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中年的季德剛臉上光滑,依舊保留著年輕時的一對酒窩。他對著剛買回來的一尊大號東洋落地穿衣鏡,扶正了紫紅色的絲絨頭巾,揪了揪藏藍色細布大褂下擺,做了個左推掌、右鉤手、左弓右蹬腿的單鞭打武式。一尺寬的黑色腰圍橫著一折三,在腰上圍了兩圈,打了個活結,腰圍兩頭闊大,下端的小穗幾乎落到兩腿間的磚地上。他轉著身子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活像戲文里的武生。
季德剛走出后院堂屋,從角門轉到前院。這是一處坐落在大同府和陽門東關下角東北邊,坐北朝南的四合院。西墻外,兩面楊油坊旗在寒風中微微搖曳著,旗桿木斗上落著幾只喜鵲,不停地梳理著羽毛,忽而仰脖張開兩片尖喙,“呱呱嘎嘎”地朝院內叫著。前院大門照壁后,寬寬的磚地地面,是徒弟們練武的場地。
晨練剛過,徒弟們早早就去御河邊干著背河的營生,把晨練的刀、槍、叉、戟整齊碼放到院中左右兩邊的器械架上。院里打掃得干干凈凈,東西擺放得整整齊齊。正房是三間掏空磚瓦飛檐習武堂,習武堂門柱上有兩片木板對聯,左書“強身健體舞槍弄棒出富貴”,右書“陶冶情操書畫詩賦寫人生”,中間抬頭一匾“習武堂”。季德剛漫步轉過二門合廊子,將兩個磨得明光錚亮的鐵球握在手中,不停地上下翻滾著,發出“當當”的金屬碰撞聲,走到大門高門檻前,左手撩起腿前擺動的腰圍長穗,大步抬腿邁出大門,轉過左邊的石鼓,走到東關主道大街上。大街上來往趕早的行人稀稀拉拉,可關角西南面劉德順的劉記羊雜館早早就人頭攢動,出出進進甚是熱鬧。端著大缽兒碗,吸吮著長長的山藥粉條,一伙男人們吃得汗流浹背,左手端著碗,右手拇指食指還掐著大頭麻葉,蹲在木凳上撥拉羊肚、羊肝、羊肺、羊腸和粉條,辣子油放多了,不住氣地吸溜著嘴舌,吧嗒著嘴,大口吃著。香得人們個個滿頭大汗,連嘴角和臉上那紅紅的辣油也顧不上擦。
“當然好吃,正宗臟腥味,鍋里放著羊糞蛋,你不知道嗎?”
“盡瞎說……”人們邊走邊開玩笑,走向東面河邊的一群人中去看熱鬧。
季德剛左手搭著“涼篷”,瞇著眼瞅著寬寬的河冰,冰面西邊的一伙人指手畫腳地在吵吵著什么。他加快了腳步,隱隱聽到新招來的徒弟張聚財那細嫩的嗓音。
“大哥,上次不讓你來背河是為你好,背河多危險,這可不是開玩笑。”張聚財的娃娃臉上滿是焦急。
“球大娃子,上次就是你攆我。老天的河道誰都走得,你們憑什么攔我?”王先推搡著張聚財,準備招呼過河的人們。
“后生別猖狂,沒有季德剛師傅的同意,誰都不能背河。”另一個徒弟插著話。
“季德剛?你把他叫來評評理。”
“沒大沒小,讓你長長記性。”
季德剛的五個徒弟攔住王先,一群看熱鬧的閑漢和急著要過河的人們圍了一大圈吵吵著。“打,打,打……”
其中一個徒弟揪住王先的領子,往人群外拉拽。王先的大水褲拖拉到地上,蹣跚著被拽出十幾步。其他幾個挽著袖子,摩拳擦掌,忙著要教訓王先。
“住手,劉旋放開手。”季德剛撥開人群,走上前來喊喝著徒弟。
“后生,你穿成這樣要干啥?叫啥名字?哪兒的人?”季德剛上下打量著王先,尋思這后生膀寬腰細,一副習武身板,像是練家子。
“季師傅來了?這是河對面曹夫樓村的渾小子,成天好打架,來了幾次硬要背河,我攔了幾次就是不聽勸!”張聚財看著師傅,腰桿頓時硬了。
在大同東門地界,一般沒有季德剛搞不定的糾葛,所以看見王先搞事,他并不太在意。
