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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塵煙破
  • 既零
  • 11035字
  • 2024-05-02 23:19:37

當兵的把馬駐在一片洼地,閆武義下了馬,把大氅脫下來甩在馬鞍上。

兩個穿著尋常老百姓短襖,腳上卻蹬著短皮靴子的漢子緊跟在他屁股后面。

“確定嗎?”他問到。

“看你老說的!”一個穿當地短襖的人把馬韁繩邊遞到站身邊的同伴手里,從一個當兵的手里接過一件棉號服,展開后在空氣里抖了抖,然后罩在身上的短襖子上,號服在身上被風吹得要跑,那漢子夾著胳臂把一長條皺巴巴的洋布也在空氣里抖了抖,將號衣緊身上一裹,把那布條在腰上纏了兩圈,用力一勒一緊。他嘴里呵著大團白氣,把腰“啪”一拍:“嘿!腰系根繩,勝過穿衣千重!閻王,俺可是躲過他們的尖兵的搜索后,從百來步一直溜到路邊上看他們走完的!連肩上洋字碼“7”都看得清清楚楚!不信你問他!像雪地上劃出的黑道道,齊整!打燈籠可也找不出那么齊整的行伍。說句殺頭的話,那氣勢!”

“是啵?”當兵的沖同伴揚了揚下巴。

“恁敢離得這么近?可別想敷衍老子。”閆武義掃了眼當兵的,故意讓當兵的看到自己臉上的狐疑:“認軍旗看清楚了嗎?”

“你老······”當兵的張嘴差點說出口頭禪來,剛迸出兩個字,他自己一抻脖頸,即刻閉了嘴,把眼看要溜出牙縫了的話都給吸溜了回去,在嘴里打了幾滾才重新說出話來:“還是那句話:錯了殺我的七斤半!”

“你老哪一回派的差事,我打過一個皮錢(含銅少,質量差的銅錢)的折扣,落過一厘銅,加過一滴醋!不信到時候你老自己去看!”他拽著號衣袖子費勁往大棉襖子的袖管里抻,嘴里嘟嘟囔囔。

“有數就好。”閆武義背著身沒看他,嘴一咧,一笑。

那當兵的邊揣摩著閆武義的態度,邊把包頭布往戴著一頂搭耳氈帽的腦袋上纏:“你郎還真莫詐唬,擔著丟命的險,天公老爺!哪里來認軍旗!一溜長黑鴉鴉隊伍,就最前頭一個人舉著根卷起來,戴金頂的旗桿,我曉得那是面旗子。但什么也看不到。再也沒別的了!千真萬確,總有三四千人,除了有倒地上的被人喊著抬走,腳底草鞋踩得雪沙沙的,”那當兵的沖自己同伴邊喊邊把腦袋稍稍一揚,嘴巴努了起來,“沒有一點響聲。是不?”

“草鞋?”

“千真萬確。草鞋?!?

“嗯嗯!”他的同伴接得很快,連連點頭的添油加醋:“可不是!就只有腳踩在雪里嘎吱的響。別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說完他沖那當兵的露著一排參差的黑黃色門面牙齒傻笑著。

“不過我可以講,”那個當兵的又說了句,“凍倒了的也不少?!?

“哦!”閆武義輕輕回了一聲。他心里明白,當兵的沒糊弄他,說的是實話。

“看見騎兵了嗎?”他停了一下,舌頭舔了舔起了殼的嘴角。

“沒···沒看見!”那當兵的又瞅了瞅他周圍的人:“喂!搞口水給我喝一下好吧!”

“沒有!”他同伴咧著嘴笑了:“全是兩條腿的!”

“我是說水!老子喉嚨眼里都起殼了!”

閆武義回過身,眼睛在這哥倆臉上掃了幾回,把身上的壺解下來,撥開塞子遞給那當兵的,一只手拍在他肩上:“嗯,老弟,這一趟辛苦了?;亓舜鬆I俺給你們請賞!”

“唉!講起來還是俺們沒本事,不尿性,”閆武義說完朝四周看了看,便往一塊地勢稍高的地方爬,“不然就不是俺們在自己家里猜這些王八啥模樣了!”

