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nèi)不僅一絲熱氣沒感覺到,那些樹枝沒干透,燃燒時冒出的煙把楊壽山眼淚給熏了出來。
楊壽山趕忙掀起重得要死又冰涼冰涼的夾板大尼簾子竄了出來,邊抹淚邊對站在外面的衛(wèi)兵呵斥到:“去!撤了里面的火盆!蠢家伙!”
自從調(diào)防到蓋平,時間越長,他越惱火。動不動一股邪火就竄出來。
膠澳混得沒意思。今天、明天和后天,都完全一樣。無聊得讓人覺得就是在等著老死。
他也想過。
在安徽人把持的這個系統(tǒng)里,自己算是到頭了。得個一鎮(zhèn)總兵的實缺跟發(fā)夢沒什么不同。
算了。
熬混到休致。唉!雖不能一逞,作為一無家世又無靠山的農(nóng)家子,比起許多人來,這輩子也算得是得了個上上的簽。自己不覺得多么得意,比起許多端這個飯碗的人,總可以說得“幸運(yùn)”。
沒想到自己退意萌生之際,竟受命赴關(guān)外增援旅順!看完天津督署發(fā)來的電報,他馬上就成了枯木逢春,死灰復(fù)燃的狀態(tài),他是從那張?zhí)焯鞌[在太陽下的靠椅上彈起身的。哎呀!一想到是去那座大清國,哦,不,是聞名整個東亞,最新式的堡壘!楊壽山的心臟泵出幾乎和當(dāng)年隨張曜出征西北時那般奔放的熱血。
他甚至都來不及想一下,駐守旅順的防軍,通常是淮軍系統(tǒng)里的精銳。
這回是要真正開回眼界。
坐大洋船,還有北洋水師的鐵甲巨艦護(hù)航。
這一切都是他一直盼望,卻從未見識過的。
然而到登州上的并不是什么洋船,而是尋常的沙船。船也沒過海——而是沿著海岸線往北溜——看來水師吃了大虧不是沒來由的胡說。
章高元和楊壽山在營口上了岸。
比起兩個月前“高升”船上的弟兄,他們算運(yùn)氣。
宋慶的戈什哈帶著宋慶的名刺找到章高元和他。
“老弟,形勢不好。唉!到處是洞眼,哪里都漏風(fēng),”他倆見到宋慶時,這個身材魁梧,頭發(fā)胡髭差不多白透了的老頭把手里的放大鏡隨手丟在地圖上,用他那只烏龜殼一般的手摸了摸禿得發(fā)亮的腦門,沖章高元嘆道:“探報,倭賊由岫巖間道襲占海城,豐升阿他們沒頂住。恁娘!這么冷的天,這些雜種也真厲害!恁知道,要是真如倭賊的愿到奉天度歲,哼!”
“咱們爺們兒就得緹騎檻車,循衛(wèi)達(dá)三(衛(wèi)汝貴,淮軍悍將。鴨綠江失守后被當(dāng)作替罪羔羊,在菜市口斬首)、葉曙卿(葉志超,字曙卿。淮軍著名將領(lǐng),勇冠三軍。甲午戰(zhàn)爭開始時清軍在前敵的實際統(tǒng)帥。平壤潰師后被鎖拿回京,判斬監(jiān)候。)的舊路了。”宋慶站起身,背著捏成拳的手看著屋外的天空,用一口山東話說道:“俺是過了古稀的人,死沒什么好怕,可是打了一輩子仗,沒死于陣前,最后卻死在菜市口,”那顆皓首低了下來,背后的兩只手捏得發(fā)白,“那可就······”
“旅順救不回已是大罪。以代罪之身權(quán)攝遼局,可遼東局面已然······唉!”
章、楊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聽著。他倆都知道,宋老頭手頭真正能指揮得動、能戰(zhàn)的,說句實話,放眼關(guān)外,可堪一戰(zhàn)的,也就他這已經(jīng)不滿員了,原來的旅順防兵。要不也不會在平壤潰師后緊急把他調(diào)往鴨綠江布防。
旅順丟失后,他反攻過兩次,黑汗水流連片瓦也沒搶回來還因日軍第三師團(tuán)突然襲占海城而被迫退到大石橋。
哎!怎么會孬成這樣!
這仗打得好讓人惱火啊!