“您就是季德剛師傅,早就聽說了。我想背河,您的徒弟不讓。靠山吃山,靠河吃河,飲馬河邊的人討生活去背河,還要份子錢?官府都不管,請問季師傅為什么不讓別人背河,只許季家背?別人背河還要收份子錢?這是哪門子的道理?”王先理直氣壯地質問季德剛。同村來的二娃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站立在王先身旁,不住氣地瞅著王先和季德剛。
“你就是去年夏天,河水中救人的后生吧?好后生,水性不錯。不過提醒你,背河不安全,你要對自己負責,也要對別人的安全負責。你知道歷年來在背河的過程中出現過多少事故,每年有多少人淹死在飲馬河,又有多少貴重的財物流失在飲馬河?”
“聽說了,我也清楚,但不清楚堂堂習武堂收啥份子錢?”
“小伙子,你誤會了,這個錢都拿來修橋補路做善事了,習武堂明人不做暗事,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
“噢,原來是……”王先嘀咕著,懷疑地看了看二娃。
“伍有良,你帶帶王先這后生。看樣子,這后生挺能干。你給他講講背河的五不背,看看飲馬河各段的地形水文和四季水路的變化,注意安全,多管管這些師弟,別整天打架生事。再發生這類事情,我拿你是問!”
“是,季師傅,這事交給我一定辦好。”伍有良急忙接受師傅的訓導和安排。
季德剛的大徒弟伍有良拉了把王先的衣襟,督促著說:“還不快謝過季師傅,季師傅寬宏大量,對你是特別照顧!”
“謝了,季師傅!大人不記小人過。聽人說季師傅樂善好施,同情莊戶人,果不虛傳。我沒和您打招呼就急著討生活,破了您老人家的規矩,實在對不住,我給您賠不是了。”
“沒事,不知者不怪!聽說你這后生有股蠻勁,十里八村沒人敢惹。小伍,你帶他時多說說河面上發生過的事情,不要出了岔子,窮人家的孩子出點狀況擔當不起。告訴大家不要難為他,他也沒用咱家的家伙什,份子錢暫不要收,以后再說。大伙都相互幫襯著。”
“謝季師傅寬恕,我日后一定登門答謝。”
幾日來,伍有良一直領著王先和二娃在飲馬河上轉悠,講述著河道上的一些趣事。他引著王先、二娃走到路邊一石碑前,石碑上刻著:
獨自勿涉水 結伴三人行
日落莫過河 夜行多不測
夏季山洪多 水深不得過
冬河道不明 暗流冰易裂
禁物通緝人 莫背有規則
伍有良指著石碑,講述著背河中的“五不背”規矩。
“這第一條,不允許一個人單獨去河里背河,最少要三人以上集體行動。背河危險,容易出人身事故,出事后無幫手避險性差。再說,被背的路人也膽怯,丟失東西說不清,背女人難以避嫌。”
“二是太陽升起前和太陽落山后不許背河。河道不明顯,看不清狀況也易丟東西。”
“三是夏天發大水、有山洪時不許背河,河水沒過前胸不許背。”
“四是冬季摸不清河道,暗河冰凍不足一天,不許背人過河。”
“最后一條,官府禁用物資、通緝人犯不許背。”
伍有良將這“五不背”反復地講給王先聽,同時要求他一定牢記心中。
伍有良在前面邊走邊介紹著河道規矩,特別提到夜里走河道要注意觀察。
“白水黑泥灰道道,晶咯瓚瓚冰面面。”
“伍哥,怎么說?你講詳細點。”王先看著伍有良的眼睛,認真地傾聽著。
“夜里看到白色的路面,一般是水洼或水流,黑色的一般是泥路,灰色的一定是硬實的道路,銀白色閃閃發亮的是冰面或雪面,這是一般規律。但在不同光的照耀下,也可能有不同的顏色,這要憑經驗和感覺來判斷。”
伍有良邊講邊走,走到人們經常走的大路上,看著那深深的車轍溝溝直通那厚厚的冰面,停下腳步,繼而又向冰面走去,用棍敲打著冰面。
“你看,這里的河面比其他地方窄了許多,因常年走車走人,泥沙越積越深,比較危險!”