坡不算陡,看上去舒緩的斜面一直延伸到頂。

但是滿坡的蒿草上覆著的都是沒壓結實的新雪,他的舊皮靴子差點把他滑個狗搶屎。于是他把前襟的一角撩起來,往腰里一塞,手足并用,拽草攀石爬了上去。有十來個穿著棉套褲的兵跟著他,順著斜坡搶著往上爬。

躲在蒿草從里的兩只山斑鳩被驚得撲棱了幾下翅子,從他眼前嗖的躥飛了出去。

“他娘的!”他喘著氣,嚇了一跳。

到了坡頂后,閆武義撐著膝蓋緩了緩,直起身四處望了望,便把斜背在背上的千里鏡從筒里取出來,抻開,找了找方向,一只眼湊到目鏡上看了一會兒。他把眼睛挪開了目鏡,擦了擦眼睛,又用力抹了幾下目鏡,再把眼睛湊了上去。這回他沒再有別的動作,仿佛一切都靜止了。千里鏡視場遠處單調的白色雪地里,有一溜,分成好些節,需要仔細才能看出在移動,或者說因超出了視距在目鏡里漫漶不清,扭動得變了形的黑色線頭。

風打著旋兒,偶爾捎帶著一兩句被風撕成了末兒,極細微的聲音抖抖索索在他耳朵邊晃了一下,旋即又沒了。他知道,剛回來的探子沒瞎說。那些融成一線的小黑點,正是從旅順往北來的日軍。

“了不得!”他瞅了眼自己腳底下的雪,眼睛湊回到目鏡前,心里發出了一下感慨。

閆武義們到防不久,只要是遇著身上套著身號褂,也不管他是官還是兵,頭上有頂子花翎還是只有一條纏頭,只要你稍微提到關于打仗的,哪怕只是不小心與打仗這件事擦了下邊,馬上就有張靈泛的嘴帶著大同小異,以那種對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鄙夷的口吻把成串的道理塞進你耳朵里:“嘁!不看看這都是個啥天了!還打什么仗呢!這些個東洋崽子皮比俺們厚些,身上長了毛?不知死活的家伙!關外不比關里,到了這個時候,就是神仙,也要勞他老人家安分點,先躲炕上捂被窩里貓一冬再說!”無論當官的還是當兵的,頭上有頂子花翎還是只有一條纏頭,也不管有沒有在關外的冬天待過,現在只要提起打仗這件事,冬天,關外的冬天就成了人們心里約定的堵住戰爭的一道靠得住的門。絕大多數人前腳剛踏進來,后腳也跟著一勾,迫不及待就把門給栓嚴實,把打仗這件事和折磨人的冷一并擋在門外。沒人愿意冬天打,似乎就不會有人在冬天打。上上下下都由衷愿意相信并且熱衷期盼他們嘴里表達的是一條不可更動的真理。

“就算是過了冬,”有次一個紅頂子,副將銜的家伙連著從牙縫剔出的肉屑一起啐在地上,“雪一化,這些狗崽子還得再在爛泥巴里打上兩三個月的滾!等到豬都嫌他們邋遢的時候,關內的練軍總也應該拿得出手了吧!”

日本人在前進。

閆武義感覺自己就像一腳踏了空,“咯噔”一下,像一個鐵秤砣沉進了一桶油里,連一個囫圇響都沒來得及發出來就沉了下去。

“肏他娘!”他眼睛盯著鏡筒里因為距離太遠而變得漫漶的一長條黑爬蟲一樣的影子。之前他沒見過日本人。或者說沒跟日本人打過交道。洋操他這些年可沒少見,不陌生。他沒接受過西洋的教育,西洋人基于計算和數學原理的變陣常常讓他眼花繚亂,想想腦仁兒都疼。加上演操的人不多,他瞧不出啥門道,懶得去琢磨。他把這些當作最多幾十百把人在這些土包子們面前現的洋跩,挺好看,跟演戲差不多。不過閆武義感嘆西洋武器的日新月異,從他頭次摸洋槍時的前膛到現如今的后膛槍,銅殼子彈,可以這么說,只要在大清國出現的,他都玩過。無論長短,到他手里不出幾個月,必能得心應手。這個人聰明也就在此處——每年的兩操他就看得出不論是他自己,還是別的軍官,并不能吃透這些器械在部伍的使用。他心里萌生了看法,卻沒辦法把自己那點聰明有機聯系起來,揪住要害。不過他心里有一點很清晰——洋人這套西洋景可不是為了逗猴崽子們開心的。

這回跟以前那還不一樣!這是一支真正的,成規模的隊伍在實實在在的天寒地凍里成行成伍,不驚不亂的開進!只這一點便能判斷出一支軍隊的水平。對他而言,就像無須看洋鐘表,只需往地面瞥上一眼,就能估出大概的時辰。