東洋人一天功夫竟然把象征大清國自強(qiáng)的臉面當(dāng)脬泡踩癟了,蹂躪在腳下。
就像一個看著龍精虎猛的漢子,還沒開始就泄了。
“老弟,眼下扯那些沒用了。海城一失,攸關(guān)皇清龍興圣地,這一點,想必日本人也了然于胸。日軍第三師團(tuán)孤兵冒進(jìn),旅順倭賊肯定要轉(zhuǎn)兵北犯,應(yīng)援海城。二位,這幾乎是必定的。”宋慶一個指頭在白發(fā)里撓了撓,身子一轉(zhuǎn),用那雙疲憊、卻養(yǎng)威幾十年的淺棕色眸子盯著章高元道:“關(guān)外能堪一戰(zhàn)之兵所剩無幾,野戰(zhàn)之師尤缺。旅順已失,調(diào)二位去蓋平。倭賊北上,蓋平是必經(jīng)之道。務(wù)要請二位留心防守,俺的后背可就交給二位了。到防后要抓緊時間構(gòu)筑陣地,”他拿起放大鏡,在地圖上稍看了下,指著一個位置用手指頻頻點著,“尤其要注意東面的牽馬嶺。無使賊再鉆罅蹈隙,拊我側(cè)背。以扼守為第一,切記勿輕出野戰(zhàn)。”老頭看著章高元,“俺知道你。劉子征(劉盛休,字子征。淮軍銘軍將領(lǐng)。甲午陸戰(zhàn)時以逃跑為能。)這回把六麻子(劉銘傳的外號。)的臉?biāo)闶莵G盡了。唉!”
宋慶嘆口氣的時候手在章高元的肩膀拍了下。
宋慶的話,明顯帶有敲打的意味。進(jìn)到章高元耳朵里很不是滋味。只是他也聽說了銘軍和劉盛休在關(guān)外的表現(xiàn),沒奈何,只好把口氣硬吞下肚里。
宋慶把大概情況跟他們交待完,也沒其他官場客套,帶著人馬就往北去了。
怎么回事?蓋平是個什么鬼地方!他倆心里頭犯了嘀咕。不過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當(dāng)兵的不知道下一腳落在哪里不是很正常嗎!
既然節(jié)署有令,兩個人吃風(fēng)喝雪帶隊去了蓋平。
冷晴的夜空里罡風(fēng)一掃,把旗桿上的大纛抖摟起來,“砰砰”的打得人心煩。
章高元還是決定把張光前調(diào)來駐守東邊的那個鳳凰山。
楊壽山深不以為然,可也不好硬抗。
第一眼看到那個眼皮濕潤,細(xì)皮嫩肉的家伙他就不舒服。他娘的!還蓄了指甲!真拿自己當(dāng)大人了!這樣的婆娘也曾是劉秉璋麾下有名頭的驍將——哎!真他娘想一腳踹他個滿地滾——如何打得仗!怎么信他不會再跑一次!但是無論如何不痛快,章高元畢竟總統(tǒng)兩軍,是擺在桌面上的上司,楊壽山壓抑住自己的不滿,把窩囊氣漚了一肚皮。
眼下天都黑透了,一天下來粒米沒落肚,早就哼哼唧唧好幾回了的肚皮讓他背毛都在一個個的炸開。
“你們平時都是讓旗纛這樣掛上面吹整夜的嗎?”楊壽山氣不順,瞟了守衛(wèi)大帳那個當(dāng)兵的一眼,呵斥道:“折了旗桿哪個擔(dān)罪,你嗎?”
正在楊壽山身后撩托著簾子,好讓大帳里的煙氣盡快消散些的衛(wèi)兵一聽這話的口氣就知道這位爺正氣不順。他暗自慶幸自己沒站在這位爺?shù)漠?dāng)面。這位爺說的事兒也不是他的份內(nèi),再看這位大人一臉嚴(yán)霜,嘿!別看當(dāng)兵的一臉木訥,這樣的冷屁他可不會兩手捧著往嘴里送。少張嘴,多磕頭,完全浸透入本能的智慧——心頭的鼓打得再急,他也眼觀鼻,鼻觀心,泥菩薩一般站在楊壽山身后。楊壽山見自己甩出的話仿佛掉進(jìn)了泥淖,半天沒個動靜,他瞟了眼那當(dāng)兵的,那家伙正兩只手托著那副笨重的大尼夾板門簾,低著個腦袋,一副任打任罰的模樣。
“唉!”楊壽山又想笑,他輕嘆了口氣,沒再為難當(dāng)兵的。自己背著手在帳外踱了起來。
才站了片刻的功夫,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凍脆了,那雙套在靴底浸濕了的靴子里,凍麻了的腳仿佛只要跺一下就能把他整個人都散成一地碎片。
寒氣透過身上的舊羊皮大氅滲進(jìn)棉袍子里,刺得皮膚針扎般一陣陣痛。要不是死死攥緊了拳頭,克制自己。真的,有那么一陣他準(zhǔn)會嚎出聲來!這樣的冷他不是沒經(jīng)歷過,當(dāng)年在天山腳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可那時候敢打著赤膊拿雪往身上搓!啊呀!他心底里驚嘆了一聲。我這是老了呀!