“我看,從這地方過河省了不少冰路,路短省力,怎么沒什么人從這兒過呢?”王先懷疑地問。
“問得好,別看這兒和別處沒什么兩樣,但隱藏著巨大的危險。深秋后,上凍以前,車馬人員都從這兒通過,流水把車馬人員踩踏起來的泥水沖走,把平整的河底沖出了個大坑。河水少時沒什么問題,可一旦發洪水,這兒的水最深也最急,過河的人們一定要當心了。”
“到了冬天,河面結冰,水淺處冰面已達二尺,而大道上的冰面卻遲遲不肯凍結,三九天天寒地凍,雖然結了冰但冰層不厚,不可輕易在上面行走。過了臘月,大地反陽,冰開河流,水溫上升,加上冬季氣溫變化,冰面開裂,更是險上加險。我們背河的人一定要小心,不能走這兒,也要勸說路人不要走這兒。勸說和組織人們安全過河,也是我們的責任。人們都不走這里,皆因我們的指揮和攔截。”伍有良講到此處,回想起了河上發生的一件趣事,“去年夏天……”
夏季的飲馬河正多姿多彩地變換著嘴臉,河面有時就像一只溫順的羊羔兒咩咩地叫著,偎在你的懷里百般嬌憐;有時又像草原上的野馬奔騰著,咆哮著,撒著歡地淘氣。
雷雨暴風肆虐了三天三夜,瓢潑的雨水灑向山崗、草原、大地,飲馬河沸騰了,大朵大朵的浪花翻滾著,卷著樹枝、雜草、泥巴,甚至石頭,沖刷著墻一樣的兩岸,渾濁的河水滾動在寬寬的河床中。震耳欲聾的河浪聲響徹云霄,十里之內全能聽到轟轟隆隆的河流聲。人們躲在房屋里,畏縮在炕頭,蜷伏在被窩里,任憑著閃電、雷鳴、大雨對大地的懲戒。
雨停了,天晴了。一輪紅日冉冉升起,照耀著飲馬河,像一幅暖色的山水畫。遠處山頂被陽光照得泛起金色,暗褐色的山谷呈現在畫卷上方,河水如山谷中飄灑下的一條黃色彩帶,由遠及近地鋪滿了畫卷。寬闊的淺黃色河床,閃爍著被山洪沖刷過的坑洼。河灘上,條條彎曲著、扭動著的潺潺小溪,忽閃著耀眼的光彩。
走到近處,那黃褐色的河流還急促地流淌著,像小馬駒打著滾撒著歡。河兩岸的人群不安地躁動著,等了幾天準備過河的人們急得團團轉,貨物、馬車、商品扎著堆兒地放在河灘高處。季德剛漲紅著臉,高聲喊著,維持秩序。
“大伙別急,慢慢來,咱們一撥一撥地過河。貨物和貨主同時過河,不要落下東西。”
夏天,飲馬河流水深、急時,背河的后生們一個個脫光了衣服,赤裸著紫紅色的健壯身體,腰間襠下圍著小小的遮羞兜布,長辮子緊盤在頭頂。貨物大多頂在頭上,每人腰間繞著一條窄窄的布條,布條上系著一個鐵鉤,鐵鉤又緊扣在一根粗長的大麻繩上,排成長長一隊,長隊兩端的人把麻繩緊系腰間,背河的人相互牽拉著麻繩,作為牽引繩,拉開距離。頭頂肩扛著貨物,憑著好水性和對河道的熟悉,往返兩岸。有的雙肩“駕馬”著路人,摟著或抓住他們的腳踝,盡量不讓河水濕了他們的腳和衣服。馬車過河時,先卸下貨,再捂住馬眼,打馬過河,到對岸再把背河人頭頂肩扛過來的貨物裝上車。背河人手拄著長長的桿子,口里喊著號子,慢慢邁開腿,試探著,揣摩著,行走在湍急的黃褐色河流中。那粗麻繩被背河人牽拉得緊繃繃,隨著河流的緩急左右搖擺著,像一串拉直拉緊的佛珠,在水中不停地擺動。遠遠望去,像一隊貼著河面飛翔的大雁,一排排,一行行,時而徘徊在飲馬河兩岸,時而飛落在潮濕的河灘上,啄食著路人饋贈的吃食。
