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塵煙破
- 既零
- 12813字
- 2024-05-05 22:12:02
院子氤氳在人、牲口和鍋子里散發(fā)出的哈氣和喧嘩里。
當兵的把馬牽了進來拴到了棚子里。屯子里打發(fā)來幾條漢子,從架子車上把草料傾在院子里空地上架好的鍘刀旁。兩個被叫來干活的漢子一臉的不好看,半死不活般一個送一個鍘,已經鍘出來一小堆草了。
“牲口要長膘,寸草鍘三刀?!币粋€當兵的手欠,在蹲旁邊鍘草漢子的腦門上拍了一下。鍘草的漢子“噌”的站起身,下巴掛了個秤砣般的臉上一雙眼睛里都是馬上要噴出的火。那當兵的手下意識就摸在了刀柄上,不過他沒想著抽刀,而是沖那漢子做了個鬼臉,笑了笑。漢子白了當兵的一眼,重新蹲了下去。那當兵的笑著走到鍘好的草堆邊,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打開看了看,把結了塊的鹽巴在巴掌里一搓,弄了一點放嘴里咂了咂,然后把鹽灑到草堆上,兩只手箕張,把草抖起來和了幾和,走開了。
“你們就享福嘍!”鍘成堆的草很快被人扒掃進簸箕,拌上麩子抖散在牲口槽里。
那些餓了一天的牲口大概是沒想到一直空落的肚皮會在眼見著吃上一頓嚼谷的希望繼續(xù)落空的時候碰上這么一頓,被甩得“嘩嘩”響的嚼頭聲里都透著一股快活。
閆武義站在臺階上帶著歡快的神情看著院里忙活的人們,伸了個懶腰。
這時候那兩個老頭身后帶著個挑著兩只酒甕的后生遠遠的往院子走過來。閆武義從懷里摸了幾張票子,借著雪映出來的亮揀了兩張放在袖子里,把其余的又塞了回去,滿臉笑容看著他們過來。
“俺們自個酒灶燒的,湊合著喝!”一個老頭堆著笑,臉上沒有了先前的不情愿:“不瞞將爺,本是留著過年時候用的。您一開口俺們就知道遇上的是講究人兒,怎么的也得勻些出來孝敬。別以為俺們鄉(xiāng)下人,俺們哥們年輕的時候也走過州縣,卻不是不識好歹的!”
閆武義哈哈大笑,拱手揖了一揖:“承情!承情!”
“廿斤!您瞧好了,泥封都沒解,沒摻過一滴水的正經貨!”另一個老頭眼里閃著光,“總夠幾位將爺一晚消用!”
“拿去!俺說話絕不當放屁?!遍Z武義笑著道,從袖子里摸出準備好了的銀票,揀了張大的塞在那老頭手里。
老頭往塞到手里的銀票掃了一眼,就著些許火光,別的字樣花紋朦朦朧朧不甚清晰,他也不及細看,只是電閃間,票子正中“壹佰”兩個字瞬間鉆進了眼珠子里。老頭對數字的字形輪廓具有敏銳的判斷力,他慌的把票子一合,捉在掌心里。平常錠銀都不多見的老頭兒暗的一口氣直吸進肚皮的最深處,心臟跳的快蹦出了胸膛。他再稍微展開乜斜著又瞄了一眼,這回看得又快又真切,是“壹佰”!他一把捏緊了銀票的邊角虛攥在手里,捂在胸口,用盡了幾十年的本事,才把鬧事的心臟和血管彈壓下去。
“小鄉(xiāng)買賣都用串錢,這么大的······”倪老六還沒來得及開口道謝,十一先把話頭搶了。
倪老六一聽不是腔,頭一回,瞪了十一一眼,把話接了過來:“將爺,遼河發(fā)水,逃難的人多,銀子好看卻使不開。關外地面不太平,遇上不認得的胡子便是全根刮了去,也不過一吊半吊。他不會說話,但說的倒是實情,你老別見怪。不怕你老笑話,俺們哥倆加起來一百幾十歲,這么大的票子也才見過那么一兩回!上百兩著實太多,就是在城里,您老和弟兄們下館子敞開吃一時怕也不容易吃完呢!你老給的這票子,俺們就這么的拿城里去兌現,八成要當賊贓。這雪花的銀子沒有的時候想,眼下攥手里頭了,著實又有些愁人!”
“哦!哈哈哈······”閆武義聽兩個老頭絮叨了半天,算明白了哪哪都不待見銀子的緣故,大笑起來:“莊上一看圖章就知道是官票!盡管把心放到肚皮里!”
“今晚過來幫忙的幾個后生,”閆武義看了下挑著酒的后生,拿著張一千文的票子,沖正鍘草的伙計努了努嘴,說到:“每人都有!你拿去兌了錢,給他們勻勻!別忘了。”
“欸!欸!這就盡夠······!”老頭又看了眼手中的銀票,猶疑著把目光轉移到閆武義,見閆武義拿著銀票的手又向自己遞了遞,才伸出手去從閆武義手里把那一張也接了。那張霜結的老臉因這意外之財也不自禁要活泛起來,只是轉變得有個過程,那臉上便顯出一副小雞要出殼,嫩芽要破土的掙扎模樣。心里那點提繩也跟著釋放了,漣漪般傳到了手上,嘴上,話也說不利落了:“嗨!······害你老這么破費!你老真是······嘿,布袋和尚顯靈!那能忘,不能忘!”他一邊伸過手去,一邊對抬酒的后生喊道,“怎么?還杵著!沒聽見將爺的話?嘁!發(fā)愣!給將爺挑屋里頭啊!快挑屋里頭去!”