他心里一顫。
他的一只手縮在馬蹄袖里只露出幾個指頭揪著大氅的邊,緊緊的和另一只揪著大氅的手扣在一起。仿佛是把身體里的那個自己攥緊了,生怕他逃離這副冰冷的軀殼。可是攥得越用力,大氅里的身體繃得越緊,就越發(fā)不住的抖,從心底里直到牙關(guān),抖得厲害。哎!竟然會對寒冷生出這般怯意,對溫暖有近乎飛蛾投火的欲望。他身上的舊傷用不能言明的隱痛折磨他,讓他變得容易焦躁。
風(fēng)偶爾竄過來,把營帳邊火籠架里那點火苗子逼得抬不起頭。火星子卷得呼啦亂跑。楊壽山的腳不自覺地往火籠架挪了挪。
“人杰(楊壽山,字人杰。)!你看看!你看看我在哪里擒了這老屁股!”
聽說話的口氣和聲調(diào),楊壽山便知道是隨他同來的潘盈九。他停住了腳,沖聲音的方向望去。
三個人影從黑黢黢的夜幕里竄出來,看不清相貌。一個一搖一擺的矮胖身影揮著手。是的,這副做派,除了潘盈九沒別人。在西北的時候他腿上挨了浩罕人的一家伙,彈子取出來后,落下這么個風(fēng)擺柳的毛病。
“這個沒正形的老家伙!”楊壽山嘴角都壞了,只好豁著個嘴,臉上勉強(qiáng)露出怪里怪氣的笑。
人走得近了,就著營帳外的大火籠,他隱約看到除了和潘盈九一起去的兵,那個被潘盈九緊挽著胳臂的,正是駐守牽馬嶺的守將李仁黨。
“你說這世上還有比這老鬼更能尋地方的么!”風(fēng)把潘盈九興高采烈的嚷嚷在曠野里抖得只飄。
“人杰,你看看!這老屁股找了個貓冬的好去處!”他也不等楊壽山說話,“哈!草料垛子里!跟一群兵油子玩泥鰍鉆豆腐,鉆在草垛子里扯抻腳睡覺!”
“標(biāo)下······”被潘盈九緊挽著胳臂的李仁黨掙開他的手臂,急走帶滑,緊趕了幾步來到楊壽山跟前,袖一甩就要給楊壽山請安,行參見大禮。
“哈!”楊壽山看著李仁黨頭發(fā)、身上的干草樂了。他兩只手早就牢牢托住了李仁黨往下沉的身子,嘴豁得像個雞屁股,“天寒地凍!又不是轅門會議,恂如行參見大禮,這是要說重話咧!快莫如此!”
“承軍門體恤!”李仁黨感受到楊壽山兩只手沉著的力量,身子也不再往下沉,站直了叉手一揖,道:“標(biāo)下不敢放肆!不過有幾句話的確想說。”
“好!好!”楊壽山知道李仁黨一肚子憋屈,他當(dāng)然清楚原因,快凍僵的臉上攢足了勁兒,冒著嘴角撕裂的疼痛,地開坼般打了個哈哈,“沒外人,只管說!”
“人杰兄!”李仁黨站直了身子,兩手一拱,說:“這么冷的天,把這些當(dāng)兵的就這樣曝在荒野,搞得人怨不說,已經(jīng)有腳凍黑了的了。這樣下去究竟不是辦法!”
“嗯嗯,是個愁死人的事!啊~恂如,都知道,你這里更艱苦些。”楊壽山面色略一沉,望天望了一會,說道:“糧臺的事,章迂子(章高元,因作戰(zhàn)不避矢石,得了個“章迂子”的綽號。)也恨得要燒起來!他那里一邊打電報去了天津節(jié)署,一邊請了這個能通天,嘴皮子又活泛,”他沖潘盈九努了努嘴,“專門會扯皮的人去大石橋(宋慶,也是當(dāng)時關(guān)外清軍名義上統(tǒng)帥的駐地)那里去打官司。總不叫受苦立功的人還要挨餓受凍受委屈!老章托俺專門來犒勞你和大家!”
