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大大小小下了好幾陣了,簌簌的落。眼下的雪片很大。
都以為會下得不歇氣的時候,雪卻停了。只偶爾打著旋兒的飄下那么幾片,仿佛一只口袋被徹底翻了個底掉,抖出了最后一點存貨。
等到把這幾片也抖擻的干凈了,世界的一切就像被人反復拭過后還用絲絨仔細的擦抹了一回,潔凈清亮得仿佛塵灰從來沒在這個世間存在過。月亮輪廓分明,紋絲不動的嵌在天上,不動聲色的把它的光芒投向大地。地面上覆著的雪被裹照在它投下的清輝里,映射出一層泛藍的光。
世間的一切好像凝在了一團巨大、晶瑩透亮的凍子里。
沒完全凍上的河水看上去像個攔不住的醉漢拖著巨筆在鋪滿的上等南紙上踉踉蹌蹌,由著性兒在裹銀著素的山包之間或直或弧的瘋跑,留下一條不可理喻、飛白的黑道道,又斷斷續(xù)續(xù)朝著遠處高高低低的山巒中奔去,消失在群山里。
河岸的緩坡上,蒿草東一叢西一片的擠在雪里,離河岸遠些的地方間或有幾簇或者一片不諳本分的短茬兒從雪中直直的支棱出來,總要添點雜色,不肯叫這世界白痛快了。
將這靜止、純粹的世界踩碎的,是一溜順著河岸移動的黑點。
只有走得近了才看得清楚——那是一支百多匹馬、騾子和人組成的馬隊——騎在馬背上的人有的背上斜肩著步槍,有的把槍斜插在鞍子側面的繩套里,壓在大腿下。除非跟在這支隊伍里能聽到馬蹄在新雪里“噗噗”的踩雪,沒有別的聲音。人們有的整個兒裹在各種皮毛袍子里,有的把自己盡量擠進鼓鼓囊囊的短棉襖里。韁繩被躲在袖子里的手攬著,也有人身后提燈似的一溜挽著幾匹馱馬。偶爾有兩條在夢里不踏實的腿在馬肚皮上有意無意夾上一兩下。馬跟著馬走,馬背上那些被裹得嚴嚴實實的身子隨著馬的步子,在晃。在人群上頭,透著清的夜空中,旗幟貼著斜杵在騎馬人胳臂彎里的旗桿卷成一團。旗的尖角卻在風的拉拽下從捆扎中掙脫出來。懂行的一眼就能猜出一面肯定是杏黃龍旗,那一點點龍尾巴還在凜冽的北風里抖咧!另一面么,大概是面認軍旗,卷的也緊,就沒辦法看得清上面寫的什么字了。
頭馬上的人整個身子連脖頸帶腦袋都埋在一領肩背上覆著滿滿一層雪,裹得嚴嚴實實的狼皮大氅里。
他身體隨著馬,既沒醒,也沒完全睡著,記憶和思想在腦海里東鱗西爪、雞零狗碎的晃蕩。模模糊糊的,思緒有時候沖到某個浪尖上,讓他心里緊那么一下,倏地又帶著嘯跌落下去,直沖到最低的地方。有那么一陣像被什么人捏住了脖子,可是心慌得還沒來得及反抗,又落在一個暖和的澡堂子里,由著熱水往身上漾。他意識里還存留著現實世界,只是在他那毫無頭緒的腦海里長長短短,一截一截。他的思緒卻無法從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掙扎出來。手拼命想抓,人卻隨波而去。那張閉著眼、低垂的臉上于是一會兒皺眉,噘嘴,把牙關咬得嘎嘎響,一會兒又松開掠過一絲笑意。至于笑什么,為什么笑,很可能他自己也說不出。就像他同樣說不出為什么皺眉,噘嘴和把牙關咬得嘎嘎響。
一陣突然的罡風像伸出巨大又有力的巴掌,把一大團雪從樹冠上拂到空中,飛起一叢雪霧,連著一塊塊的雪簌簌落下來。
抖落下來的一團雪湊巧砸在頭馬的脖頸上,驚到了圓鼓鼓身軀里那顆同樣打著盹,又易驚的心靈。牲口瞬的炸了毛,暴躁的甩脖子,四條短腿猛力跺著地,急促打著響鼻,像鼻子里裝了臺那種西洋人的蒸汽機,呼哧的噴出大團大團白氣。
馬驚的那一刻,馬背上的人兩只腳同時就緊緊扣住了馬腹。躲在袖子里的手只一緊,帶住了韁,勒得驚馬兩個前蹄不停的抬起來,眼眶里的白眼珠子上都迸出了血絲。埋在狼皮大氅里的腦袋,絲毫沒有留戀被裹住時的溫暖,一下子就醒了。結滿冰碴子,兩三寸長的長毫毛皮風帽下的兩只眼睛從游移的夢幻里只一瞬間的抖擻就回到了現實世界,快速地掃視了一下周圍。
他看到馬鬃上的散雪。
“哦!”他暗自松了口氣。
他手伸了出來,前傾了身子,冰涼的手指插進坐騎還在晃動,結了冰碴子的粗毛下潤熱的脖頸,使勁兒揪了揪,又用力在那粗脖子上摩挲了幾下。他摘下護面的“鬼臉子”,嘴里頭正要發(fā)出些平常時候安撫馬兒的聲響,卻沒如他的愿發(fā)出來聲音,仿佛剛抬腳就悶聲撲在了地上,摔了個狗啃屎。他這才發(fā)覺自己嘴里焦干,好像被灑進了一把干土面,把口腔到嗓子糊得一絲濕地方都沒有。
他只好再次用那手背皴得像龜殼的手拍了拍馬脖子,馬打了個噴鼻。熟悉的手勢和輕重讓它逐漸安了心,于是搖著腦袋晃了晃粗脖頸,晃得嚼鐵、籠頭“咣啷”響,不躁了。牲口的蹄子在雪地里騰挪了兩下,把身子打了個橫,把后頭的馬都擋了下來。