晌午,來往的過客漸漸稀少了,貨物也搬運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準備出城走親家或進城辦事的婦女們。背河的后生們搶著背年輕漂亮的姑娘們,說著暗語斗著樂,嘻嘻哈哈地過河。
背河的后生中有個叫佟春的,生性靦腆,五大三粗,愣頭愣腦,二十五歲了還是個光棍,背河時大多背貨物,最重最臟的貨物都是他背。
他很少背人過河,尤其不敢背女人。背河的后生們自十六歲起就陸續結婚了,過了十八就算大齡困難后生,不是家貧就是身體有點問題,佟春就是既貧窮又有問題的那一個。背河的后生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銅錘。今天,岸上只剩下背女人過河的活了,不背也得背,佟春很不情愿地背了個胖乎乎的村媳婦,紅著臉,悶著頭,急匆匆走進河道,掛上繩鉤,沒走幾步就進入埋腰的深水區。背河的后生們一律緊握著女人的小腳,走到沒胸的河水時都得端高路人伸直的雙腿,避著浪花向對岸走去。
佟春因上次背了個姑娘吃了大虧,讓媒婆狠狠打了幾個耳光后,一直耿耿于懷。今天又碰上個女的,心里又是忐忑不安,又是不情愿,小心翼翼地用手背端高女人的腿走向河道。想到上次被揍,心里一直懊悔、惱恨著自己的無能,再不敢有一絲瞎想。眼前一片茫茫,佟春腳下踩著河底膠泥,身子一滑,肩上的女人叫喊著滑落到河里。佟春翻手一抓沒抓住,等解開繩鉤,那女人撲騰著,已漂向下游兩丈遠。佟春急促劃動著雙臂,游了過去。其他背河人頭上都頂著貨物或雙肩“駕馬”著人,騰不出身子,只能眼看著,嘴里喊著:“救人,快去救人。”
這時,王先干完早活路經河邊,想看看背河,猛見有人落入河里,在水中不停地掙扎著、叫喊著,二話沒說,衣服也沒顧得脫,“撲通”跳入河中,斜插入水,迎面攔截落水者。王先身體壯、水性好,急游了十幾下,抓住村媳婦的腳腕,拖著向岸邊游去。這時,佟春也游了過來,幫著王先一起救起了村媳婦。村媳婦上岸,低著頭嘔吐了幾口黃水,也沒什么大礙。王先看著佟春,想起人們傳開的銅錘背姑娘的窘事就想笑。
伍有良和王先邊走邊回憶著去年那件事。伍有良順手從一個徒弟手中拿過一根長長的木桿,對王先說:“說起背河,長桿的作用不可忽視。長桿子是背河人的第三條腿,水流大時用桿子支撐,不怕被河水沖倒,還可用桿子試探河道的深淺、河底的軟硬。試探下來,如果河底硬硬的或是略松散的沙質河床,可以放心通過;如果河底黏黏的,拔桿子費力并夾帶著膠泥,則不可通過。去年,有個東面來的過客不知道河底情況,誤走到膠泥河道,腳陷到了泥里,越陷越深,被活活淹死。”
