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六年(1900)冬。
大同府和陽門城樓東面的飲馬河即將冰封,寬闊的河面上,滾滾水流裹挾著冰凌緩緩流動,給河兩岸進出城的人們帶來巨大的不便。當然,這也催生出背河這一古老的行當。
這些年,飲馬河上的背河生意一直被習武堂的季德剛把持。
出了和陽門往東一溜下坡,過了東關十字街口的關角大道北面,豎立著楊油坊的兩桿大木斗旗桿。旗桿往東有處宅院。廣式門樓,門前蹲著倆石獅,門樓檐下掛著習武堂的牌匾。
過了習武堂向東望去,便看到了飲馬河隔著的那高高的東長坡沙丘。東長坡沙丘上有個曹夫樓村。曹夫樓村南沙溝對面高嶺上有真武廟和曹夫廟。
真武廟那雄偉山門外一百零八級青石臺階下面的河灘上,生長著一簇簇沙棗樹、一叢叢酸刺灌木和零星散落的老漢楊及拐七扭八的老柳樹。酸刺叢中不時飛起又快速落下的一群群家巴雀兒,啄食著被凍得硬邦邦的深紅色酸溜溜粒兒。
這時,在河道東面一個背風窩土堆后面冒出一股濃煙。濃煙順著一棵老楊樹冠冒出,被風一吹緩緩散開,遠遠望去就像老漢楊被點燃了一樣。循著煙走去,便看到兩個人撥燒著秫秫稈和雜草烤火。一個后生穿著驢皮縫制的水褲,半坐半仰在土堆旁。驢皮水褲的兩條褲腿早已被河水浸濕,凍成兩根冰棍兒。另一個娃兒捧著幾根秫秫稈,熏烤著凍冰的褲腿兒。
穿水褲的后生叫王先(乳名先寶),是東塘坡沙梁上曹夫樓村一戶莊稼人家的小子。另一個長著圓臉的娃兒叫王二娃,是王先的鄰居,也是遠房堂弟。弟兄倆近幾年逐漸長高了,長大了。尤其是王先,長得又高又壯實。他們和另一個叫劉小蓮的女孩兒經常一塊玩耍。王二娃、劉小蓮經常幫著王先干活,打打下手,順便也學點手藝。
這天,是王先第一次穿著水褲下河。他本想幫著背河的打打下手,干點零碎雜活,討要幾個零花錢。沒想到剛背了兩趟,就讓季德剛的小徒弟張聚財給攆了回來,說什么必須是季師傅的徒弟或交了份子錢才能干背河的營生,還得借用季家水褲并在大徒弟伍有良領班的管理和帶領下才能背河。
王先半躺下那高大結實的身軀,抬起一條腿讓二娃用點著火的秫秫稈熏烤褲上的冰片。在火苗焙烤下,冰片變成冰珠滴落。忽閃忽閃的火光照在王先紫棠色的臉龐上,英俊灑脫中帶著幾分睿智的神色。他濃眉微抖,眨巴眨巴長睫毛,自言自語:“不對呀?這飲馬河又不是他季家的,憑什么不讓我背河?”
王先猛地睜圓雙眼,斜瞪著二娃:“明日咱還去背河,非和他們理論理論,斗上一斗。二娃,敢不敢跟哥去?”
二娃忙挺挺胸道:“咋了不敢去,又不是去打架,有哥在,怕什么!”