“后生!”倪十一看著那后生進屋,搖搖頭嘀咕道:“做事一點都不接你那爹的腳!沒個眼力勁!”
“你們喝酒,偏要把俺從被窩里揪出來!”后生沒好氣的挑著酒上了臺階,側著身進了屋,卸了酒甕,把繩子在扁擔上一拴,拎著扁擔沒好氣的瞄了閆武義一眼,眉眼一低,一側身,先去了。
“你看!”十一有些著惱,“小兔崽子!敢這樣跟俺說話!”
閆武義沒工夫搭理他,自己蹲到酒甕前,從靴頁子里抽出匕首,用刀把轉著圈把甕沿的泥封打碎了,去了內封。一股濃郁醇香的燒酒味兒溢出來。閆武義把臉湊到甕口,用一只手往鼻子扇了幾扇,閉著眼重吸了口氣,等眼睛再睜開時,他把一只袖子一擼,兩根手指直探到甕里,蘸著些酒放到嘴里咂巴了幾下,長嘬了下嘴,沖倆老頭嚷到:“哈!不得了!”他一側身,又把手探了進去,小心翼翼掬出一小捧淋進嘴里,馬撒歡一般直晃腦袋。他咂了下嘴,把舌頭吐出來晾了會兒,道:“哎呀!高粱?”
“欸!欸!今年下的高粱!”那個叫倪六的老頭哈腰涎著臉回到:“將爺真是,真是,那叫什么······”他別著腦袋急切把存他肚皮里本就不多的好詞飛快的掠了一遍,“好,”他差點說出個“好漢”,立馬覺著味兒不對,又吞了回去。閆武義明白他的意思,看他半天也沒把話說囫圇了,笑著站起了身。
屋內除了門口水缸上那個舀水的葫蘆瓢,連個碗也沒有。
“你看看俺!真的!”那老頭作勢批了一下自己臉頰,“俺這就去給您拿家伙來!”
“這酒可不比蓋平城里的差!沒個內行人,可燒不出這一口來!”閆武義把手舔了舔,在身上抹了抹,撐著膝蓋站起身來,說:“要不是老天爺關照,俺還喝不到這一口!”
人最經不住夸,一夸就垮。
倆老頭一看這位將爺既肯出錢,又得意這口兒,之前的不情愿和提著的心肝膽腸都落了地,話也多了:“不瞞將爺,得虧俺們這荒山野里,不挨著大道。可這山里小點的窩棚,大點的屯子,幾十里地面也有十幾處。燒炭、趕山、墾荒的,混營生的外鄉(xiāng)客,閑著的時候只要身上有幾個大子兒,也愿意花在酒上打發(fā)。俺們一家沒來關外的時候,原就是運河邊做酒灶上的······”
“哦!來,來,”閆武義自己個先坐到了炕上,“坐上來說,坐上來說!”
倆老頭連忙作了兩個揖,腦袋搖得直晃:“不敢!不敢!將爺面前,哪有俺們草民的座位,還和將爺平坐!”
“叫你坐就坐么!”閆武義笑著說,“別被俺腦袋上的帽子嚇著。就只是個拿命換的不值錢的花花玩意!頂著它俺吃糧,沒了它俺照樣吃糧!坐上來!坐上來!正好嘮嘮嗑。一會子吃的端來了你們也喝!”
倆老頭相互望了望,沖閆武義作了個深揖,暗地里互相推搡了幾下,才扭捏著先后把屁股落到炕沿,鞋一蹭,一片腿上了炕。
“這關外就是入冬后著實冷些,也沒啥!地方大,跟原來俺們在家里頭的時候比,嗨!正是老輩人講的,北人不信南中有萬石舳艫,南人不信北地有萬人穹廬,外國人不信中國有蟲吐絲成繭······”老頭人放松了,話就多起來。另外那個捧哏忙不迭在旁邊點頭,仿佛在給倪老六的每句話都蓋上過審的印。“要緊是地頭肥······”倪十一突然一竄,人已經爬到炕靠窗的一側,把那窗子抬過頭,沖院子里嚷嚷道:“小五子!五欸!”
一個在干活的后生聽到他的聲音轉回頭,叫倪十一的那老頭沖他招了招手,后生把手頭的活放下,拍了拍身上,哈著氣走到窗根前。
老頭對他說到:“五欸,你聽叔跟你說,把手上的活兒放一放,去趟俺家。跟你嬸兒說,只要能馬上進得嘴巴的,讓你嬸兒先弄些趕緊交你拿來,老家來的切還喝著空口酒咧!”
“欸!”后生答應著轉身去了。
老頭又蹲起身掀起窗把他叫住:“碗筷啥的也一并捎上,全拿來!”
“欸~”那小伙應著話去的遠了。
“哎呀!”閆武義猛地一拍大腿,差點嚇倆老頭從炕上彈起來。他叫住了那要走的孩子,對倪十一說到:“見著酒老子差點給忘了個精光!還有點子事要勞煩下二位?!?