馬背上的人叫閆武義。廣武軍標下把總銜親兵營的營官。
后頭的馬隊被頭馬一擋,往前磨蹭了幾步也都跟著駐了下來。很多人都醒來了,隊伍里有人嘴里發(fā)出低聲的,將馬攏住的吆喝。本來一長溜的人現在簇成了松散的一團。
閆武義從懷里摸出個扁壺,拔開塞子用嘴呡了一口。嚯!與寒冷比起來,一直捂在懷里,此刻帶著點體溫的液體流進喉嚨時,他有一種說不出的,被滋潤的感覺。他一仰脖頸,痛快往嘴里灌了兩口,咂了砸嘴,用巴掌將塞子拍入壺口,然后彎下腰來,將拴腳脖子上草繩的活結扽開,“嗯~欸~!”他的身子在鞍子上往后一推,頂在后鞍橋上用力抻了個懶腰,把腳從馬鐙里抽出來輪著抬到鞍鞒上,彎著腰使勁兒搓僵了的腿。
直到覺得兩條腿活泛些了,才把腿垂下去,懸在空中晃了晃,準備下馬。
“啊喲!”一聲喊從隊伍的后頭傳了過來。跟著人群后面的部分一陣隱約的嘩然。
閆武義踏著馬鐙站起身,抻脖子昂下巴往后望了望。
白氣繚繞里,人群都是影影綽綽的,什么也看不見。
他稍稍停頓了一下,從鞍子上一片腿下了馬,把扽下的繩子在胳臂上挽了挽,把手里的韁繩往旁邊的人手里一扔,就往后走了去。
“總爺!”“爺!”
見到他人走過來,有幾個人陸陸續(xù)續(xù)聲音在喉嚨里打了個轉,有的還只是張了張嘴。
他點點頭,撥開人和馬邊點了點頭邊往前走。
“好像是······”機靈點的剛張嘴,閆武義已經走過去了。
“什么?”閆武義沒張嘴,有人已經開始用還被“鬼臉子”和布條包裹著的嘴巴打聽。
“好像是把子牽的那匹······”
“搶的那匹東洋馬?”問的人恍然。“早說那畜生不成!”
“那樣孬的牲口也好叫馬!勞這個卵神牽來干什么!”
“不牽?把你的馬來馱那個矮腳雜種?”
“你跟他扯個啥!他吃的燈草灰,盡放輕巧屁!”
一直在朦朧里漂著的思想在醒來的那一下被現實凍得支離破碎,東一片西一片從人的嘴里往外散出來。
“哎呀!不要擠成一團嘛!讓開些!哎呀~”喊話的人把“呀”拖得很長,以怨煩的口吻呵斥著,扒拉著人群為閆武義開道,“都是些蠢尸!擠在一起做甚?!開條縫出來,讓總爺過去嘛!”他邊嚷嚷邊用兩手扒拉,像在劃開一層冰冷滯重的稠油。比較活泛的人臉上沖閆武義裂出些硬梆梆的蠢笑。人群往兩邊蠕動,在閆武義前面漾出條縫,又在閆武義身后緩慢的凝成一片。
“呸!活不成了。鬼東西!”人群里層一個人鼻腔和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咕嚕”后,往空地上狠狠吐了口干巴巴的白沫。
閆武義擠了過去,看到人和馬圍著的空地上倒著一匹馬,馬背上的人被反綁著,他的半邊身體壓在了馬身下,臉上滿是雪沫子。嘴給堵上了,被條破布包住,在腦袋后面扎了個結。他兩只腳還拴在馬上,就這么側倒在雪地里,沒人理他。一個大概十六七歲的細眼伢子怔怔的盯著那匹馬。
馬躺地上只有腦袋在地上蹭,費力扇動著鼻孔,“呼哧”著大口喘氣,仔細點看,它鼻孔里順著喘氣流出一細溜血來。
“嗯?”閆武義看了馬一眼,又拿眼睛盯著兵一下。太冷了。閆武義一時想不好說什么,他盡力集中精神,把“怎么回事”的疑問擠壓成一個單音節(jié)的“嗯”,從鼻子里蹦出來,跟個生豆子似的蹦出來彈進那個兵凍得僵硬的腦子里。有人捅了捅當兵的,那當兵的好像突然活了過來。
閆武義看著這張紅臉頰里漫延著紫色血絲的臉。
“把子!”閆武義低喝了一聲。
“啊!”那伢子像從夢里被驚醒,驚叫了一聲。他連稱呼都忘了:“你看······這蠢畜生不知發(fā)啥瘋,偏要從那棵樹身上蹦!等俺,可不是俺不看顧,您看吧······這畜牲,就這么,它······撲騰就倒了。”叫“把子”的伢子的眼睛看看馬,又瞅了瞅閆武義,手往來路上指著,他跟在說夢話一般吭吭吃吃說到。“爺!”這后生突然醒了般,對著閆武義說到:“可不怨俺!都是這畜牲發(fā)瘋!”唇毛上掛著的結了冰的清鼻涕都顯出一副完全的清白無辜。
閆武義順著他指的地方看了看,后面的山坡是有棵樹倒下來,橫亙住了半拉路。他手一垂,手里的馬鞭就伸開了。“啪”一聲悶響,他結實一鞭子就抽在了那孩子身上:“小雜種!”他一腳把“把子”踹在了地上,兜頭又打了兩鞭子。那孩子不知是凍得身子麻木了還是因為穿的厚,到最后那一鞭子打下來時,才作勢躲閃著抬手臂招架了一下。閆武義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當著老子也胡說!”