隊伍他見過的不少。

也許早些年的老湘軍可以較量一下···他看著那些螞蟻一般的人,腦子里生出各種比較,想搜索出一個可以相當的對象。

好像真沒有。

起碼在他印象里沒有。

閆武義好像突然被說不清的什么東西在心底里最敏感,最柔軟的位置硌了一下,未曾經受過的那種壓迫感讓他心里一顫,然后電一般傳遞到他舉著千里鏡的手上,舉著千里鏡的手不自已的輕輕顫了一下。他整個人一緊,后槽牙使勁兒咬在了一起,耳鼓里都是“嘎吱嘎吱”的聲響,于是把那讓人一哆嗦的痛感咬斷在自己感知的那一瞬間里。

閆武義拿著千里鏡的手放了下來,手在一側腿邊輕輕的敲,眼睛仍然對著出現大隊人影的方向,他覺得一邊眼皮子上的肉在微微的跳,跳的他有些不耐煩。閆武義不自覺揚了下下巴。

“鏘鏘鏘······”他沖身邊的兵笑了下,“開場了。要開場了?!?

幾片雪又由著性兒從鉛色的天上飄下來,落在人肩上,再跌進白色里。沒人管它們。

一個擠在他身邊舉著千里鏡也在看的老兵只顧盯著鏡筒里投射到眼睛里的景象,嘴里叨叨著:“這口飯難吃了······”

閆武義瞟了他一眼,繼續對著千里鏡觀望著,冷冷的反問道:“哪口飯難倒過你?”

“喏!”當兵的像是在自言自語,他對著過兵的方向把嘴巴一噘,“閻王,俺們那點好幾年沒正經摸槍的貨色,經得住么?”

“哦?!”閆武義輕輕“哦”了一聲。

他盯著當兵的看了一下,目光又轉回到共同注視著的方向。

“攻或者不能······”

“別逗了!能冒著這樣冷的天出來,”那個兵大大咧咧的:“爺,標下是說,這樣冷的天敢出來就不容易,這么長的隊伍走的還一點沒亂象!標下是說······”

“恁想說個啥?”閆武義瞟了他一眼。

“我怕我們那點人看喝不下這一壺咧!”那個兵繃著氣,憋了一會兒回答。

閆武義乜斜著眼打量了一下這個唇邊胡子稀稀拉拉的老兵,一只手撐在半邊屁股上,另一只手拿著千里鏡在腿邊輕輕的敲了幾下。

“你這樣看?”他問道。

“唔~”當兵的兩只眼直直的回看著閆武義,只稍游移了一下,回到:“是的。”

“回去管好你這張嘴!”閆武義只拿眼角掃了掃當兵的,臉上泛出快活的紅色。他舔了舔唇髭上的冰花:“婊子養的,是這么回事!一副爛牙攤上了一摞硬餅子!”要不是長年荒郊野地里混食,這些年不打仗跟那些附庸風雅的合肥人一樣置產生財,保養得好點,就憑他這張眉眼秀氣的臉,決然不會讓人聯想到是個舞刀弄劍的武夫。和他俊秀的長相截然相反,閆武義心里快活或者憤怒的情況下,很喜歡用極粗鄙的話宣泄情緒。久了成了習慣,而且說上幾句粗話真是降火。他瞥了眼當兵的,笑著道:“不孬!腦殼里不空!里面的瓤子是腦漿子!哪里人?”

當兵的敏銳地嗅到了上司話里頭表揚的意味,他放下鏡筒,側過臉興奮的看了看閆武義。好像早就準備好了只等著回答,閆武義的話音還沒散干凈,當兵的就答到:“標下亳州人!”

“哦!還是軍門的鄉黨。俺記住你了。”

閆武義點點頭,沒再看當兵的,而是從懷里摸出個表看了一會兒,又看了看天,繼續眺望著來兵的方向。

“你們看,還能走個把時辰大概就得做野營的準備了吧。這樣的天氣在野外過一晚,就是山里的黑瞎子也要找個深點的洞吧?!彼吥钸哆厧е环N莫名的焦慮,背后油皮子突然癢起來卻找不到地方蹭。