他看到倪十一一副恭順的模樣望著他,就說:“勞煩二位給俺尋一身棉襖褲、帽子啥的,不用新,再給弄對鞋?!?
“舊的成?”倪十一望著他。
“嗯嗯,成,成!俺一個向導還跟個剝皮獸似的,這么冷的天,身上塞的還都是干草!不要命么!”
“將爺真是個活菩薩吧!”倪十一沖著倪六說到。
倪老六那顆腦袋已經點了好幾下:“可不!愛兵如子!愛兵如子!”
閆武義是個面皮薄的人,這倆老頭一吹一捧的過格恭維,聽著高興,臉上卻臊紅了,不好從哪里搭腔。好在屋子里暗成一團,還能遮掩。
叫倪十一的老頭卻不管,只把那些甜膩齁人的話往閆武義耳朵里灌:“不是俺說,必是將爺這份慈悲心腸讓菩薩知道了!今天給俺孫過年穿的新棉襖剛做好!早來一天,著急俺也騰不出你老要的這一身!”
“五欸!”倪十一再次掀起窗,把腦袋伸出去沖外面喊,“讓你嬸兒把四嘎那身襖子、褲啥的,哦!對,連那頂狗皮帽子都交你一并帶過來!跟你嬸兒說,甭等著大年夜了,今兒晚上把新的給四嘎換上得了!”
可那后生早走的沒了影兒。
“說個話羊拉屎一般,不如你自己跑一趟還快些?!蹦呃狭鶎λf到。
“嗨!”老頭扶著窗葉子的手一松,腳在炕上一蹬,一出溜下了炕,趿拉著鞋出了門。
這時候當兵的帶著那個獵戶、哈布其克還有黑皮也進了屋。倪老六見狀作個勢就要下炕,閆武義攔住了他:“你坐,你坐。你們幾個將就擠擠?!?
“黑皮,”閆武義說,“他們都安排好了嗎?”
“回爺的話,”黑皮皺眉掃了眼炕上的老頭,叉著手對閆武義恭敬的回到,“都安排好了。等鍋里熟了,讓沒來得及吃的吃一頓?!?
“嗯嗯。”閆武義點點頭,眼睛往身邊的老頭掃了一下,道:“吃完讓他們早點睡,不要吃飽了撐的,黑驚的天整啥幺蛾子!你給俺去尋幾個碗來!”
黑皮應承著去了。
閆武義沖倪老六說:“老漢起先說到啥來著?在運河做酒灶生意?你接著說!接著說!哪一段?說不定和俺真有淵源咧!”
“???哦!那都老黃歷了,不說他了!”倪老六的小手指甲停止了在桌上胡畫,即便是在這黑拉吧唧的屋里,仍能感受到這老頭話匣子打開后按捺不住的興奮。他挪了挪屁股,盡量讓自己坐得正些,然后問道:“俺起先說到了哪旮沓了?”
“關外,”那只酒甕牽扯著閆武義,他的目光總是剛移開又被抓了回去。這讓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咧!”
“嗨!”倪老六在腿上拍了一下,手停在膝蓋上摩挲,“這關外的地!俺這么跟恁說,”豆子燃出的火焰在他那雙小眼睛里渾濁的瞳仁和眼角的淚膜上映出一點點晶瑩的亮,“也不管是苞谷、高粱還是地里的洋芋,只要是地里往出長的,好家伙!個兒大!都比關里的個兒大!難怪北京城的皇爺不許俺們關里人隨便來!就是俺,這樣的肥油也舍不得輕易讓了人!”他瞅了閆武義一眼,看著閆武義抻著脖頸在東張西望,倒是剛進來的那幾個都在等著他往下說,他的眼睛從閆武義身上收了回來,手指在炕桌邊上抹來抹去,一時拿捏不住話到底說不說下去。
“娘的!尋個碗也要去這么久!”閆武義沖老頭敷衍的笑了笑,人卻跟猴抓了一樣,眼睛又沖門那邊望了望。
“還是俺去!”倪老六說著就要下炕。
“恁坐恁坐!恁別管!”閆武義笑著捉住了老頭的胳臂,等他覺得老頭的屁股重新坐穩(wěn),他搓了搓手,打著哈哈:“俺就是見不得酒在跟前!恁接著說,俺耳朵是豎著的咧!”
在這一帶倪老六說話可沒人敢不豎著耳朵聽!他心里別別扭扭的,像團干面疙瘩梗在了喉管子里,上上不得,下下不去。就這么梗了半天,他才轉過彎來,找著話接了下去:“軍爺們當兵吃糧,自有皇帝老爺管,不知道小老百姓整天價的擔心。家有存糧,冬春不慌不是?不怕你老笑話,”老頭對著閆武義,這回閆武義像是在聽他嘮了。這讓老頭興致高了些:“在老家的時候,俺家的地種啥?罌粟。割了它賣出去,可比糧食貴好幾倍!那時候造酒的糧食都是買賴的,到俺爹,那都是門好生意?!崩项^漸漸入了境,手把嘴角的涎抹了抹,“不瞞將爺您,那個被打死的蒙古王爺,還有柳林的老爺、黑旗的宋家老大,勝公保勝大人,嘿!別看轉燈似的你來他走,他們的人俺老子可都見過,哪一個沒在俺家拿過酒!可到了光緒爺登基第二年可就倒了大霉嘍!沒辦法,過海到這邊,算把條命撿回來了?!?