閆武義看到了那棵樹。再看了看傷馬他就什么都明白了——馬從樹干上跳過受了傷固然不假,八成卻是這后生打盹兒手脫了韁,馬被別的馬給擠到了邊上,一著急才從樹干跳過去。這畜生顯然是高估了自己的能耐,給摔趴了。
蠢家伙!
閆武義兇神惡煞又沖把子做了個要揍人他的勢,但只是緊著牙關,嘴巴惡狠狠動了幾下,鞭子卻沒落下去。
“解下來!先把人解下來!”閆武義沒再責罵那孩子,把鞭子吊在腕兒上,手插進帽搭子里,攏在耳朵上對捆在馬背上的人嚕了嚕嘴,語氣疾冷的道。
有兩個當兵的趕緊把一個馱在倒地的馬背上,捆得像張弓的家伙解了下來,費了把子氣力把他從傷馬身子下拽出來,拖到了一邊。那家伙隨著馬一起仆在地上,等當兵的把他翻過來,雪渣糊了那人半張臉。
“還喘氣嗎?”閆武義瞥了一眼,問了聲。
一個兵蹲下來,解開繞在被綁的人臉上的布條,把一團布從那個被捆著的家伙嘴里往外摳。
“肏他的娘!”他咬著牙在那家伙嘴里掏那團布:“塞得真他娘緊實!”
那團布剛松動,還沒全從嘴里拽出來,剛才還跟死魚一樣的家伙突然掙扎起來,把腦袋胡亂甩,將布吐了出來。那張嘴巴合不攏也張不太開,囁嚅了半天,像條跌到了岸上的魚。那人側躺在雪地里喘了會兒氣,突然強行把脖子抬離了地面,隨著白沫兒噴出一串嘰里咕嚕的話。大家伙兒看著這個怪物面面相覷的時候,他又倒了下去,呼哧呼哧吐出一團團白氣。
“嚷什么!狗肏的!恁嚷個啥!”掏布團的那個兵驚得一個激靈往后一跌,手在地上一撐,站起身對著那人的小腹狠狠給了兩腳,又蹲下去慌里慌張將布團結結實實的塞回他嘴里,說道:“爺,這羔子活著呢!”
“給他透口氣,讓他不要叫。”閆武義說。
“誒誒!怎么著?!”當兵一臉難為,“俺說的話也進不了他耳朵呀!”
“進不了他耳朵?”閆武義繃著臉,用鞭子頂在他的胸膛上,輕蔑的盯著看他,“不會比劃明白?能讓婊子鋪里的朝鮮娘子什么都明白,偏偏今天這泡尿就正好憋炸了你的脬?”
“瞧您老說的!”那個兵訕笑著,“扯那么遠做啥!”
“你給他整明白了!”閆武義對著當兵的,“馬死了就算了。”他又拿鞭梢指了指那個諢號叫“把子”的兵,鞭子往俘虜一指,道:“這雜種在俺們回去之前就交給了你倆。可是要活的!這是軍門要的物件。出了差錯,”他故意一頓,“軍法是要咬到肉上的!”
“瞧您!跟不嚇唬咱咱就不會好生辦差似的!”那兵哈著手一迭聲到,“怎么會!怎么會!俺們連這都不懂么!”
“懂就好。”閆武義一轉頭,看著“把子”,聲音很低,但是釘子一樣:“恁!”