伍有良說起河道的事津津有味,話匣子打開,滔滔不絕。王先不厭其煩地聽著,認真地琢磨伍有良的每一句話,細細品鑒著其中的道理,忍不住頻頻點頭,漸漸露出佩服的神情。王先抬起頭看了看,今天的陽婆跑得這么快,一轉眼都快過午飯點了。
“伍師傅,不,大哥,今天晌午我請客,請你吃羊雜。東關劉記羊雜館的粉雜特好吃,也不貴。”
這幾日,伍有良給王先講解了許多背河的經驗,王先想好好謝謝他。伍有良看王先直爽痛快,有義氣,有擔待,也不再客氣,點點頭跟著王先邊走邊聊,很快就到了東關關角口劉記羊雜館鋪門前。
劉記羊雜館在大同府東關西南,一間不大的鋪面,一進屋就是一張方桌,后廚不足一間屋大。老板叫劉德順,中等身材,穿著一身黑粗布棉衣倒也干凈,白圍裙像是昨天剛洗過,上面一個糙點也沒有。劉德順見二人進來,招呼道:“王先,多日沒見,稀客呀!幾位?里面請!”
“劉師傅,我們就兩位,來兩碗羊雜,多來點肝子,多放辣子,再來一盤羊頭拌粉,一盤炒三鮮,來一斤高粱燒酒,六個熏肉夾餅!”
“好嘍!”劉德順答應著。王先和伍有良慢慢坐下,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像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有說不完的話。伍有良講述著這幾年去太原、北平押運貨物的事情,特別講到去內蒙古遇到的風險。聲音一會兒提得很高,像山洪暴發,轟轟烈烈,一會兒又放得很低,像在耳邊竊竊私語。
“內蒙古雖然兇險,但是個養人的地方,人少地多,一年打下的糧食夠吃三年,尤其內蒙古人特別憨厚,你在蒙古包白吃白住一個月,他也不煩你。就是天氣變化無常,尤其到了冬天,下起鵝毛大雪,凍死人、牲畜是常有的事。像咱們吃的羊雜碎,內蒙古人不吃,都喂狗了。”
王先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不敢相信這么好吃的東西都浪費了。今天請伍有良這一頓飯菜是王先一年也吃不上的,他今天遇到了伍哥高興,人常說過日子不得不仔細,待客不得不風光,今天他就耍個大方,風光一次也值!
“伍哥,你下次再去內蒙古也帶上我見見世面?”
這時,一個季家徒弟急匆匆跑進劉記羊雜館,找到伍有良,說:“大師兄,師傅找你!”
“什么事,慢慢說!”
“大路冰面上一輛從五十里鋪來的花轱轆大馬車陷在冰洞里了,讓你趕快尋人去營救。”
“人有事嗎?”
“人是沒事,趕車的把式忙活了半個時辰,車越陷越深,轅騾被壓在轅桿間,眾人抬了幾次都失敗了。車把式求救,找到了季師傅,師傅已答應讓咱們快去幫忙!”
“走,我先去,你趕快再找幾個人,把背河的弟兄們都招呼上!”