“啊!??!”閆武義點點頭。他知道,能在那個亂世全須全尾活下來那都不簡單。他看了看這老頭,道:“俺老家閆家洼離柳林不遠。小時候俺還去過。俺命好,山東山西鬧災的時候俺正在新疆。”
“將爺福大!當年那場災荒,不能提!俺活了六十幾年,一說起就攔不住掉淚?!崩项^兒抹了抹眼角,“俺老家就正在堡子正東,挨著河的!你看!這么幾千里地還攀著個貴人親戚,真正是福分!”
閆武義記起柳林鎮(zhèn)外頭是有個莊子住的都是姓倪的,沒想到這老頭一家跟那個莊子沾著親。他曾發(fā)誓不再去想過去,可是每當觸及他存有記憶的部分,他又總是忍不住在腦海里尋覓一番。仿佛是結痂下長的新肉,癢得只想去摳破那層捂著的硬殼。不過眼下他可沒打算去摳這個結痂。
“俺算哪門子貴人!”娘的!這只琉璃猴子!閆武義大笑,“丁戊年就糟蹋成那樣?連你老這般家境殷實的熬不???”
“不能提,不能提!都是苦膽水。”老頭笑了笑,說道:“不是俺吹,就是捻子鬧得歡的時候,俺家都沒缺過糧!俺家到俺那老子那輩,地面、河里從來打點得索索利利,”他低頭掐了掐手指,“丁戊年那真是見了活鬼!有錢也買不到糧!”他垂著頭嘆了口氣,“啊!一跺腳,喏,連我那叔伯兄弟一家就過了海。出來前俺一家男丁沒伺弄過莊稼,看見沒?這荒山野地的幾百坰地,俺老倪家在運河掙的錢可都在這里了。眼下地弄熟了,俺們這幾兄弟也成了老骨頭?!?
倪老六把嘴說順溜了,舌尖舔了舔嘴角,對閆武義說到:“說句得罪的話,俺老子那時候講什么?跑遠些!總能有個清凈地界,夠過日子。你看!這好容易收拾出個模樣來,又打仗!這就是命。嗨!命!躲不過。人老了,話說著就沒了個樣子!不說這敗興的話!今年好收成,打算造些酒過年讓您趕上了!您好口福。俺們也有福氣。碰上你老這么個講道理,不白拿,管得住下面的軍爺,雖說······”
門“砰”的一聲,老頭驚兔子般循聲看過去,黑皮抱著來一摞粗瓷碗跟著一口冷風擠進了屋。他腳一勾,門“嘎吱”一響,便把風擋在了門外。他把那一摞碗撂在了炕桌上。
“爺!我都洗過一遍了?!焙谄ぐ淹t的手在身上蹭了蹭,一只只把碗里的水往出甩了甩,一溜的擺開,抱起酒甕便往里倒。
“這么靈泛的人,怎么不曉得找個燙酒的家伙什一并拿來呢?”閆武義說到。
“哎呀!”黑皮猛一拍腦門,賣乖的笑了笑:“你看看我!”
倪老六就要下炕,閆武義伸長胳膊拉住了他:“算了算了。你老把屁股放穩(wěn)了。等得都備齊那就天都亮了!這屋里暖和,冷的就冷喝吧!冷的俺先替大伙兒醒腸子,讓它也精神精神。只可惜香味給埋沒了!”
“恁叫個人,”閆武義沖著黑皮說,“帶一甕給弟兄弄去,俺說的,一人一碗,都解解乏,暖暖身子。只一件,不準鬧!喝完睡覺!”
黑皮轉頭吩咐了人把酒拿去,自己扣住甕沿,提起酒甕往炕桌上排開的碗里倒酒。
等到往那老頭面前的碗里倒酒時,酒甕里剛哆哆嗦嗦流出一溜酒,倪老六已經舞爪的螳螂一般,一只手臂抗著那酒甕,一只手高低作勢要去掩面前的酒碗,臉上混合著受驚和諂笑的表情,兩眼直盯著碗里,開水燙了般沖黑皮重復著:“誒!哦···呀呀!啊夠!·····多了!”
閆武義快活的看著這一切,豁起嘴舔了舔起了裂的嘴唇??粗谄ぐ丫坪Y上了,說:“你去把我那葫蘆給喂飽了再來喝!”然后自己端起碗,遞到那個蒙古漢子手里,說:“恁喝頭碗!”
那蒙古人也不推讓,把碗接了過去。閆武義饒有興致的看著他把酒碗端起來送到嘴邊。
倪老六張著嘴直勾勾看著這個蒙古人一仰脖子,整碗酒一滴都沒漏,還沒等他眨下眼便傾進了那張闊嘴,沒了。那韃靼抹嘴的功夫,倪老六的喉結動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心里嘆了句:乖乖!
“好漢子!到底是殺虎的好漢!”他喜歡看人豪飲,尤其是這種點滴無遺,絕不偷奸耍滑的豪飲。
“來!來!”閆武義端起酒碗說到:“俺也陪你一個!”