“爺,”“把子”連忙回話,“回爺的話,聽著!正聽著呢!俺都記下了。要活的。”
閆武義蹲下身子看了看馬。馬噴著鼻,像在嘆息自己的苦命。大眼睛珠子使勁兒往下瞅,眼白上的細血管都鼓出來了。眼眶里眼淚在眼角匯成了一汪后盈溢了出來。深藍色的天空映在了大眼珠子里面,呈現出一種有些瘆人的黑藍灰色。
閆武義圍著馬看了看。
“搭把手!扶它起來!”閆武義招呼著人,自己就使力推著馬脖子,邊上幾個漢子趕緊跟著又拉又拽的一起用力,試著將馬身子扶正。馬拼著命想站起來,兩只前蹄玩命在雪地上刨,把下面的黑土都刨起來了,可后半身仍然無奈的塌在雪地上。
這畜牲的脊骨斷了。
沒有用。
人們的手一松,它控制不住自己,又往地上倒下去。它似乎對自己失望了,大口喘著氣,大滴的眼淚珠子順著臉頰滾了下來。
“他娘的!”閆武義咒道。
和馬打了一輩子交道,屁股呆在馬背上的時間遠遠超過在凳子上的閆武義明白這畜牲活不成了。
不過對于今天來說,這點損失實在算不得什么。只是要另外騰出匹牲口來馱俘虜,算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去,砍幾根樹枝來!”閆武義一縮鼻子,用力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他撩起衣襟,一只手伸進腰里踅摸著帶著他體溫的英國造韋伯利鳥頭轉輪手槍,那還是光緒十二年,醇王代天行閱淮軍和北洋水師后,中堂大人頒賞給楊軍門的,是跟著軍門的心愛之物。軍門在他動身前借給了他。槍在握住的同時槍機被他大拇指往后一撥,輕輕發(fā)出“嘎”的一聲,擊發(fā)錘被打開了。
馬側躺在地上扇著鼻孔,它嘴唇偶爾翕動一下,眼眶里聚滿了淚水,它空洞的眼珠子里映著夜天,似乎一切都已經不屬于它自己。
閆武義在懷里把擊發(fā)錘合上。
“還擠成一團干什么!你們,”他摸出塊表對著亮看了看,然后對一個曲著條腿盤坐在馬背上的方臉漢子道:“金滿,過這個山腳,前面不遠的斜坡上像是片松樹林子。你帶人先過去,卸鞍子讓大伙歇歇腳。太冷了,哎!先燒點熱湯水,”他瞅了眼地上的馬,“這風!老皮都能刮掉一層!賊娘!”
“嗻!”勾著腿坐在馬上的漢子把頭一點。
“還杵在那里干什么!起!起了!”金滿的漢子把盤著的腿放了下去,腳還在尋著鐙子,鞭子在空氣里“啪”的打了個清脆的鞭花。
“留幾個人在這里。”閆武義補了一句。
“誒!”
“動起來!都動起來!”有人率先變得興奮,“咋?還要一個個請嗎?他娘的!都動起來!”
人群在吆喝聲中再一次像稠油一樣漾動起來,只是比起之前明顯快活了一些。
“這大冷的天調派老子們跑到關外打仗,連條囫圇棉褲也不給!”一個穿著短襖和開襠棉套褲的人開始嚷嚷,“這兩根空筒筒跟光著腚有啥不一樣!娘的!當官的都穿一身皮毛還嫌冷,偏不肯給俺們褲襠添一鋪棉花!”
“沒把恁家香煙凍掉恁就念佛吧!咋?恁還想弄身大氅?恁穿得起嗎?”
“后生,穿衣千層,不如腰系根繩。哪個要你穿得跟個干草垛子似的?把腰里扎緊些,娃娃屁股三爐火。不知道么?自己蠢還要怨老爺穿的是皮毛大氅!你就是少吃了鞭子炒肉!”
“胡咧咧個啥!回到大營說不定軍門已經把嶄新的襖褲都備齊了,等著俺們回去直接往身上套!”
“這叫個啥?這才叫安定軍心!成!打完這仗恁小子準能有幾步高升!”
“趕緊走!支鍋燒火!俺等著吃肉呢!”
“你他娘就是口潲水缸!”一個家伙從正說著話的人的背后在他后腦勺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這一巴掌挺結實,那人的帽子被打得往前一出溜,正好把眼睛給遮了。
“哪個!哪個娘賣屄的!哪個忘八陰老子!”那人被突然的襲擊吃了一驚,大怒道:“娘的屄!老子捅了他!”
“招人恨!”另一個人哈哈大笑,“他那里發(fā)夢,肉都送到嘴巴邊上了,恁個王八把人碗打地上!”
人群慢慢熱鬧了,空氣被各種氣味、臟話、訕笑攪得渾濁起來,卻開始消融了寒夜里鉆到骨頭里的冷,那些麻木緊繃的臉在眼角和嘴角開坼般泛出些鮮活的柔軟和彈性。
像是剛冬眠后醒過來的動物,一旦意識到還活著,凍餒感就急劇增長。只要有那么一星半點關系到食物和溫暖的東西就會馬上產生聯想,就會強烈刺激到神經,燃起欲望,好像眼前就有一堆火,一只盛滿了熱騰騰食物的鍋。
人群喧囂起來。
“磨蹭啥!走!走了!”吆喝催促著人們。
一大團由人嘈雜的聲音和亂哄哄的哈氣形成的白霧很快便開始改變形狀,分解,散開,又合成另外的,同樣由嘈雜的聲音和哈出的白氣形成的一團團白霧逐漸飄走了。
“唉!”閆武義的糙手在馬面頰摸了摸。
他嘆了口氣。
馬的眼淚帶著一點點余溫驟的落到了他手心里。他另一只手握著懷里槍把子,斜轉了身子,把槍拿出來,向站在身邊的那個叫“把子”的兵遞過去:“娃子,爺賞給你用一回。給它個痛快的,少遭些罪。”他看著馬。
“啥?!”那個兵躲蛇咬似的往后一縮,跌坐在雪地里,“我不!”