“他們一停,”他在心里盤算著,“太陽快落到海面了,老子從下風摸過去,就去沖一下子!要嚇狗日的一跳!老子們先啃下他一口肉!”從在鏡筒里看到這些黑衫的家伙,他的腦子里就在捻一股線?,F在把這股線捻得光溜順滑了,他心里帶著憧憬生出一陣得意。雖說嵩武軍、廣武軍這些年被折騰得稀湯寡水,仔細撈,里面還是能找出些有內容的——他對這次帶出來的人是比較有信心的。這些人中有一些是和他一樣,是些去過新疆的老兵。只要有人帶,即便那些年輕后生——何況是軍門和他一起在各營中挑選的——打一場突擊他還是有把握的。

“估摸能干就干他一下子,掂掂斤兩?!背鰜砬败婇T也是這個意思。

“俺手里干一點的可都交給你了,你心里要有點數。別顧著痛快都給造沒了!”上了馬,軍門抓住馬籠頭叮囑他。

能交上手當然好,甚至是必要的。

對馬上要與自己交手的人還一腦殼漿糊,那就他娘的碰到鬼了。

他明白,軍門心里也敲著鼓咧!

閆武義看了看地上的雪,平著腳板蹬了蹬地,估摸著雪的深度。

還可以。馬跑得起來,不會太吃力。他的腳在地上劃了幾劃。

閆武義突然有些激動。

沒有任何前兆,他突然心里一熱,干嘔了一下。娘的,他覺得一股血氣瞬間沖到了腦門,然后“嘭”的一聲迸裂開,眼前激起一片在明亮的紅色幻影里游動的蝌蚪一樣的小顆粒。這一下干嘔,讓他感覺到五臟六肺都像被什么猛地一拽,劇烈痙攣了一下。一種無法明指的情緒匯集到一起形成的能量潰壩般突然釋放出來。

眼皮子都潮了,眼前那片紅色的幻影褪去了許多,只剩些蝌蚪的影子還在眼前游動。他連著吐了兩口干沫子,抬起手臂揩了揩嘴,用巴掌抹了抹濕潤了的眼角。等一切都平復下來的時候,他很詫異的發現自己從頭腦到身體,都處在一種難以言說的清爽狀態。

新疆平定后,光緒十一年左宗棠的薨逝是湘軍系統命運的一個重大轉折。劉錦棠歸田,陳士杰離任,張曜病歿,仿佛一幢一幢矗立眼前的恢宏樓宇在眾目睽睽之下垮塌。這一連串曾經擲地有聲的人物相繼謝幕,朝廷和淮系大佬對湘系部伍裁撤起來可不客氣。軍功掙下的翎子、頂子,從玻璃珠子到珊瑚珠子,也不管白的、青的、紅的,銜品在從三品以上的也不稀罕。有什么用?鳥盡弓藏,別說補個對應的實缺,想降幾級得個實缺也比登天還難。大樹倒了,猢猻豈能多福?稍一不慎,讓朝廷和嘴里說著“淮出自湘”的那些家伙揪到辮子,或者捏出點名堂,可就夠喝一壺的!王德榜被拿掉——那時候左侯可還在呢——不就是只給雞看的猴子嗎!

嵩武、廣武兩軍,不說是翹楚,戰功絕不遜于那些拿鼻孔看人的混賬。有什么用?一句話就成了替人下氣力修墻筑室的泥瓦匠。他猜要不是天津握中的淮軍精銳連續出人意料的潰敗,想起了這個廖化,絕不會有人多看上一眼,更不會發善心,殘湯剩水怕也輪不上他們。

人就是這樣。不比不覺得。

一比日子就不好過。

浮想得太多。閆武義很詫異自己在這個時候腦子里居然這么多雜念。

他長長的舒了口氣。

作為一個觀察點,他對目前的位置是相當滿意。視場遼遠、開闊。不過對于他在心里策劃的那場小小的突襲,這些優點顯然全是缺陷。他在心里反復計算著沖擊所花費的時間和對方可能的反應時間。

那片地太開闊了。

像豹子看上了一群鹿。

眼下他還沒把握。

他決定安靜的觀察,直到有機會。

閆武義在千里鏡的物鏡里尋找著可能作為掩護的低地,試圖在心里標記出一條可供隱蔽接近的路線來。

冬天天黑的早。

要是對方是在他預計的時間點停下來宿營的話,那么他大概可以利用身后地勢緩和的洼地悄悄靠過去。沖擊之前可以先把馬放在洼地休息,他則可以對東洋人的警衛狀況再做一次觀察。如果自己運氣好,可以在距離四百米內發起沖擊,馬正好跑起了速度,對方八成來不及反應。

要能手氣好,說不定能直接擊潰這撥東洋人···嘿嘿,那······

閆武義不自覺露出笑來。

由著性子,人來瘋般瘋瘋癲癲飛舞著的雪花輕佻的在他臉上,眉毛上,胡髭上播弄,再狡黠的跳開。他全無知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只是一動不動的盯著鏡筒里那條漫漶變形的那根黑線。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

“爺!”一個兵喘著氣從他身后趕上來,扭著頭,手指著自己身后,喊了聲:“你看!”