他把酒碗對向老頭,老頭忙不迭把手里的酒碗再舉了舉,說到:“喉管子淺,別看俺家以前做的是酒營生,一口整下去這么一大碗,俺肚皮里便是前面六十年的酒加起來也湊不出幾個這么大的碗!將爺和好漢們只管盡量!俺在將爺們面前只好告?zhèn)€怯,萬不敢和將爺們見底!”
閆武義哈哈一笑,也沒勉強,端著酒碗對蒙古人舉了下,酒碗往嘴里一傾,把碗酒傾倒進了肚皮里。
老頭看在眼里,暗暗嘖了嘖舌。
這般喝水的喝法!幸虧他們只呆一宿!自己造的那點酒怕不夠這些漢子折騰幾回!倪老六暗自吐了吐舌頭。馬上就大年了,這韃靼往常蔫巴唧的,沒想到是口大酒缸!可不得了!他喝的越痛快,自己就越心痛!等這些當兵的走了,要跟那些獵戶打招呼,得趕緊把這韃子打發(fā)走。可不能讓只黃鼠狼總在雞窩邊打轉。
倪老六嘴里卻應著景:“哎呀!這酒量!老漢這把年紀也沒見幾回!這后生!老宋!”老頭的手摸向那個姓宋的獵戶,一把揪住了宋獵戶的衣襟,扭過臉看了看姓宋的,又望向那韃靼:“恁見過這后生喝酒嗎?!”
“這犢子!原來是能喝的!俺就說么!哪有韃子不能喝的!”坐炕沿的那個姓宋的獵戶冷不丁笑道。別說這般痛快的牛飲,之前就是請他喝,他也把那方石頭一樣的腦袋晃得人擔心從脖頸上掉下來。
閆武義看了眼蒙古人,又看了看那獵戶。那獵戶迎不住閆武義的眼光,扭捏的訕笑了一下,端起酒自己呷了一大口。
蒙古人端著酒碗對那獵戶迎了迎,說:“之前虧得老兄救了俺的性命??砂秤熊娏钤谏恚桓艺淳普`了軍門的交待。看著你們喝,俺其實也憋得發(fā)慌!”
姓宋的獵戶和圍著炕桌的人都笑起來。
沒看出來這漢子長著心眼子還能自律!閆武義心里一凜,又高看了這韃靼一眼。
“老弟,”閆武義把自己面前重新篩滿的酒又喝了個見底,把碗撂在桌上,捋了捋胡子,看了看蒙古人胸前,沖他笑著說到,“鎮(zhèn)邊軍現在駐扎何處?依軍門的兵,怎么會在這里跟這些趕山的混在了一起呢?”
蒙古人示意黑皮給他碗里滿上,黑皮一臉不情愿,礙著閆武義的面子,給他又滿了一碗。韃靼端起就喝了,抹了抹嘴,瞪著細眼睛看了看閆武義,手在大腿上一拍:“嗨!”
“依軍門的人馬應該在北邊,”閆武義眼睛左右望了望,笑呵呵說到:“恁咋到了這?”
兩大碗燒酒灌進肚皮里,現在燒得胃里暖烘烘的。
“老弟從馳馬上把矛刺得那樣精快準狠,俺自小也混在馬隊之中,也三十來年了。當年淮北、山東也多有使矛的好手,恁這般穩(wěn)準狠可真難得一見。何況餓虎在左,不能夾矛。老弟展臂投刺,一擊斃其性命!俺的軍門也是使矛的行家,說句得罪的話,就是他老人家怕也做不到。可惜俺沒當場看到這一壯舉!”
“這一刺俺也沒想到這么準!上官的夸獎拜領了!從小跟著阿布(父親),把槍矛弓刀玩得熟了?!泵晒湃思氀劬镩W著得意的光芒,一張掛著笑的大臉上卻泛出些微紅。
“哈哈,”閆武義大笑,很滿意這漢子說話的實誠,也由衷道:“你的阿布真是了不得??!只聽說韃子弓箭了得,沒想到矛使得這么出神!”
“草原上比不得漢人,沒有城池村落,打獵變成被獵,只在一瞬間而已?;蠲康木褪枪R刀矛······”
“嗯,嗯!說的是!”閆武義嘴巴里說著話,直起了腰,抻著脖頸四處望了望,“恁,誰去瞧瞧!弄口吃的咋這磨蹭!娘的,到這會俺才喝了兩口湯,吃過一筷子肉!”
他身邊的老頭聽著話就要起身,被閆武義抓著腕攔下了:“恁安心坐。讓后生們去。餓的俺有點心慌呢!伙計,恁接著往下說,俺聽著咧!”
黑皮朝門邊的一個伙計揚了下下巴,那當兵的開門出去了。
“早年阿布在天山一個姓劉的漢人大帥麾下效力,我一直跟在他身邊?!蹦敲晒湃苏f到,“我阿布沒死在戰(zhàn)場,光緒三年從西口逃荒出來的山西人把大疫帶到了草原上,要了他的命。俺和俺婆娘也去了她娘家科爾沁,俺就跟了阿布的老上司,依大帥麾下的永山軍門?!?
“唉!那么場大災能活下來可真是不容易!老弟,俺們漢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后?!_@是老天爺憐惜恁呢!”閆武義點頭,“恁今年貴庚?”