把子的反應弄得閆武義愣了一下,氣得笑了。
“啊呀!”他弓下腰在雪地里抓起一大把雪在臉上使勁兒搓了一通,又把手搓了搓,撐著膝蓋站起身來,“沒看出來恁還是個菩薩心腸!”
“拿著!”閆武義命令道。
那個兵兩只手哆哆嗦嗦攥著這支握把像個鳥腦袋的槍不知所措。
閆武義拍了拍自己的臉,一只手屈著食指和中指夾著那個兵的腮幫肉搖晃了幾下,說道:“怎么?到這會兒了才發(fā)覺自己進錯了廟?”閆武義笑著,夾著當兵的臉頰的手指頭卻在不斷的上了些勁兒,臉上突然變得猙獰:“今天必須是你開這一槍!當兵見不得血,看不得死,這碗飯讓你白吃?你給老子把槍抓穩(wěn)了!”
把子怯怯懦懦的抓住了槍,身子軟咕啷當的,屁股坐在自己腳上,跪在了馬身前的地上。他怔怔的看著馬。馬眼角掛著兩溜將凝未凝的淚,鼻孔流出的血已經開始結痂,變成紫黑色。它的鼻子在微微抽動,呼出一縷既無奈,又無助的哀怨。
那牲口空洞的眼神讓他覺得瘆得慌。
“這不是恁的馬。”
“把子”擤了把鼻涕,連著凍結在唇毛上的冰碴一起揪著甩在地上,手在雪地里抹了抹,一手握槍,在褲腿上慢騰騰蹭開了槍機,食指搭在了扳機上,手在槍柄抓捏了幾下,臉側了過去······
閆武義和留下的那幾個人牽著其余的馬走開了些,站在不遠處。
“嘭”一聲低沉又足夠清晰的響,跟著一聲只發(fā)出半截便戛然而止的嘶鳴,雪夜又安靜了下來。
兩個當兵的拖著幾根樹枝斜著身子從山上連跨帶滑的溜了下拉來。閆武義讓他們修了修枝,兩個兵把那個俘虜拎了起來捆在了樹枝上。
閆武義看著他們弄完,翻身上了馬,騎在馬上走到把子身邊看了眼,道:“得了!這才是發(fā)了個大慈悲!上馬!”閆武義扣在馬鐙子里的腳不時輕輕磕著馬肚。馬在原地轉著圈兒。他攬著韁繩,沖著把子伸出了手。
把子呆愣了半天反應過來,把轉輪手槍遞給了閆武義,自己也爬到了馬背上。
“好使吧?”閆武義一邊把槍揣回槍套一邊對留下收拾的幾個人吩咐道:“手腳索利些!弟兄們都等著呢!”
“您老只管去!”
閆武義用腳后跟輕磕在了馬的后腿窩子,那馬在地上騰踏了幾步,找對步伐后,后蹄在地上一蹬,跑了出去。
“手腳索利!嘿嘿!”閆武義一走遠,一個兵偷笑著。
“他到快成了個湖南佬了!”
“閻王學軍門。”一個年紀大點的顯得很清楚淵源掌故,“軍門學的那些湖南人。講起來咱也算是湘軍的人。”
“湘軍不湘軍,淮軍不淮軍的,俺們算個屌!”
“嗤!你敢當著閆爺這么說么?”
“屎少屁多!長官不在就他娘扯是非、嚼舌頭!這樣犯忌的話不怕傳到軍門耳朵里?怕不收拾恁!”一個褂子胸前寫著“棚長”的岔開了話,道:“趁肉還沒涼,把正經事做了!”
“聽!山神爺在叫!”
“可不!聞著味了!”
棚長往虎嘯的方向望了眼,對那些準備剝皮剔肉的伙計喊到:“四哥開膛,你們幾個剝皮,把肉卸了,先帶回去!”
“哈!閆爺最憋屈。還想把這畜生拉回營讓軍門瞧瞧呢!”
“軍門好馬還見得少嗎!這種貨色他老人家哪里看得上眼!”
“嘿!”那當兵的蹲下身捋起袖子,歪著個腦袋,手順著內臟摸進馬肚子里,直到臉都貼到馬腹了,他停了下來,從靴頁子里抽出把匕首伸了進去。他咧了咧嘴,握著匕首的手往里一緊,拔出刀來用嘴銜著,把袖子擼到擼不動了,手再往里一掏,整副的內臟連肚兒帶腸被他撥拉了出來。“恁的把肉卸了。嘿!這就是天意!活該咱們吃這頓肉!”