伍有良大步流星地往大路的冰面趕,王先也匆匆跟在后面。到大路旁冰面上,只看到一輛花轱轆大馬車的大木轱轆足有半截埋在冰面下,水不住地從冰下涌了出來,從摔倒的騾肚下流過。高大的騾子被轅條上的馬鞍緊緊壓在冰面上,騾子把頭高高抬起,又狠狠摔下,騾眼瞪得圓圓的,布滿了血絲,無力地看著人們,像在苦苦哀求。人們七手八腳地忙著抬轅條,剛剛抬起兩尺高,車的前半面加上騾子的重量就令轅條又重重地壓回騾身,騾子被壓著,無力地喘著粗氣,嘴里流出黏糊的液體拉著長絲。伍有良跑上去掏出腰間的腕刀,把騾子的肚帶和騾肩上的皮條“嗞嗞”幾下全部割斷,招呼人們抬起轅條,叫后面的人壓著車后板,數著“一二三”使勁。車轅一下被抬了起來,轅騾劃動兩條前腿,一使勁站了起來,站穩后移動了幾下蹄子,大大地打了幾個響鼻。
伍有良招呼大家邊抬邊往前推大車。
“車把式打套馬,趕快往前走!”伍有良使勁抬著下陷的車轱轆。轱轆有近半人高,由硬榆木制成,二寸厚的轱轆邊上釘了一圈鐵箍條,每一顆鐵釘加上圓鐵,像把玻璃刀劃在冰面上,往前每走一寸,冰面裂紋就加深一些,還伴隨著“叭叭”的響聲。
“快往前走,大伙使勁,冰要裂了!注意腳下。”
大車緩緩向前走動著,剛出五步遠,只聽“咔嚓”一聲,伍有良腳下裂開一個大洞。伍有良向后一跳,又一聲“咔嚓”,冰面塌了下來。伍有良瞬間落進水里,雙手扶著冰的邊緣,可那冰面隨后也塌了下去。只見伍有良雙手亂劃著,被水流沖到了冰面下,不見了人影。人們急了,大喊著救人。王先一看情況不妙,隨手抄起馬車上的磨桿,割斷磨桿上的皮繩,使勁砸著冰面,砸開三塊冰也沒見伍有良身影。這時,他又把大車上的麻繩繞在腰上兩圈打了扣,喊著:“大家拉緊繩子,看到我搖動繩子,就往外使勁拉。準備好,我下去了!”王先一頭竄到水里,往冰面下游走去。王先邊走邊摸索著,走了幾步,用手抓住了不知是伍有良的手腕還是腳腕。他使勁搖動著腰間的繩索,冰面上的人們看到繩索在抽動,忙喊人使勁拉。拉了三丈繩子,王先和伍有良先后被拖上了冰面。此時,伍有良已閉上了眼睛,緊咬著牙關。“掐人中!”人們手忙腳亂地掐伍有良人中,又脫去他的上衣,揉搓他的前胸。王先看伍有良沒有反應,又急又恨地捶打著他的胸膛,高喊:“伍哥,你剛和我拜了把兄弟就一個人走了,你咋這么不夠意思,不要兄弟啦?”
捶打了十幾下,不知是使勁過大,還是打對了地方,伍有良一張嘴,從鼻子、嘴里噴出一股水,大大地出了一口氣:“娘呀,凍死我了!”
“活了,活了,伍有良醒過來了!”人們趕緊為伍有良披上大皮襖,把他身子緊緊地裹起來,抬起他就向東關季家院子跑去。直到此時,王先才感覺身上刺骨的寒冷,全身抖個不停。二娃幫著他脫了濕棉衣,圍上了皮襖,扶著他小步慢跑回到了家。
伍有良被兄弟們抬回季家大院,安頓到西下房躺下。廚房送來一碗小米稀飯,張聚財用小勺喂伍有良喝了半碗,他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
“小伍怎樣了?”季師傅匆匆走進西下房。
“不礙事了,剛喝下一碗粥,好險呀!若不是王先鉆到冰下撈起伍師兄,今天,師兄就算完了。”
“王先呢?”
“沒注意,王先沒事,可能回家了。”
“趕快把他請來,我們要謝他!”季德剛吩咐著徒弟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