頭來回大步的踱,雪下得很密,人的視線已經沒了距離感,眼前只有大雪片子被風吹著在天空狂舞。聲音聽不清楚。
閆武義扯著嗓子喊:“上面的,咋樣?!”
除了風聲,他什么也聽不到。顧不得那么多了,他把刀一舉,只稍停了那么一下,刀尖向前一指:“第二排,放!”
又是一陣馬的嘶鳴和人的叫聲。
“第一排!”閆武義喊道。
娘的!他本想著到晚上突襲下東洋人的大隊步兵,做個大買賣。沒想到被這些王八粘上了。沒想到這些蠢卵這種天氣還敢不管不顧的跟著屁股追!
等了一陣,埡口外沒了聲音。
閆武義自己跟中了頭彩般的哈哈大笑。
“瞧!”閆武義看了眼旁邊當兵的,說道:“不中呀!是不是?”他乜斜著那個兵,那個兵猜不透閆武義要說什么,只好應付著一臉傻笑。閆武義看著一樂,繼續說:“想拿老子們當肥肉,是不?”他手在當兵的臉上揪了揪,“笑話!一群見了肉就昏了頭的餓狗!”那當兵的后生“嘿嘿”的憨笑著。閆武義舔了舔起了殼的嘴巴皮:“王婆子見著了汪奶奶,是不?”當兵的不知道他想說個啥,臉上笑得有點僵了,閆武義又夾住他臉蛋,“恁就是個榆木腦瓜!不是只厲害一點!懂不?”
他故意黑著臉,然后笑著撒了手,把插在樹枝縫里的腰刀利落地往刀鞘里一插。
“爺,”金滿回來了,問到:“要不我再帶幾個人去看看?”
“還看什么!這樣的險沒必要去冒。”閆武義把刀連鞘戳在地上,對著山坡上的兵嚷道:“坡上的!還有響嗎?”
過了一小會兒,一個兵高聲回到:“爺,像是沒人了!”
“雪忒大!沒啥動靜!”另一個當兵的喊。
憑經驗閆武義也覺著東洋人不會那么傻得那么新鮮,在不明敵情,自己又吃了悶虧的情況下楞沖。
“你瞧!”閆武義輕巧的說到:“俺說什么來著?嘿!”
“黑皮!”閆武義喊了聲,“再弄些枝杈來,把口子封結實些。”
“我尼的個親爹!你郎在做夢哦!”黑皮操著口夾雜著湖南俚語的官話指著那些兵身邊的坡上橫七豎八堆著的樹枝回道,“喋!這還少啊?你郎那里打得熱鬧,我沒來得及合攏。只等大帥你下令我就封口子。”
“好小子!嘿!是老子沒留神看!那些矮腳雜種大概不會再來了。”閆武義道,“不過路障還是要堆扎實些!坡上安排上人。讓大伙兒吃點干糧,等到斷黑了再走。”
“吃個屁!”閆武義話音剛落,黑皮就說到,“出來的時候帶的那些干糧早就硬的能都能砸死人啦!”
“嗨!”閆武義笑了一下,“那先讓牲口吃點東西。”
“初十!初十!”閆武義左右探望著嚷嚷,“初十在哪里?”
兩個向導聽到叫喚前后腳的跑了過來。
“初十,”閆武義說到:“這就是你說的那條燒炭的小道嗎?”
初十回頭看了看,抬袖子把鼻涕擦了,凍得發紫的嘴巴有些不聽使喚,哆嗦著對閆武義說:“還在里面。”他拿著手里一根脫了皮的樹枝在地上劃了劃,道:“到不了十里,往左一拐,山里面一條不起眼的小道,要走到看見一條河,順著它······”初十現在對著閆武義的時候,說話雖然還有些磕磕絆絆的,卻不再是因為害怕眼前這位將爺。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像個滾到地上的線團,越滾越遠。再往下,自己又講不清楚。初十本來比較放松的心里瞬間又忐忑起來。他偷偷瞅了瞅閆武義,看到閆武義臉上笑瞇瞇的,完全看不出有怪他的意思,心里踏實了些。他想著自己既然嘴巴笨,說不出那么多,干脆閉上嘴得了。于是他抬起籠著手的袖子,在臉上胡亂抹了抹。
閆武義好像猜出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肩膀,說:“不怕。腦子里不糊涂就中!那一路有人家嗎?”
“有!有的!”初十惶恐又很感激的笑了,“小的幾戶,上百戶也有一兩個。”
“中!”閆武義看了眼黑皮,“恁先去歇著。走的時候叫恁。”
閆武義把手剛拿開,又在初十肩膀上捏了捏,說:“哎!這冷的天,怎么熬得住!”
初十嘴巴抖了一陣,等上下牙不再自己磕了,他就回道:“不礙事。比昨天好···俺已經,鄉下人命賤,有這么一身凍不死······”初十沒望著閆武義,聲音越來越細。
閆武義稍頓了一下,說:“嗯~俺一口唾沫一顆釘。今晚尋到村子,高低俺給恁弄一身暖和的!”
“嘿,······”他嘴巴又不利索了,很想說上句感謝之類的話,可是話就混在噙著的那泡口水里,在嘴邊打著轉,終究沒滴溜的溢出來。他囁嚅著把身上的馬氈掖了掖。他覺得兩腋下沒那么風颼颼的了,身子漸漸有了幾分熱氣,他想要不給這位將爺磕個頭吧,再一抬頭,閆武義早走開了。
閆武義自己走到埡口看了看,埡口外面雪被風夾著在亂竄,當兵的把有枝葉的細的一頭沖著外面,已經差不多把樹籬架好了。閆武義伸手用力搖了搖,嗯!他相當滿意。
他從自己的鞍袋里掏出兩塊豆餅。
馬扭過脖子看了看,打了個響鼻。閆武義把豆餅掰成了小塊送到馬嘴邊,那匹健壯的牝馬頓時像喉嚨里伸出了一只手,一路嚼一路吞,嘴里的嚼子被它弄得“咯噔咯噔”響。閆武義摸了摸它柔軟的鼻子,馬輕輕晃了晃腦袋。他拍了拍它,把手上剩的那點豆餅全由著它舔食了,卻看見初十兩臂在袖子里緊緊抱著身子站在他身后。
“什么事?”閆武義問到。
“軍······將爺,”初十醞釀了一下,“俺看這天雪一時半會不能停還得,還得下大······”
閆武義想聽他想說些什么,只輕輕“嗯”了一下。
“俺是說,”初十在他面前不再那么畏縮,只是還有些靦腆,“俺是說要行的話,最好趁現在還沒全黑看的得清路的時候就走。這么大的雪,白茫茫的,到晚間路可就不好認了。”
“說的對。”閆武義把手上的豆餅渣子往自己嘴里一拍,解了韁,把馬從馬群里牽了出來,一翻身坐到了鞍子上,手里的鞭子在空中打著轉,從人堆間走過。
“起身!起身!這不是個好歇腳處。”他經過人群的時候說著。
當兵的一看,便動身去把自己的牲口牽了,瑟縮著上了馬。黑皮朝坡上打了幾聲唿哨,坡上的那幾個也出溜著下來了,黑皮照著閆武義的吩咐,指揮山上下來的幾個兵又往埡口外放了兩輪槍,聽聽的確沒啥動靜,才跳上馬背,追著前面人馬的腳印往山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