四哥說著話的當間,一個一只眼瞼下、嘴角兩邊各有道嚇人傷疤的老兵已經把匕首插進了緊挨著馬頭的頸椎縫里。這當兵的即便是一臉的肉都繃住了,也會讓人感覺他在古怪的笑。他一只手握成拳,只在刀柄上一敲,然后把扎進馬脖頸的刀身憑感覺撬了一下,便把刀抽了出來。他往地上一坐,一手扳住馬下頜,手在近脖頸的地方摸了摸,抬頭看了看人:“站遠些!”說著話他一刀從摸準的位置狠切下去,一股血順著刀汩汩涌了出來。當兵的努著嘴把刀往后狠力一割,把刀一抽,自己往后一滾,馬血從創(chuàng)口噴涌而出,剛才幾個走開了的人驚得又往遠處跳開了兩步。很快,血不噴了,死馬徹底泄了氣,軟沓沓癱在雪地上的血里,血在月光的映射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紫色。
在兩個人的幫助下,馬頭被切下來。
剛才躲開的兵過來扶著馬蹄子把馬尸翻轉過來,起先取下馬頭的那位在馬肚皮上拍了拍,在靠后腿的地方捏住一塊馬皮,用短刀挑開皮膚。刀很鋒利,那伙計咬著后槽牙,刀尖在下,刀刃朝上,挺著手腕,沖前順著劃開的切口往前硬推,那把看著不起眼的短刀仿佛沒太費力氣,就被這家伙一挺一挺,幾下把肚皮劃開了。他回過頭把兩邊的皮都割開了寸把,從起刀的地方往下一敲刀柄,刀子從破開的下腹扎了下去,他依然把刀往前推到碰到了肋巴骨,停了下來。馬肚里面的肚腸混著股濃稠的腥臭,冒著熱氣流了出來。
“好手藝!”四哥在旁邊道。
那人笑了笑。
弄完這些活,當兵的哈著熱氣把馬頭掀到一邊,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手在身邊雪地里搓了幾把,眼見得不黏手了,他抓起一把把的雪來回擦拭著他那把不到兩尺長的短刃。
“多只眼,”一個當兵的握著把短刀順著肋骨結合的部位劈一刀撬一下,他喘著氣,望了望正在拭刀的伙計:“真的,你那家伙什,哪個見了哪個喜歡!趕明兒回去,給這個寶貝花幾個銀子裝個像樣點的柄,好馬好鞍嘛,別拿布條子纏了。能傳代了!”
“別只盯著人家的,你那家伙什也不賴,”他旁邊的一個伙計沖對著他面的幾個擠了擠眼,“只要命的時候就不好使。”
幾個哥們兒笑起來。
“恁媽個屄!”那當兵的把短刀往肉上一插,在地上抓了團雪狠勁兒捏了捏,沖那伙計砸了過去。
“不跟他們一般見識!”有人接腔,“你拿手里的能砍能剁,你要‘多只眼’像你這般硬碰硬,他一準臠心都痛!”他回過頭沖“多只眼”道:“欸,多只眼,他說的也不差,你這把洋刀子是讓人稀罕,看到它之前,俺還真沒見過這刀身上還能長著一道道花紋!傳子孫那還真算得個寶貝呢!”
叫“多只眼”的抬起他那張疤臉沖這人看了眼,眸子里閃出個隱晦的笑。他眼瞼下嚇人的那道半月狀疤比周圍皮膚薄而且光亮了許多,像是餃子皮里放了包子餡的量,勉強捏攏到了一起,泛出些與臉皮異樣的光亮。“多只眼”這個綽號只有嵩武軍的老人們知道,那是浩罕人用現在他手里這把刀在他臉上留下的可怕的印記。要不是楊壽山他們的騎兵到的快,他現在就不會叫“多只眼”,而是會變成臉上只留下幾個黑窟窿的活鬼。
“多只眼”把刀身豎在自己眼前端詳,拇指一點點試探著刀鋒,接著把刀在靴側探擦了幾下,又用拇指在刃上刮摸,嘴里說道:“唉!有那子孫命,倒留得。”
“什么話!你這樣的把式,又是刀山火海打了幾回滾出來的老人兒,如今這世道,當官的哪個會不稀罕!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這回回去,只要跟軍門開個口,攀門好親,下幾個小崽子接續(xù)香火那還算個事兒嗎!”
“從來老天只欺負老實人。”那個胸前有“棚長”字樣的老兵道:“多只眼多實在的人!只不會來事兒,奉承話他傻里傻氣的沒說過一句。要不四十出頭了,又立過戰(zhàn)功的,不說謀個像樣的缺,頭上連塊水晶也沒混上!”
“再沒有老吳頭批的八字這么準了!”一個弟兄哈哈一笑:“要不怎么是四哥在下氣力,你老吳蹲旁邊抽煙干桿兒呢!”
“小王八蛋!”那個棚長一時語塞,站起身,拿起煙袋桿作個要打人的勢:“敢在老爺跟前挑屎!”
“別說,還真有幾斤肉!”
“肏他個舅子!”正跟“多只眼”說著話的那位沖說話的人道:“還找啥林子!直接跟這兒架鍋燒水煮肉這會兒都吃上了!”