“什么?”閆武義轉過身,望著當兵的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他身后遠處的山丘棱線上出現了兩三個黑點。

不大會兒黑點越來越多,在棱線上連成了一串。

“娘的!這些雜種咋會在那里?!”

“壞了!”閆武義望著那些影子,使勁往雪地上甩了一鞭子。

一鍋肉只等著伸筷子夾著往嘴里送,卻被端走了。

閆武義噘著嘴,蠕動著嘴唇看著當兵的,只一瞬,他又舉起千里鏡沖立著那排黑影的方向望去,他來回擺動著看了一會兒,嘴里輕聲,急速的罵了句:“見他娘的鬼!這些王八從哪里冒出來的?”

“肯定是剛才躥出去的那兩只背時鳥讓那些雜種發現了!”

還沒等那人的話落音,他的帽子就被什么東西往前一頂,“你不把那兩個奸細當場捉了正法?!”

幾個當兵的連著閆武義,都笑了起來。

“這樣的鬼天氣!哪個看得見哪個!”

閆武義沒再理會當兵的說話,只顧著一個人尋思什么時候這樣規模的一支人馬在他附近卻讓他毫無知覺。他一直頗為自傲的對環境的敏銳直覺竟然沒有及時感覺到有這樣一支騎兵就在自己左近!

險些翻在了陰溝里。

腳還沒邁出去就被人把后跟踩住了。

這可不是好兆頭。這些東洋人的騎兵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背后,讓他差點成了那只螳螂。

起先在心里盤算時的興奮和憧憬產生的愉悅感一霎時全沒了影。閆武義的自尊心像在火鐮上猛地一劃,擦出一溜灼到他自己的火花。

他心頭一凜,臉色也不好看了。

“大概是從山腳下走過身的。下那么大的雪,誰也看不到誰。興許他們也在納悶呢!”

“八成是這樣!”

閆武義嘴唇動了下。

他一百二十個不甘心。

閆武義舉著鏡筒又望了望那些黑點。

對于一個有強烈自尊心的人來說,盡管部下的說的這些話在理,可不會讓煎熬他內心的羞愧感迅速消退。好在還算及時,沒造成啥損失?,F在再執著于因驕傲而偏執的自責已經毫無意義。這可不是檢討自己感受的時候。閆武義不動聲色的從內心的斗爭中掙扎出來。

他似乎點了一下頭,表示聽到了。

通過千里鏡,很明顯,那些騎兵中的幾個也立在一處高一點的地方在觀察他們。

他們的隊伍往兩邊展開后并沒急著往閆武義們這邊奔過來??礃幼?,對方并不急于攻擊自己,而是想擋住了自己回去的路。不過,這樣一來卻讓閆武義有了重新做出決斷的機會。

“看明白了嗎?”閆武義眼睛盯著鏡筒里,嘴里說到。

“爺,”湊在他身旁的那個兵踮著腳瞅得人中都繃緊了,接著話茬說:“這網張的也早了點!”

“嗯。你看出來了。”他沒看人,嘴里說著話:“金滿,報個距離!”

“十里吧?”金滿愣了下,帶著小心的說。

“米!用米!”閆武義橫了他一眼,罵道:“教不聽的豬!”

他突然像一根被點燃的火藥引線,燒得越來越快,道:“要你們習慣西洋度量的算法!講了總有一萬遍!”他眼睛從鏡筒前撤下來,掃了金滿一眼,“你們講,喊了多久!豬都教會了!”閆武義控制了一下自己情緒,繼續說到:“你們這些老家伙自己要上點心嘛!上次閱操,你們的人一分鐘放了幾響?一百五十碼,你們自己講講,幾成人上了靶?長槍一百五十碼!不足五成人!能打到靶上!三停倒有兩停打去了爪哇國!”