王先是曹夫樓村東王步通家大小子。王步通在村東靠沙溝邊一溜九間泥草屋中央三間房居住。他膝下只有倆兒,大兒王先,二兒王生(乳名生玉),比王先小八歲。王步通常年有病,病懨懨的,肚里沒啥好吃食又無錢醫治,前年就撒手去世了。王步通的老婆王陳氏帶著兩個兒子,度過了艱難的兩年。眼看大兒王先今年已十八歲,長得高高大大,窮人家的孩子不挑食反而能吃得結實敦厚。王先家三輩莊戶人,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一家三口靠三畝薄沙地和王先打短工艱難度日。今年進入冬季,王先看到飲馬河人來人往,背河的營生不錯,就有了背河賺錢的想法。
大同城東這條河,古來,人們一直稱之為飲馬河。飲馬河源頭在內蒙古烏蘭察布后山,流經內蒙古豐鎮,過明長城邊關小鎮得勝堡,一溜下來都叫飲馬河。流到大同府管轄地孤山,還叫飲馬河??蛇^了孤山,不知何時、何因,把飲馬河改叫為御河。御河水流經大同城東一直南下,和十里河匯合,流入桑干河。桑干河浩浩蕩蕩改向東去,流經冊田,歸入官廳。
用柴火烤得褲筒軟和了,二娃幫著拽下水褲。王先坐起擼了擼棉褲,露出凍得發紫的小腿和腳板,用手來回搓著腿腳。他在河水中待的時間太長,一時半會兒還緩不過來,這時聽到沙堆后有嬌嫩的咯咯笑聲,像是有人偷看?!靶∩彸鰜恚 倍夼ゎ^喊了一嗓子,“快過來給你哥搓搓腿,你也心疼心疼你哥。你看,哥的腳都凍成啥樣了,快來搓腳,快點!”二娃開著玩笑催促小蓮。
從沙堆后緩緩走出一妙齡少女,三寸金蓮躲閃著頑石,一蹦一跳到了王先跟前,眼睛瞇成一道彎,長著兩個酒窩的臉蛋紅撲撲的,十分討人喜歡,小嘴彎彎地微笑著?!把?,腳咋凍成這樣?”小蓮瞅著王先發紫的腿腳,心疼地說,“趕快搓搓,血脈不通就凍傷了,留下殘疾,再多錢也治不好了?!?
“那你還不快過來給哥搓搓?!蓖跸任⑿χ腴_玩笑地抻出一只腳晃動著。
“搓就搓,這怕啥,又不是沒搓過?你娘還夸我搓得好!”
“你啥時候搓過腳?”
“經常給你娘搓背,你不知道?你娘說我手勁大,搓著舒服解乏?!?
小蓮彎腰拾了把柴草,墊在屁股下坐平穩了,抱起王先一只大腳認真地慢慢搓起來。王先麻木的腿和腳逐漸恢復了知覺,癢癢得微微顫抖著。小蓮由輕漸重,一會兒搓搓,一會兒捏捏,時不時還拍打兩下,像個有經驗的推拿師傅。王先瞇縫著眼,享受著嫩白綿軟小手的搓揉,心里那美呀,說不出來的快活。
小蓮搓著腳,笑著問王先:“哥,你們背人過河咋背呀?哪天試著背我過河,行嗎?”
“那還不行?那太行了,待會兒,哥穿上鞋背你。”
王先坐起穿鞋。小蓮走到二娃曬著的水褲前,翻弄著水褲里子,看哪兒有滲漏的地方。她一個一個記住,準備回到家再補上幾針,把皮線縫得密實點。前幾天,王先到東面四十里鋪買了一張驢皮,讓母親給縫條驢皮水褲,母親眼睛老花便請小蓮來幫忙,小蓮欣然應允。小蓮的針線活兒在村里數一數二,沒用一天就把水褲縫好了。
王先穿好鞋站起來,拍打衣服和屁股上的沙土?!靶∩?,去站到土埂上調轉身子,巴叉開腿,哥背你。”
小蓮站上土埂叉開了腿,王先把頭鉆過小蓮的雙腿?!班?!”他右腿弓著一使勁,腰一挺站直起來。
“啊!啊!”這時,小蓮被嚇得直叫,身子縮成了一團,緊緊摟住王先的頭,把王先的額頭、眼和嘴捂得嚴嚴實實,不敢松開。
“把手拿開點,捂著眼了,看不見前面咋走路?”
小蓮小心翼翼地把臂向上慢慢移動,兩條腿緊緊夾著王先的腰。王先順勢抓住小蓮的腳腕,大步流星地走了起來。一會兒,小蓮開始習慣了,不再害怕,慢慢試著挺起了腰。
“哥,你別抓我腳腕,怪癢癢,你松開點手!”小蓮擺著腿腳。
“松開手,你就摔下來了。要不我抓住你腳?有鞋襯著就不會癢了。”
王先攥著小蓮兩只小腳看了看,邊走邊說:“你這小腳在真武廟三月三廟會的曬腳大賽上定能奪魁。哥再給你買一雙漂亮花鞋,穿上一定更好看?!?