“俺是同治二年生人?!泵晒湃苏f。
“哈!嘿嘿!”閆武義一拍大腿,抬頭看了看黑皮和其他人,哈哈大笑道:“肏!俺還以為與俺一般大呢!弄半天還是個后生!你阿布以前在一個姓劉的大帥麾下?你看!”他又把腦袋扭向金滿黑皮他們,再對著這蒙古人大笑:“除了毅帥,從俺隨勤果公出河西,從時間上算,天山腳下還有哪個姓劉的大帥?!哈哈,你看看!新疆到關外,這萬里總有吧!”他身子往前一傾,“告訴你,搞不好俺軍門和俺還真和恁阿布說過話呢!”
“哦?!敢問······”
閆武義手搖了搖,打斷了他。
“隨便些,隨便些說話?!遍Z武義搖著手,“俺這簇翎子是拿命換來哄自己開心的,不能拿來詐唬真好漢!俺軍門是記名提督銜,賞戴花翎的廣武軍分統(tǒng)楊壽山。眼下正和嵩武軍奉守蓋平咧。”
“你們是淮軍的人?”蒙古人臉上好像被什么東西抓了一把,眉頭一擰,笑容瞬間就沒了。
這話問的似乎沒啥毛病,聽著卻總不對付。
閆武義一下就覺著味兒不對。和幾乎所有廣武軍老人兒一樣,聽到別人把自己和淮軍掛在一起時,就仿佛揉捏絲綢的手突然被一粒隱約的異物刮到,聽得爛熟的調子里混入一絲細微的雜音,聞慣了的香氣里竄進一縷飄忽的異味。都不明顯,但都足夠觸發(fā)極敏感的神經。他狗一樣瞬間繃緊了精神,在腦海里反復對方的用意、意味和應對的方式。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股冷風把幾個瑟縮的人卷了進來。
閆武義飛快地向他們掃了一眼,幾個人盆盆碗碗端著吃的進來了。
他沒理他們,而是想著言簡意賅讓面前這個韃靼知道他們與淮軍的關系??墒撬植荒芊裾J自己隸屬淮軍這個現實。想得越多,說話就越不利索。還沒出喉嚨就覺得不得勁。腦子里嗡嗡響,舌頭發(fā)緊,喉嚨發(fā)干。
“讓讓!”捧著個大瓦盆的兵嚷到。
炕前辟出條縫,當兵的和小五子把一盆燉肉和倪老六家的幾樣小菜布到了炕桌上。
“俺軍門原是張曜的麾下,一直跟湘軍在西北······嗯······”閆武義看了眼菜,可他眼下沒工夫。他在說話的同時腦子里不停在打岔。八成淮軍的屎盆子扣到了自己頭上,他猜想??伤桓市模骸鞍硞兝蠋洑{在山東任上,俺們劃到淮軍了······”哎!肏他娘的!連軍門帶自己,一溜溜的都還在人家屋檐下排著呢!幾句斬釘截鐵的硬話到嘴邊又軟縮了回去。兩只手不由自主,像磁鐵吸住了一般糾纏在一起互相搓著,他鼓了鼓嘴:“湘軍······額,知道么?俺們是廣武軍······”他一只手總算從另一只手的磁力中解脫出來,惱怒的在空氣中快速地揮了一下,“算了!恁是個韃子,說半天恁也不會明白!不會明白!總之是俺們爺們倒霉!爹死娘嫁人,跟了安徽人······這二十年大清國說起槍桿子,除了淮軍,任誰都只能算個屁!”
他給自己舀了碗肉,埋著頭吃起來。
蒙古人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情。和微傾著的扁臉上那雙瞇縫眼拼在一起就湊出一些不屑。
“怎么······?”憑直覺,閆武義感覺到了這韃靼對淮軍的藐視。用一種狐疑的眼光掃在韃靼的臉上,似乎是挑釁般的看看這家伙到底要說些什么??捎猩掇k法!這就是命!這塊泥巴掉在了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有啥辦法!
蒙古人那雙被兩坨臉頰肉擠得快要合攏的眼睛看了一會兒閆武義,爆發(fā)出打雷一樣的大笑。
金滿和黑皮他們幾個眼里布上了血絲,臉在昏暗的屋子里顯得特別的黑,青筋在額角的皮膚下劇烈的跳動。
“恁笑個什么屌?!”饒是閆武義一見面就打心底喜歡這漢子,這下也被他的大笑激出一背的痱子來。
“俺聽說以前連法國人也沒占到淮軍的便宜?!蹦琼^靼自己從別的碗里勻過來一碗酒,仰脖兒把碗里的酒喝干了,兩只瞇縫眼里閃著光,他看著閆武義道:“俺是軍門派的差,護送大帥的人去旅順買槍彈。本來俺軍門要來,大帥那邊走不開。俺們到旅順的時候,要找的那個道臺卻找不到人了(他說的這個道臺即龔照玙,會辦旅順營務,是當時旅順的事實負責人。他聽到日軍攻陷金州,便找借口乘民船溜回了天津。),后來聽人說才知道,說是早打海上跑了!”韃靼的笑聲越來越刺耳。他看到閆武義們的臉色明顯變得陰沉的時候,他收斂了些,他的手從臉頰往下一抹,硬是讓那張橫長開的寬臉都快容不下的笑收了回去:“真的!守旅順那些淮軍,只要帽子上有紅繖,更不要說有頂子、翎羽!正眼都不看咱。東洋人一來,嘿!都是些瘸馬瘦駱駝!那樣的山頭、炮臺,人家說攻就攻下來!兩萬人!就是兩萬只羊,漫山遍野,一天也捉不完!”他好像是忍不住,自顧自又一陣狂笑,那聲音在屋子里回旋了一會兒卻低了下去,不知什么時候那韃靼的臉扭曲了,“害得俺把弟兄也折在里面了!”