“那確實!你老是沒少講,可這兩年俺們天天帶著這些土鱉搬的是石頭、抹的是洋灰、三合土。以前俺們一個月打多少發子彈?真的,到膠澳后還摸過幾回槍?要記住那些‘賣兒’、‘米特’、‘克咯米特’、‘肥特’的洋度量,哪個能夠喊記就記得住!眼下真打起來,那些小崽子能把排槍齊整的放響已經要謝謝關老爺照拂了!”

“就是咯!就那么著摸兩回,胡亂打幾發子彈,還不是瞎子進了斜巷子——左也撞墻右也是碰到墻!”

“這回來關外可夠瞧的!”

“恁胡說些什么?!”怒火,總是降臨到最后一個開口的人身上。閆武義眼神極銳利的瞪了那個兵一眼。

“本來么······”那個兵被閆武義的眼光盯得把脖頸一縮,吐了下舌頭,聲音在喉嚨里打了個轉身又縮了回去。

“一分鐘放兩響!”閆武義怒道,“這就是他的道理?一百五十碼,人家沖上來多長時間?你算過沒有?這樣的速度怎么擋得住?!用槍打都哆嗦,要是近了身那還得了!”

“你郎家的話那是再對也沒有的。扁腦殼的話你老聽一耳朵,也不是沒他的道理。”有人幫著剛才說話的那個兵,一臉笑的說著:“不是敲木魚拜菩薩,對著他們念經就會的。有什么辦法!”

“這是什么話!”閆武義用眼角掃了一下說話的人,心頭一股火騰騰又在往上躥,但是他明白,的確不能怪當兵的。兩斤糠皮子,無論如何也揉不出十斤白面饃來。聲調雖然嚴厲,他的臉色卻緩和起來。說:“端這碗飯往嘴里扒的時候咋不嫌不就手?呆人就用點本辦法嘛!劃定幾個距離,老子就不信記不下來!”

“干脆給他們發回那些抬槍算了。”那個叫“扁腦殼”的兵說。

“蠢得新鮮!”閆武義瞪了他一眼。

閆武義不那么動氣了,一團人的氣氛輕松了些。

“恁幾個都是上過戰場的,俺不多講恁的也明白這碗飯吃不得馬虎。要緊的時候手里的把式靠不住,搭上俺們條命沒啥好說的,可要砸了嵩武軍、廣武軍牌子的牌子······”閆武義橫了這些人一眼,深深嘆了口氣,吐出一大團白霧來。

“這牌子還用得著砸嗎?也只楊軍門跟你郎,真是!嘁!”那個兵也不怕,一發說了下去,“東家都一拍屁股回家了(陳士杰在醇親王代天行閱的時候,給醇王的座椅用了明黃繡龍坐墊,醇王連船都沒下。陳士杰在山東巡撫任上辭官致仕,由張曜接篆。這里是當兵的胡說一氣。),老子們本是有娘的崽進了后娘的門,吃口剩飯都要看人家臉色好不好,還牌子呢!原先咱幾營人馬哪一個輸給那些安徽人?”他脖子一縮,道:“如今呢!就這樣子人家還是擠兌恁!”

“可不!那么好的德國炮哦!連個響都沒聽到就都弄走了!掌柜的攔不住,店都被人盤干凈了,招牌!卵用!老子們就該受這一肚皮鳥氣?要不是看在每月那幾兩餉銀,老子才不來這鬼地方呢!”

“混賬話!”閆武義舉起鞭子就要抽了過去,“信口開河!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春天不要你插秧,秋天不要你收成,天天白面細糧朝廷喂著你干什么?他娘的說話不過腦子!你脖子上的是腦殼還是瓦罐?吃了這么多年的糧,蠱惑軍心什么罪不知道?”

閆武義自己既不是湖南人,又非老湘軍的底子。但他是湘軍系統里的老人。

魯王被殺,賴文光就擒的那年,他這個嘴巴邊上連絨毛都只看見點影子,身上還穿著魯王讓他穿的錦衣繡帽,俏得跟個閨女似的小家伙,一個淮軍的兵油子當場扒了他褲子。恰好楊壽山撞上,他扔了個銀元寶在那個兵油子面前,那家伙猶豫了一下,鷹捕兔般撿起了元寶。他看了眼跨在馬背上的楊壽山,帽子上的頂子瞬間讓那家伙更換了眼神,轉頭沖閆武義做了個鬼臉,一臉傻笑的跑了。楊壽山帶走了閆武義。自那以后他閆武義跟著楊壽山隨張曜作為湘軍的偏師進入湘軍系統,由陜甘到青海再進新疆。在湘軍系統里打滾了十幾二十年,既熟悉這些遠離老家的湖南人脾性,也清楚嵩武、廣武兩軍的處境。