馬被剝開了。白花花脂肪下露著紅的肉。
馬尸在幾個人東一句西一句的當間被分成了一塊塊的馬肉。
“多只眼”用匕首從馬的肝尖上割下一條,飛快的扔進了自己嘴里嚼了兩下然后吞了進去。
“啊?!”旁邊一個看到的后生生咽了口唾沫,不自覺驚出了聲。
“味道都差不多,”“多只眼”說著話乜斜了那小伙子一眼,又割下來一塊扔進嘴里,一邊嚼一邊道:“驚著只嫩雀兒了!乖乖!”
他把刀狠狠戳進旁邊的肉里,說到:“吃口嫩的,再摸個嫩的!”他一臉獰笑,一只手冷不丁猛把沖這后生的褲襠抓過去,那后生沒預著會有這么一下,驚得往后幾個趔趄,摔了個仰八叉。
“小崽子,你躲個啥!”“多只眼”從肉里拔出短刃,在馬皮毛上蹭了蹭,手指在刀刃邊一抵,順著馬肋巴骨劃了下去,抬頭把鼻子一周皺,涎著臉道:“讓咱老子瞧瞧!看骨頭長硬實了沒······”
說完他得意的沖另外幾個老兵擠擠眼,放聲大笑。
那些個兵也跟著一臉淫邪的笑起來。
“哪個是小崽子!”小伙子既羞又惱的從雪地里一咕嚕爬起來,拍了拍屁股。
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兵靠過去幫他拍打身上的雪,卻冷不丁在他襠里掏了一把,然后迅速跳開,遠遠的站到一邊得意的大笑。
“大疤瘌!你個雜種!”小伙子惱羞成怒,“你是個什么東西,也敢來招惹老子!你娘的個臭屄!不要把老子惹著了,先割了你胯里的蛋!”
“他就是那副賤貨相!婊子鋪的婊子給雙倍的錢都不碰!正巴不得你去摸,一準摸出個大楊梅來!”
那個叫“大疤瘌”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刮子,脖頸后面的毛都豎了起來:“汪雞公,你個婊子養(yǎng)的!敢看不起老子!”
“老子?”叫汪雞公的人看都沒看他,說到:“你他娘凈干這人來瘋的屌事,你也配稱老子?”
“欸欸!”馬上有人打圓場,“說笑總要有個分寸!都是自己弟兄,差不多就得了!”
“呸!揀軟柿子捏的貨色!”剛說話的那人回到,“哪個跟這樣的孬種做兄弟!”
“算了!算了!嘴里沒味說笑幾句怎么還咬上了呢!”
“嗷······嗚······”
一匹拴住的馬突然變得不安分起來。蹄子刨著地,暴躁的連續(xù)嘶鳴。連帶著其他的馬也噪起來。
遠處山神爺又咆哮了一聲。
這回所有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噓!別雞巴磨嘴皮子了!山神爺怕么是真來了!”
“這是聞到血了!”
“老子長這么大,真還沒見過真的!”突然有人故意高聲嚷嚷,邊把斜挎的槍解下來,塞進一顆子彈,劃拉上了膛。嚷著:“怕它不來!來了賞它個嘎嘣脆!正好弄張虎皮裙!”
“一腦殼的板油!手上拿根燒火棍以為是金箍棒嗎!起啥騷勁!”
幾個兵邊干活邊不出聲的笑著······
“行了!一些個教不變的豬!”棚長老吳將大扇馬肋肉用塊布兩下裹上后,一使勁兒掀到了馬鞍橋上,自己跨上了馬,斥道:“要你們做點事就東拉西扯!給點臉隔著鍋臺就上炕!老子把話說前面,閻王可還在前頭等著!你們不怕吃鞭子就跟這兒接著磨蹭!”
“您瞧您!沒芥籽兒大個官!也就盡著俺們幾個吃你嚇唬!走就走么!弟兄幾個取個樂也值當你這么大脾氣,耍這么大官威!走嘛,走!”那人說著話,沖著棚長的馬屁股結實拍了一巴掌。馬打了個趔趄,朝著閆武義們的方向竄了出去。
大伙兒趕緊收拾了,把取下的肉馱上了馬,只是兩個后生點的把殘骸用皮一把包了,扔到了旁的山坡上。一撥人吵吵嚷嚷朝駐地趕去。
“還不回!”守在鍋邊的人拿著大勺敲著鍋邊。
大伙兒把冰冷的河水架到篝火上,連罵帶笑正起勁的時候,那幾個兵也馱著成扇的馬肉回來了。
“哎呀!快點!快點!”守鍋邊的兵把鍋敲得像催著開戲的鑼,以比他守著那鍋冷水猶豫不定時更加不耐煩的口氣喊到,“要你們做點事,給光緒爺繡的龍袍都穿到身上了!”
“嘿!躁啥!”帶著肉回來的兵邊笑著邊把肉給解了下來,“急著去投胎?”
“娘的!要是投胎,老子打死再不來這里!嘴巴里都是清口水,眼睛里都看見星星了!”那個兵笑道,“老子這會兒是喉嚨里都伸得出手!”
他說著話,嘴皮子卻不聽話地發(fā)顫,他把喉嚨里將將伸出的手壓了回去,笑了起來。
“喏!等下揀塊厚的給他!”有人揶揄到,“省得他肚皮里那些刁民造反!”