“娘賣屄的!你是個什么東西!敢這樣糟踐我尼!”坐炕沿的黑皮倏地站起身,把腰刀往身前一擺,手搭在刀柄上刀就抽出了一截,嚷道:“老子剁了你!”
炕頭燒著的豆子嚇得“啪”的炸了一下,火苗子晃了晃。
韃靼看都沒看他。
閆武義吮了下手指,手在衣上蹭了蹭。
不知是感受到了閆武義乜斜他時明顯輕蔑的眼神,還是站旁邊的金滿擠住了他的手位,黑皮手里的刀到底沒拔出來,人也泄了氣,刀又悻悻插了回去。
“仗打得窩囊,還不興人說幾句?哪個會想起糟蹋你!動不動亮那爛鐵片子!沒出息!”閆武義低聲呵斥道。韃靼一口一個“你們”,閆武義也有些惱火。但看到黑皮那副一點就著,沉不住氣的蠢相,他覺得自己往這份閑氣上湊也有些可笑。
“這個俺知道,”閆武義的手扣在桌上的酒甕口上,穩(wěn)住自己的情緒,把酒甕抓起,示意韃靼把碗湊過來,給他的空碗滿上,說到:“娘的!他們俺知不道。聽說原來的防軍先跟著宋軍門(宋慶)去了鴨綠江,眼下都在大石橋。你在依大帥麾下,不知道嗎?”
剛到蓋平不久,嵩武軍和廣武軍從關內增援的潰軍斷斷續(xù)續(xù)能聽到些支離破碎的謠傳。章高元、楊壽山怕旅順下來的潰兵亂了軍心,及時組織精干對這些潰兵進行了隔離并且報到大帥宋慶那里,馬上往營口這些地方后送。可是人多嘴雜,只要有人想聽,就絕不會缺人說。關于旅順的事情自然會由東一嘴西一嘴掉進東一耳朵西一耳朵,亂七八糟的說法在腦子里結成了一件稀里糊涂的百衲。
那些屁滾尿流的潰兵是些什么料子,閆武義見過一兩次就明白了。
這些成了驚弓之鳥,魂魄都沒跟回來的家伙!閆武義當然明白這些潰兵不過是些充數的墻頭兵,碰上司馬懿硬要攻城,這些兵哪里作的上用!哎!可憐的傻瓜蛋!他心里嘆了口氣。玩空城計,指望他們僥幸嚇阻來犯!他雖然也跟那些嵩武軍、廣武軍的同伴一樣,心里抱著些“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的幸災樂禍。但他也到底不忍心真拿這些可憐的家伙當花生米就著酒給嚼了。
“聽到錢響的婊子解褲帶也沒這么快!”
“喂!看看你們自己!自己人打了敗仗會這么高興!都是些什么東西!”嵩武、廣武軍弟兄起哄、臊這些潰兵鬧得太下作,太不像話時,他也會厲聲呵斥。他自己,則既不接納那些敗將潰兵帶著感激的眼神,也不接受他們的謝意,不在公事以外和這些人打任何交道或者聊幾句。他的眼光通常都是從這些人頭頂直穿而過。這些沒皮沒血的倒霉蛋!但閆武義的耳朵從來都不會放過從這些家伙嘴里出來的,任何他感興趣的東西,以便盡可能為他自己心里那件正在拼縫的關于這場戰(zhàn)爭的百衲盡可能多的湊幾塊布料。
二十年前他還是個軍門眼里的小崽子。跟著軍門隨張勤果(張曜,嵩武軍首任長官,歿于山東巡撫任上,謚勤果)在湘軍里往西北一路打到喀什葛爾。打敗仗,甚至面臨全軍覆滅也不奇怪??墒沁@般作鳥獸散,在從陜甘一直到新疆,在左侯和劉毅帥麾下出現這樣的情況是不可想象的。
真是造孽!找這么些個貨色還想詐唬人!這些蠢家伙圖那幾個餉錢竟然真敢拿自己的小命賭個僥幸!驅民為戰(zhàn),真他娘應該把出主意的混賬忘八和這些倒霉蛋丟一起,看看他還搖不搖扇子!閆武義的心思兜兜轉轉了好幾圈,自尊心克制了情緒和好奇心,他沒有就著蒙古人的話往下打聽,而是換了一種方式。
“唉!”他端起酒碗剛準備喝,又對那蒙古人抬了抬,才自顧自呷了一口。
“當然,”他把酒碗放下,下巴一抬,說到:“丘八嘛!有得幾年清靜日子,天天無所事事,手里又有幾個,打牌下館子,聽曲嫖婊子,放貸盤鋪子。吃得滾瓜溜圓,殺伐盡在女人身上。突然說要打仗,腿梗子都站不穩(wěn),屁股一挨馬背就硌的痛,個個都巴不得坐在騾轎里,還記得仗怎么打?可是恁別不信,總要打幾場惡仗,來回死上幾撥人,會打的將也好,兵也好,自然就冒出來了。”
燃了半截豆子發(fā)出的光有些跳躍并且開始顯得暗下來了。倪老六瞅著像是要滅,他捏著一串自己剛穿好的豆子趕緊爬到炕頭,把不燃的那粒捏了下來,給新串的豆子續(xù)上火,又爬回自己剛坐的地方。
兩串新燃起的豆火光亮了些。
“哎!”蒙古人細眼睛在那新點燃豆火的照映下泛出些清亮的光。
他把碗湊到嘴邊,猛地把一滿碗酒吸進了喉嚨,抹了把嘴:“只可惜了俺的安達!”