楊壽山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把李仁黨那一肚皮火澆熄了一大半。
“老實講,”他那一肚子忿怒,即使千斤巨石壓著,只要一條縫,它仍然會鉆出來:“我花甲都過了,死在這里不委屈。跨海來關(guān)外,老子們也是淮軍的旗號,都是為大清打仗,告訴老子們的補(bǔ)給不歸他們管,吃喝、冬衣要老子去找山東解決!這是什么混帳道理?!老子現(xiàn)在到哪里去找山東的哪一個來搞這些?!這是么子話!這些個挖坨鼻屎都想當(dāng)正經(jīng)飯吃的賊!太不是腔!把老子們?nèi)敲耍献舆B隊伍都帶回山東!不怕他姓李的(李鴻章)殺老子的頭!”
“哎!”楊壽山舔了舔兩個嘴角,兩只手扳住李仁黨沒什么肉的肩膀,臉上的笑透出些酸,嘆了口氣道:“不講氣話,老兄!聽俺一句,眼下不是講氣話的時候!著實委屈了老哥和弟兄們!他們玩親疏畛域,咱們只管先把東西搞到手,別的以后再講。不必跟這些個只會混衙門飯,不曉事的鱉孫置這閑氣!”
“嗨!”李仁黨肚皮里的委屈被楊壽山的話一觸碰,一下翻涌上來。他眼眶一潮,從楊壽山手里掙脫出來,頭一低,揖了一揖,道:“哪里!人杰!真他娘的窩火咧!”
“唉!老哥!”楊壽山一把挽住他胳臂,“俺還能不知道么!雋丞中丞去后,都成了后娘的崽子!擠皮芋頭吃得太多,難為大家伙,太難為大家伙了!只是弟兄們的情緒······”
“嗨!這個請軍門放心!標(biāo)下還不至于是一副雞腸子!”
“好!那就好!”不等李仁黨把話說完,楊壽山便笑著截住了話頭,他“嘶”了一聲,手摸了摸嘴角,一迭聲道:“那就好!那就好!這個節(jié)骨眼俺們不能跟那些忘八一般見識。”
得知糧臺搪塞李仁黨請餉、撥糧彈的請求后,章、楊生怕軍心不穩(wěn),鬧出事來。
合肥(李鴻章是合肥人,故稱“合肥”)長期以使各路將領(lǐng)關(guān)系不睦的制衡術(shù)駕馭淮軍,這些手腕,淮軍里的人都能看明白。太平時候,這些手段固然能使悍將稍事收斂,不敢跋扈。然而一到戰(zhàn)時,那就只怕老天都不知道用個啥把這些丘八拈成一團(tuán)。
張曜歿于任上之后,楊壽山作為嵩武軍里的老資格和宿將,本是理所當(dāng)然的掌軍人物,卻被調(diào)配到他從未待過的廣武軍充任分統(tǒng),他當(dāng)然心知肚明。刀俎魚肉,從來如此,有啥辦法?對李仁黨福字營的遭遇,于情于理不能不表同情,更不能不表示和他們站在一邊。只有如此,才能讓這幫弟兄的心里意識到你和他們是一邊的。然而這個話題眼下是根火捻子,不能拿著火往上湊。這也是章高元最擔(dān)心的。這個利害,他從李仁黨的表現(xiàn)也看得出來,這老頭子心里都有數(shù)。他稍稍放了些心。
楊壽山雖然是河南人,張曜的嵩武軍成軍后卻一直在湘軍系統(tǒng)里作戰(zhàn),與湘系極有淵源,對湖南人的脾性也不陌生。他自己既戰(zhàn)功顯赫又是個能跟部下、士兵蹲著掄勺站著喝酒的人。有這點本錢,大家的感情就有了拉近的基礎(chǔ)。兩三年下來,楊壽山尤其注意和李仁黨這樣的廣武軍元老的相處,極少跟他們打官腔,這樣反倒讓這些沒什么花花腸子,肚皮里裝滿了委屈,心態(tài)已經(jīng)處于失衡臨界點的廣武軍老人都比較接受他,也真把他當(dāng)了自己人,說話算得數(shù)的長官。當(dāng)兵的沒那么多道理講,你不是孬種,處事公平,對外護(hù)著他們,他就把命都交給你。像蚌最終把一粒進(jìn)入自己肌體的沙子裹成一粒珍珠,楊壽山也成了廣武軍的一部分。
“俺不干嘴巴抹蜜,卻空著手見朋友的事。別的沒有吃吃喝喝的總要給你弄一些!這么冷的天,要給大伙兒肚皮里添些油水!不能讓下了場得了勝券的好馬連口好嚼谷都到不了口!”楊壽山話鋒一轉(zhuǎn),“欸!老哥你這土地公當(dāng)?shù)茫±惆芽腿肆涝诨牡乩锎盗藗€透涼!”