“老子這回······”起先在埋怨的人直著眼看肉往鍋里放,咽了口口水。
咽著口水擠在鍋邊等著吃的和明顯上升了的溫度,打鬧和斗嘴,當兵的那些皴得干裂、枯萎的臉像被抹了油,變得柔和了。
鍋里悠悠泛出些帶著些許肉味的白氣,有人踅摸出包鹽巴掰下一大塊扔了進去后抽出腰刀在鍋里攪了攪,伸舌頭試探著把刀尖上面那點咸味舔了舔,咂咂嘴。
“嗯!”
他將腰刀用胳臂夾住勒兩下,收回了鞘里。
吃的就在眼前。
覺得希望伸手可取的時候,人就安穩(wěn)了。
柴火燒得很旺。鍋里冒著泡,小泡泡漸漸變成了大泡泡。水翻騰起來,肉出了味兒。香氣鉆進每個人鼻子里的時候,鍋邊轉的人多起來。樹枝、木棍的往鍋里的肉身上捅。等得性急的湊到鍋邊看幾眼又走開,又再次回到鍋邊。盡力克制著欲望。鍋里咕嘟得湯變白了,鍋上面白氣蒸騰的時候,守在鍋邊負責燉肉的伙計大聲嚷嚷著:“喂!還有干糧么?都拿來!”當兵的便從懷里、背的包袱里、掛在馬鞍的鞍袋里把自己帶的干糧,不分粗細尋了出來,拿到鍋邊。
閆武義坐在樹干下,遠遠的瞧著熱鬧。他的大氅脫了鋪搭在腿上,身子在樹干上可勁兒的蹭,越蹭越用力,越用力越蹭。那種反復蹭到哪哪都癢,又哪哪都蹭的快活讓他齜牙咧嘴,渾身都產生一種松活得發(fā)軟的感覺,他停了下來。
哎~呀!
人靠在樹干上歇了那么一會兒,挺起身繃直了結實伸了個懶腰,從懷里掏出個墨盒,擰開。他踅摸出一支毛筆,咬下銅帽兒,把沒干透的筆頭放嘴里反復的潤,一直到筆變得軟和了,才把筆在舌尖上舔出個筆鋒來,往地上啐了口黑唾沫,拿筆在墨盒里蘸了蘸墨,從身邊的鞍袋里找出個冊子,打開。他打算趁這閑工夫,把今天的戰(zhàn)事經過和戰(zhàn)果記下來。只是他越想清晰的記錄,腦子里就越發(fā)電光火石一般,一會兒彈出一幕,一會又彈出另一幕。使他來不及和以往一一應對。就像一個鳧水的好手下水之后才發(fā)現自己以為的一身本事眼下只能拿來勉強應變一樣。
從碰上東洋人開始,閆武義捫心自問做的一切并無失措,但總又覺得到處都有些不如意。
打打殺殺的場面,他不擔心。只要緩口氣,很快就會得心應手。
隔了這么多年再次真刀真槍——直到東洋人的子彈嗖嗖響,他都恍恍惚惚跟在做夢一樣——他媽的!他恨不得抓住一粒飛過來的放鼻子底下聞聞那股子會殺死他的硝煙氣。這種感覺刺激著他,這日子比起在膠澳就有味多了。兩天到現在,腳沒歇氣,腦子也沒歇氣,飯沒吃頓囫圇的,打個盹兒都繃著勁兒。
他一路上只要有空閑都在像牛一樣反芻回味。人就這么怪。在膠澳那陣一天兩頓,到點肚皮就“咕咕”。昨天到今天,餓了冷面餅子嚼兩口肚皮也沒啥。修炮臺的時候他屬于抄著手四處看看、指手畫腳多于自己動手的那類,天氣好還能叫幾個會鳧水的下海弄些海味打牙祭,白天沒卵事,晚上卵沒事。整天就想著能出些幺蛾子,要么自己讓人看熱鬧,要么自己看人熱鬧。眼下這會兒,有一點他倒越來越清晰——那就是他覺著自己這株枯樹上又長出了新綠芽兒。
閆武義整個人放松下來。啊!那些東洋人!在腦海里勾畫那些場景,咂摸著味······回憶和浮想在他腦子里蕩漾,有時候涇渭分明,有時又攪在一起,成了一鍋粥。是的!是的!百聞不如一見,這些東洋人也沒瞧出有多厲害,葉志超也是淮軍里有名的悍將,輸一兩陣還可以理解,怎么會敗得那么狼狽?他手里的筆又放回到嘴里反復啜弄。他越想越激動激動,思緒便一起涌上來,也越發(fā)想不明白。他腦子里擠得滿滿當當,不知從哪里,先倒哪個出來。
之前那些總在耳朵邊磨蹭的,關外冬天不宜行動的說法——他原先只當作一句只配和粘痰一起被呸到地上的鬼話——又溜進了他腦子里。
興許真的能夠緩一下,讓在關外的軍隊能喘口氣,站穩(wěn)腳······
他把筆夾在指縫里,發(fā)著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