他握著的鞭柄在空中倏地頓了一下,鞭梢便沒有如往常那般剛勁的揮出去——他同情這些人,連帶自己??墒沁@個閘開不得——重重落到了當兵的鼓鼓囊囊的棉袍子上,把棉袍撕開一道口子,露出些透著黃的棉花。

“你郎打!你郎的兩鞭子我呢還挨得??!”那湖南兵明白這位爺舍不得痛打,矯情起來:“我呢都是存不住油憋不住屁的狗肚皮,我呢就不信你郎家肚皮里長的跟我呢不是一樣的腸子!我呢的窩囊氣,放到你郎家肚皮里就能順著腸子索索利利溜出屁眼去!”

“嘿嘿!在海邊喝了咸水說話都有滋味了!你倒是個曉事的賊!”閆武義被他氣得笑了,“一張爛嘴巴!早晚小心被人敲了這只砂罐!”

“媽媽的,這洋皮帶就是不如我呢的褲帶合適!”那湖南兵把露出的棉花往布面子里頭塞了塞,解開褲頭,從扎褲頭的布上撕下一溜把破口扎緊了,“挨你郎家的鞭子,算老子倒霉,打了就打了。不怨?!彼蛑Z武義,說:“老子不會讓那些安徽人壞了我呢的身子!”

“這王八話說得!”閆武義笑了,“立得牌坊了!”

身邊的兵笑了起來。

“咦!動了!”金滿邊說邊用手指向那邊的人,嚷道:“咦!往這邊動了!”

閆武義聽他一嚷,又抻開千里鏡看了起來。

“啊!”他盯著目鏡,嘴里喃喃了兩聲,說:“娘的!”他轉過頭又沖著那一隊正開進的日軍方向望了望,在心里估了下位置高低。他認為在東洋騎兵剛才所處的位置應該不太可能越過自己的位置看到他們的主力的。

他看了看周圍,才注意到風不知什么時候變得凌厲起來。一個穿著老鄉棉袍的伙計,袍襟都被吹得亂擺。

不,不對!

他心里一緊。

那些雜種是在把自己往他大隊那邊趕嗎?那可就糟了。他又兩頭望了望。

風“噼啪”的抽打著一切它掀得起的東西。

沒有人出聲。

閆武義眼睛又放回到目鏡。

“金滿,”他說,“腦殼里有想頭么?”

“爺,”金滿稍微停頓了一下,回話道,“依標下看,之前以為是十足金,這會子看,到底只是鎏金?!?

他看了一眼閆武義,閆武義正看著他。

于是他接著說了下去:“他動早了。要是俺,就等著那邊的步兵停下來再動,把咱們往他的步兵那邊趕。他性子太急,這是不把俺們放在眼里。他這么一動,”金滿舔了舔舌頭,回頭望了望東洋步兵那邊,道:“反倒露出個空擋!那塊肉吃不成,在這里找補點應該是可以的?!?

“好!好!腦殼里面的瓤子沒凍成疙瘩!”他把嘴撅著咂巴了幾下,剛才還掛著秤砣一樣的臉流露出一些笑意:“說到老子心窩子里啦!可惜他三十六個轉軸,七十二個心眼,俺老子可不是貼門板上干瞪眼的尉遲恭!娘的,抖機靈!”

這時候一個兵踹著馬肚子從下面跑上來,嚷嚷道:“爺!趁他們立足未穩,爺!讓俺帶些弟兄沖一個吧?”

“你就那么金貴,要騎著馬上來?”金滿皺了皺眉。

“嗯?”閆武義瞟了當兵的一眼,“現在?立足未穩?哪里學來的?你用哪只眼看出來人家立足未穩?”

“是的!”那個兵正想著應付金滿,沒顧得上仔細聽閆武義說的話,摸不準閆武義是在鼓勵他還是在拿捏他,他猶豫了一下,似乎在給自己鼓了鼓勁,漲紅的血管在凍得發紫的臉頰上像蛛網一樣,說到:“爺,他們這么慢的往下走,指定他們心里犯著嘀咕呢!咱突然一沖,準能一把沖過去!”

“哦?說得好。”閆武義看都沒看他,對身邊幾個人說到:“行!以前沒看出來,蔡老大,真是淡看了,還是員猛將!沖過去,恁打算沖到哪里去?”