楊壽山說著話頭一低,抹了抹眼睛。
這么個粗漢子說起話來起承婉轉(zhuǎn)的,一樣不少!潘盈九在一旁看著,臉上滑過一絲狡黠的笑。
“哎呀!標(biāo)下也不過是個沒著沒落的野鬼!”李仁黨一下大笑起來,兩步躥到大帳邊,從當(dāng)兵的手里親自接過簾子挑起來道:“我的個雪中送炭的菩薩老爺!這!哈哈哈!真的!做夢都想泡在豬油里睡!快請!里邊請!”
“算了!”楊壽山連腳都沒動,“恁老哥的大帳恁自己都待不住還把俺往里讓!”
“怎么?”李仁黨沒大明白楊壽山說的,狐疑著進(jìn)了帳。轉(zhuǎn)身一挑簾子又跑了出來,用他那湘南土話對帳外那個兵嚷嚷:“哪個蠢豬!這是要把老子當(dāng)臘肉熏嗎?!柴火都不曉得找?guī)赘傻模浚 ?
“還呆在那里做什么!”李仁黨這會兒高興,“還不快點去!”
李仁黨訓(xùn)了幾句當(dāng)兵的,招手把和他一起回來的那個兵叫了過來,吩咐道:“你靈泛些,你帶這個哈卵去!搞個火盆來!”
兩個兵正著急拔腳走,又被李仁黨叫住:“知道去哪里弄不?”
“嘿,犒勞的車子就停在那里,害怕搞不到些炭!看你老問的!”
李仁黨笑了,“去吧!鬼崽子!”
楊壽山和潘盈九在旁邊看著他笑。
“怪不得這些小粒子(湖南話“小孩”)。怪不得他們。”等當(dāng)兵的走了,李仁黨轉(zhuǎn)過身對楊壽山他們說到:“你是蓋被的不曉得我們這些光屁眼的!要吃沒吃,要喝沒喝,想找?guī)赘窕疬@荒嶺上比他媽和尚的腦袋還禿!哪個叫我們都是些沒得親娘的崽呢!不瞞你兩個老兄講,我的這些弟兄,冷得講話牙巴骨都對不上。哪個還沒點怨氣?沒辦法,有脾氣老子也會讓他關(guān)在肚皮里······”他兩只手用力揪在一起搓了搓,“嘿!可這到底不是個久辦法,當(dāng)兵的肚子里沒二兩油,帳里冰窟窿一般,哪里睡得人!”
“聽得我都心酸!”潘盈九在邊上一笑,伸手把李仁黨身上一根干草捏在了手:“來來來,荒村野露,慎勿遲眠。少年多情(這是李鴻章少年時作的賦。),那老家伙老了反不體貼人了!”
“娘的,真的是人在矮檐下咧!”李仁黨一激,眼圈兒都紅了。他忙低頭用手在腦袋胡亂拂了拂,幾根長長短短的草屑紛紛掉下來。
潘盈九一副菩薩拈花的神情看著他。
李仁黨自己也笑了。
自廣武軍成軍李仁黨就廁身其中,是征剿長毛發(fā)逆便與身行伍的老資格將領(lǐng),四十年拿軍功升到從二品副將銜,如今過了花甲之年仍駐守在這荒山野嶺上。
楊壽山也是吃了一輩子軍伍飯的老口子了,條件如此艱苦還能把握、牢籠軍心,從未多聞抱怨,這可不是上下嘴巴皮子碰幾碰就能做到的。
看著李仁黨現(xiàn)在這副高興勁兒,楊壽山覺得甚是好笑,眼眶里卻晶瑩一閃。
李仁黨沒去管楊壽山臉上轉(zhuǎn)瞬即逝的表情變化,兀自沉浸在有木炭烤火,有肉可吃的欣喜之中。
“哎呀!好些年沒打過這樣的餓頭,你是不曉得!”他不停地搓著手,像一只偶然落到了好肉上興奮不已的蒼蠅。兩只又黃又長的齙牙興奮的沖出了嘴唇外:“自從搬到這荒嶺腳下,想吃碗米飯都不得到口!天天頓頓烤洋芋、紅薯搞得我的人屎都屙不出了!放個屁放完都要屏住氣趕快跑遠(yuǎn)些!夢里頭看到過幾次白米飯配大塊紅燒肉,喉嚨里都伸出手來!可只一伸手要不是它一下沒了,要不就是還沒進(jìn)口就醒了!哦,對!嘿!顧著扯淡,把正經(jīng)事忘了!標(biāo)下要讓全福字營知道兩位軍門還記得俺們這些餓癆鬼部下,謝兩位軍門的恩賞!”