“你的······哦!”韃靼噙著口酒,閆武義一開始沒聽清楚,但很快反應過來。
“俺婆娘的安達。也是俺的安達。”
“馬失了蹄,沒出得來。”蒙古人告訴他。他眼里亮晶晶的,“三十個人。我們一起來了三十個人。東洋人進城的時候俺帶著人突圍,東洋人沒反應過來,挺順利。······等停下來的時候俺那安達不見了。有人看見他的馬往前栽倒,他從馬上栽了下來,馬壓住了他······”
蒙古人揉了揉眼窩子,繼續(xù)說到:“俺回去尋他,······??!山坡上,山溝里,到處是潰兵,到處!不知道哪里飛來的槍子兒打中了俺······”
蒙古人說到這里停了下來,渾身打顫,兩只酒缽般大的拳頭對自己腦袋狠狠捶了幾下,突然大哭起來:“······俺······哎!······哎!”他的衣襟被他那雙熊掌般粗壯的手死死揪住,屋里一時靜得只剩人影在昏暗的墻上搖曳,連火苗子都不敢發(fā)出“噼啪”聲。蒙古人兩只手用勁卡在自己脖子上,直到額角青筋都快炸了,眼珠子快要從那門縫寬窄的眼眶里和著血絲擠出來,眼淚混著鼻涕和口水從他的嘴角淌到臉頰稀疏的胡須上。
閆武義安靜的看著他。
“······俺寧可死的是自己······回去怎么跟婆娘和她嫂子說······”
“將軍難免陣前亡!這都是命數。難不成都兩腿一抻,死在外面,連個報信的都沒有,讓她們娘們兒一直提心吊膽才好!活著的當然要給死了的擔待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那個給閆武義帶路,一直簽坐在炕沿的宋獵戶咧開嘴大笑,手窩在袖筒里沖韃靼抬了抬,“要不是俺們弄的皮子人家犟著那天看貨,這韃子必定得死在那里!這是老天想著法兒讓俺們救了恁。老天爺讓恁活就死不了,這就是命!哭個毬!”
“可不咋的!恁小子造化多大!”一個獵戶在暗影里看了眼這蒙古人,轉臉沖閆武義說:“恁問問宋哥,他挨顆槍子兒,害得俺們大雪的天去找瞎子洞,打熊熬油!”
那韃靼把臉胡亂抹了抹,沖兩個獵戶拿手捫在胸口低下頭,然后抬眼看著他們,說:“活命的恩俺絕不敢忘。熊油兩個字,俺這輩子聽都不愿再聽到?!?
那兩個獵戶情不自禁,放肆的笑得前仰后合。
“怎么回事?”閆武義看著姓宋的獵戶問到。
那獵戶喘勻了氣才說:“他挨的那槍,哪個知道槍子兒鉆去了哪兒?他身上的熱也不退。郎中講槍子兒必定還在身體里。以前用灌熊油的法子能讓箭簇自個兒掉出來。興許槍子兒也行。俺們沒別的轍。他命是真好,才隔天就找到個熊瞎子睡覺的洞,身上的膘還沒掉干凈。熬了兩大壇子,死馬當活馬醫(yī),都給他灌了。好家伙!”那宋獵戶不自禁又笑起來,“別說他受不了,俺這站在旁邊的心里都作涌了??蓜e說,還真管用!大半個月?”姓宋的得意的往自己同伴望了望,“一個噴嚏,就聽著個疙瘩掉到了地上。嘿!敢情!那槍子兒讓他一噴嚏從鼻子給打出來了!”
閆武義聽宋獵戶說得津津有味,腦子想象著那副樣子好笑。他打量了一番他面前這個韃靼:“伙計,好運氣比什么都強啊!俺今天也折了兩個弟兄。都是好小伙子!”
他瞅了眼黑皮,示意把酒都滿上。
等黑皮把大家的碗里注滿了,閆武義端起自己那碗,臉上一正,道:“這碗酒,敬那些回不來的鬼魂!”
屋子里當兵的都沉默了。那幾個獵戶和倆老頭也被感染了。
屋子里的一切就像浸在了油里。
黑皮給所有的碗里都斟滿了酒,當兵的把自己的酒都澆到了地上。
幾個獵戶愣了下,也把自己那碗酒澆了。
“還有酒嗎?”
“還有半壇呢!”黑皮道。
“倒上!”閆武義喝道,“都喝!今晚就喝了這一碗!”
閆武義突然覺得眼一熱,還沒來得及咬牙,兩行淚就順著臉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