“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老蔡是想摘幾個腦殼回去換賞錢咧!”

“沒用。他領再多的賞也沒用。老蔡那只口袋是個漏的。擲骰子、碼牌九的伙計,大營外的老鴇子,哪個不知道老蔡那二兩油,只要進門,不可能不見底!”

“嘿嘿······沒都用這上頭,沒······”

那當兵的招架不住,眼見得支吾不過,動了真火,說到:“白花花的賞銀放那里,老子要拿也是拼著性命的!犯了你們誰的忌,遭你們這幫鱉孫這么擠兌?!”

“是這么個理!”閆武義以玩味的神情打量著他,突然拿彎在手里的鞭子對他襠里一挑,手腕一提,那當兵的隨著他的鞭子把腳都踮了起來:“這么硬?那么大口氣?”他把鞭子從那家伙的襠里抽出來,扣了下當兵的腦袋。

當兵的腳跟著了地,站穩腳,長出了口氣,說:“我是想要賞銀。怎么,這也有錯?”

閆武義拿眼角瞅了瞅他,過了個眨眼的功夫,從鼻子里輕輕發出個干脆的“嗯”,同時以一種倨傲的神態睥睨了一下這個眼睛細得成了條縫的兵,說:“這倒是個有卵子的人說的話!”說完他咧開嘴笑了,接著說到:“俺也只有一句:想拿賞銀這沒問題。不過不能把自己的腦袋先給丟了!兩腿一夾,一窩蜂往前沖哪個不會?人家兜里有些啥都不清楚,這百把號連人帶馬就去沖?肩膀上的七斤半都沒了,要賞銀有啥用?”

剛還在快速漲氣的球瞬間被閆武義這根針扎了個小窟窿,泄了氣。

一直在閆武義身邊的那些兵有的笑出了聲。

“動點腦筋!脫衣服光膀子拼命,只要有點氣血的,那個不會?為幾個寫在紙上的賞格銀子你就急著要打赤膊?!”閆武義掃了他一眼,說:“不過,今天肯定要干一下。俺原本也想吃口肥的,”他拿馬鞭指了指極遠處那些步兵,說到:“可是眼下這些王八出現在俺們身后,口水流成河也不能想了?!彼帽拮釉谧约和壬陷p敲了一下:“老子最怕他們隨著咱動。他倒先動了!那就啃啃他這塊骨頭?!彼呎f邊皺著鼻子,鼻子里面發出“空空”的聲音,連“空”了幾下,他脖頸往前一探,干脆擤了把鼻涕,把沾著清鼻涕的手用力甩了甩,手指輪著搓了幾下,四下看了半天,在身上抹了抹。

閆武義掏出懷表看了一小會兒,說到:“你們看,再過個把時辰天就暗下來了?!遍Z武義拿手指了指那些騎兵過來的方向,“這些個狗娘養的是真拿自己當下山虎,把俺們當傻狍子了!老子偏偏要捏碎他的蛋!”

“從朝鮮一路吃到這里,把嘴吃順了!咱不用管那些步兵。即便聽到這邊的動靜,也趕不過來。”說著話,閆武義抬頭看了看天,幾片雪從天上打著旋兒落下來,漫不經心,稀稀松松。天上的彤云卻滾得比之前更厚重了。他又看了看老蔡,把手搭他肩膀上,說:“俺們就一回老蔡。這次順他回意,就敲他一把。”

“金滿!”他突然高了嗓門兒,“現在是什么時間?”

“還不到申時?!苯饾M看了看天色。

閆武義再次從懷里掏出那塊用一根細金鏈子系著的懷表,握在手心里,彈開鎖簧虛著眼睛瞧了一會兒,嘬著嘴巴蠕動著。

“下午兩點不到三刻?!甭曇艟拖駨乃苤难阑ㄗ永锪锍鰜淼囊粯?。話音快速消融在空氣里的時候,那張嘴又嘬了起來,蠕動了一會兒。

“咱會會他?!遍Z武義用干脆的口吻重道:“娘的!肥的吃不上了,只好隨便吃一口了!”

“走!下去!”他喊了聲,自顧自邁開步子就往坡下走了去。

閆武義下到洼地,走到自己的馬旁邊,吩咐人去把帶來的兩個當向導的當地人找來;在大隊東洋人開進的方向派了兩個機靈點的兵做監視哨,自己披上大氅,一扳鞍子,上了馬。

這時跟著他的幾個兵也下來了,各自牽著馬湊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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