“吹螺!吹響點!”他托塔天王般把手空中一抻,喊道:“對了!去把小鐘那個小雜種叫起來,媽媽的!要他把那把叫得響的洋喇叭也吹起來,吹響些!”
“哎呀!”李仁黨一只手搭在潘盈九肩上,說到:“他娘的!把老宮保的臠心(指陳士杰買的德國克虜伯炮組成的炮隊。)連蒂子都挖起走了,八門嶄新的炮,就換來這么個洋叫子、銅喇叭!”
即便是螺和喇叭都沒響,楊壽山帶著東西來犒賞的消息和轅門外間人聲和牲口的叫喚早就吸引著福字營弟兄湊過來了。號螺低沉的嗚鳴和銅喇叭不連貫的高音,轅門周圍一下子就成了剛投下魚食的湖面。
眼尖的看到李仁黨和楊壽山在幾個火把的簇?fù)硐伦吡诉^來,那些哨長、什長費(fèi)了老勁才把亂哄哄、處于亢奮狀態(tài)下才會發(fā)出的狂笑和打鬧彈壓下來。
李仁黨和楊壽山走到人群面前。
當(dāng)兵的臉上蕩漾著怎么也收不攏的蠢笑,舔著枯干的唇,靜靜的看著他倆。在他們的眼里,眼下兩位軍門就是道阻礙了他們把嗷嗷叫的牲口變成燉肉的閘門。李仁黨透過這些呆蠢的外表,幾乎能看穿這些家伙臟腑里餓獸的猙獰模樣。他知道這些家伙現(xiàn)在從眼里到腦子到心,除了飽餐一頓,暖和的睡上一覺,什么都沒有。可他不會輕易的由著他們。李仁黨笑著用兩只手指夾住一個后生的臉頰晃了晃:“怎么?睡到半路聞到肉香了?”
“弟兄們!”他的手從那當(dāng)兵的臉上松開,揚(yáng)起臉,握在佩刀刀柄上的手指在刀柄上緊了緊,一手叉著腰說到:“今晚上可是熱和到了臠心蒂子上!章軍門和楊軍門沒忘記我們!碗里沒菜,肚皮里沒油,營帳里沒火。你們罵娘,老子也想罵娘!可是我早就跟你們講,關(guān)外大災(zāi),不比我們在駐地,要讓這么多人混個飽足太不容易了。章軍門、楊軍門搜羅了這么些個豬羊給我們打牙祭······”
“軍門大人,要不先派人去把火升起來,邊收拾肉邊聽你老講要得不?”火把底下的暗處有人吆喝。
隊列里一陣雜著嘰嘰喳喳的竊笑。
“是滿伢子唄?支使起老子了!”李仁黨笑了,“老子先把你拈出來吃頓板子炒肉!”
人群哄笑起來。
“滿伢子!你這個小崽子還在那里裝野狐貍!那口桂陽話能瞞得住哪個?”李仁黨沖人群里說話的方向喊道。
人群像春至?xí)r的冰,開了坼,涌動,擠撞。笨拙,卻暗含著生氣。這股力量在人群中激蕩,那些個成了一層殼的嘴就“呵呵”著咧開,呲牙咧嘴哈出大團(tuán)的白氣,把結(jié)了冰霜的臉浸在里面。
李仁黨由著當(dāng)兵的樂了一陣,他手在空中一壓,人群便像風(fēng)刮過后的樹林,窸窣了幾下,安靜了。李仁黨環(huán)視了一回,笑著道:“我曉得!你們這幫崽子都恨不得馬上撲上去啃!老子不討大伙的厭,不耽誤大伙打牙祭。細(xì)水長流的話,老子也不說了。可有一點,要是一通亂來搞得后面又餓肚子,可別怪我老李沒提前把信!”
“哦!要他們留副豬頭、豬腳交到我灶上!”他側(cè)身笑著對離他最近的親兵低聲交代了一句,揚(yáng)聲道:“好了!老子沒什么講的了。大伙謝了賞就散了吧!”
那些不時望向豬、羊和酒壇子上的眼睛在低語竊笑中陸續(xù)把目光暫時收了回來。一小陣窸窸窣窣之后,又是一下哄鬧,便有人清了清喉嚨,領(lǐng)頭高聲唱到:“福字營全體弟兄~~”聲音在冷夜里的空氣里顯得特別清亮,他頓了頓,那一群當(dāng)兵的跟著應(yīng)道:“嗻!”那人繼續(xù)喊:“叩謝楊軍門賞!”跟著大伙兒齊聲再喊了一遍,一甩袖,便把一只膝蓋落在了雪地里。
“瘦骨銅聲!恂如,好生氣!”潘盈九禁不住叫了聲好。
楊壽山滿意的頷首,手舉了起來,一揚(yáng),道:“好!好!免了!免了!這么苦寒的天氣,為國家事,辛苦大伙了!都起來吧!”
李仁黨便大聲道:“軍門大人發(fā)了話!起來,起來!都散了!”
當(dāng)兵的等的就是李仁黨這句話。大伙也不避諱官長就在眼前,哄笑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在幾個哨官、棚長的調(diào)派下,跑轅門外架子車旁解繩的解繩,有的已經(jīng)把成袋的木炭扛到了身上。拉爬犁的牲口被亂哄哄涌到身前的人驚得打響鼻,出粗氣,踏蹄子。一只松了綁的豬發(fā)了蠻勁,從伸過來的人手里掙開,發(fā)了狂的叫著從哄笑的人群里鉆出來,帶著尖銳的叫聲或沖或躲,人被它撞得東倒西歪,它被人趕得跌跌撞撞。只那一群一早被當(dāng)兵的揪著頭羊耳朵的羊,跟在人身后趕開,沒加入這場亂戰(zhàn)。臨離開時稀稀拉拉“咩咩”了幾聲,對命運(yùn)發(fā)出些最后的哀嘆。
“如此艱苦還能活潑,”潘盈久拈著須,“恂如的兵,帶得真是不一般!”
“老潘,你莫陰陽怪氣!”李仁黨大笑,他牢牢挽住了楊壽山的胳臂,“這里吵,請軍門去帳中吧。”
他轉(zhuǎn)身喜滋滋的對跟在身后的親兵吩咐道:“你們快跑幾步,要老劉趕快搞!一是要燒得干凈,喋,一是要煨得爛,給兩位大人擺出鍋好肉,替老子結(jié)實巴結(jié)巴結(jié)!告訴他,今晚全靠他撐這個棚啦!”
他那溢滿笑的臉再一轉(zhuǎn),對著楊壽山說到:“我的軍門大人!等下火盆子一烘,我那塊床板子歸你,踏實睡一覺!標(biāo)下睡肉邊上,守著睡。等天亮一覺醒來,肉也好了,正好孝敬你這個活佛!我跟你講,我伙房里的老劉,一碗辣椒炒肉,一個稻草煨豬頭,那真是!不是我老李嗲幫他吹牛,你吃了就曉得!”
楊壽山聽著他講話,看著他那副快活勁,不禁莞爾。
哈!花甲的人了!李仁黨身上散發(fā)出的氣息極大的感染了他。
一晃自己也過了知天命,卻少了李仁黨身上這種瀟灑。他不由得走了神,念想起在西北的日子。那時候他也不覺得苦,反倒過得真快活。有覺就睡,有肉就吃,打仗就打,該死就死。得了恩賞恨不得把心連腸子帶下水都掏出來。日子簡單又直接。對大多數(shù)當(dāng)兵的,尤其是老兵油子,別人叫“丘八”啥的都無所謂。尋常人哪里體會得到那種在一個組織里,對外無所畏懼的滋味!
這層皮一穿上,一旦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那個坑,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不管是自己還是自己身邊的人,在某種狀況下會自然而然的相互關(guān)照。只要意識到這一點,在心底里形成的踏實感是那些平民無法體會的。原因很簡單:手里有刀槍。雖說“武夫如犬馬”,嘿嘿,遇上時節(jié)不安的時候,“耕讀之家,不如手中有刀”了。你完得成分內(nèi),周圍的人就拿你當(dāng)兄弟,如魚入水。如果不僅盡了本分,而且還勝于其他,毫無疑問,那上官不但對你另眼相看,還多有役畀呢!軍隊是人類作為群體動物發(fā)明出來的外觀最簡單,實則最精巧又最講實效的組織形態(tài)。越簡單的關(guān)系越結(jié)實,也越容易排斥外來。因之產(chǎn)生一種無須明言,與外界相對封閉、內(nèi)部更多相互依賴的情感,這就足以讓個人覺得安全、踏實、甚至?xí)a(chǎn)生一種無所畏的幻象。雖有風(fēng)寒日曬之苦,性命相搏之險,不過“生死有命”罷了,也是一個完全可以接受的代價。
不過張曜病歿后,楊壽山的日子就談不上滋潤了。
說真的,這兩年混下來,他對“驅(qū)使”兩個字尤為敏感。楊壽山深悔張曜在時沒能想辦法轉(zhuǎn)個文官,或者得個實缺,哪怕降幾級的也成啊!如今想什么都是一場空了。
這算盤上突然掉了顆珠子,后面的數(shù)就沒法串起來了。
他的老帥是他的榜樣。然而勤果公張曜以自學(xué)而終成方面,意志,尤其是時運(yùn)都不是他楊壽山學(xué)得來的。這幾年清閑些,他也想著請先生教幾句書,無奈兩眼與文字天生仇讎,甚難相容。頭天勉強(qiáng)記了些字句,明日大多就相忘于江湖。
勤果公生前說他于沉著稍欠,他每每紅著臉喏喏時,勤果公總是微笑著搖搖手:“人杰,性自有常,秉性豈能輕易!我之所言,不過是愿君臨事稍惕罷了。”
他不是傻瓜。若不軍興征戰(zhàn),他那些小九九,不過是一場地道的白日夢!
“喂,恂如!你還別只顧著拍他老楊的馬屁,”潘盈九故作不忿嗔:“沒有我老潘水磨功夫跟糧臺的人講得喉干舌燥,連欺帶詐,今晚你這老屁股還想伴著肉睡?怕還要拱在草垛子里頭哦!”
“莫怪氣好不!有你!有你!”李仁黨高興的把另一只手挽住潘盈久,伸著兩只齙牙說:“哪里能少了你這個搖鵝毛扇子的踮腳孔明!”
“你看看這老家伙嘴巴壞不壞!”潘盈九沖楊壽山大笑。
“恂如,潘瘸子這個功,你是要給他記上!”楊壽山把跑得遠(yuǎn)了的思緒一把揪了回來,笑道:“他路子野,這邊的糧臺他都有舊識!鬼曉得他給人家喂了些啥,讓那幫王八松了口!不管那么多,反正他把要的給弄回來了!要單靠章迂子和俺,說實話,一時哪里湊得出這許多東西!”
“哎呀!你看!”李仁黨松開挽著楊壽山的手,笑著沖潘盈久拱手深深一揖,“認(rèn)得這么多年了,今晚才曉得你也是我的活菩薩!”
“這還差不多!”潘盈久哈哈大笑。
楊壽山轉(zhuǎn)頭對潘盈九笑道:“瘸子你真認(rèn)得盛宣懷?人家到底是買的是那位大爺?shù)馁~。要憑你自己,你就是一口氣吐出二十四朵蓮花,也沒哪個豎起耳朵聽你唱經(jīng)。”
潘盈九臉上浮出一抹得意的黠笑。
“好!好!不管那幫王八買的誰的賬,反正得了實惠的是我!”李仁黨再次挽住了兩人的臂膊,“你兩個都是我李老倌的活菩薩!今晚都?xì)w我供著!瘸子,只是急切找不到多的床板,給你這個菩薩也搭張床。怎么辦?”
“話都被你說完了!我老潘不要你這嘴巴上的人情!今晚你還是巴結(jié)好人杰。我一個無品無銜的布衣光棍哪有那么多講究?有什么不好辦的?你只著人再抱幾把干草來,我專門管你。和你這個老屁股在火邊上擠一晚!”潘盈九高興了,一手揉著那條不太靈光的腿,笑道:“你莫屎少屁多!喋,生怕你心窄肚皮寬,為了給你搞這點東西,楊軍門和我到現(xiàn)在粒米未沾牙!哪里有耐性等到你那鍋肉爛!”
“哎呀!”楊壽山也嚷了一聲,“你看看!俺起先餓的手都抖了!潘瘸子不提俺都餓過了身,給忘了!老哥,趕緊!先給俺們尋些馬上能進(jìn)嘴巴的,墊下肚皮要緊!”
“進(jìn)帳!快進(jìn)帳!”李仁黨打著哈哈身體一側(cè),稍一躬身,把楊壽山和潘盈九往大帳讓,自己對門邊的兵嚷道:“找老劉,看看還有什么馬上進(jìn)得嘴巴的,麻利些趕快搞點來!喂!告訴他,提督大人可是都餓得肚皮貼肋巴骨上了!快去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