“我才不去什么賽腳會,臊死人了,才不讓那些花流歪漢瞎摸人家的腳呢!”
二娃疊好水褲,用麻繩捆綁緊,悠甩到背上,吃力地追趕著王先和小蓮。這時,小蓮已松開了雙手在空中劃拉舞動著,學著戲臺上女英雄穆桂英騎馬打仗的姿勢,挺直腰板,扭轉身子,擺了個拿長槍刺殺的姿勢。
“二娃看槍,今天給我穆桂英把命留下?!?
“穆桂英使大刀,不是長槍。”王先說。
王先笑著看看二娃,二娃低頭喃喃道:“看見小蓮什么都忘了,眼里哪還有我?”
小蓮是王先家隔壁劉佃洪的獨生女。劉佃洪、王步通和二娃的父親王永和是同一輩的磕頭兄弟。王步通大劉佃洪三歲,比遠房堂弟王永和大五歲,由此排列,大哥王步通,二哥劉佃洪,三弟王永和。他們三個人也沒正式磕頭拜把子,只不過情趣相投,都是窮莊戶人,一塊干活,一同樂呵,相互幫襯著,過著窮苦人家的日子。
王步通和老婆王陳氏有了大兒子王先后,就在曹夫樓村東緊靠沙溝的沙土圪梁上選了一塊地,蓋起了房子。王永和、劉佃洪看到后,也要在這沙土圪梁上蓋房。沙土圪梁上地方不大,正好一家三間房,就這樣你幫我,我幫你,蓋起房來。秋天過后,九間土坯茅草房在荒草落葉的圍繞中,孤零零顯得有點荒寂。第二年夏天,三家合伙抽出空隙又打了土板院墻,找來枯死的老漢楊木蓋了三個門樓。就這樣,三家陸續搬來住在一起,高高興興地過著莊稼人的窮日子。住進新房的第二年,王永和與劉佃洪的老婆前后生了娃。王永和老婆冬至過后生了個男孩,劉佃洪老婆第二年正月生下女孩。女孩出生那天,天氣特冷,穩婆接生時手忙腳亂地蹬翻了盆,熱水灑了一地,呈現出蓮花般的圖形。劉佃洪看到地上的蓮花水印,就給娃兒起名小蓮。王永和的娃兒過百天那日,王步通來吃席時問道給娃起了啥名,王永和也沒多想就給兒子起了個二娃,說是和王步通兒子王先排著好養活。
孩子們一天天長大,三家男人出地勞作,女人們推碾子拉磨時孩子就由王先看著,王先背一個抱一個地在沙堆上玩耍。夏天一起光著屁股玩,冬天弟弟妹妹尿褲子,他給脫下來曬干再穿上,就這樣成了兩家的小保姆。又過了幾年,王陳氏生了王生,小蓮和二娃也可以哄著王先弟弟玩了,可王先照顧二娃和小蓮比照顧王生還上心。
劉佃洪有時擰著王先耳朵,開玩笑說:“把我家小蓮娶了做媳婦吧!”王先低頭不作聲。
劉佃洪哈哈大笑:“看,還臊得慌,臉都臊紅了?!币痪渫嫘υ捵屚跸葟男【陀浽谛睦?,真把小蓮當自己媳婦一樣照顧著。他也不知道媳婦是什么含義,只知道對她好就行,比對弟弟還要好。
一天,二娃和村里一個叫牤牛的壯娃斗起嘴來,你一言我一語,最后竟打了起來。二娃和小蓮兩個人都沒打過牤牛,吃了大虧,王先從地里割草回來,兩人向王先哭訴挨打的經過。王先二話沒說,出去就找牤牛,拽著牤牛領口在他屁股上扇了幾巴掌。牤牛號啕大哭,還在地上不停地打滾,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牤牛娘找上門來,王步通回來后知道了發生的事情,拿起柳條在王先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十幾下,王先一聲沒吭。等王步通走后,二娃和小蓮悄悄跑進門,躡手躡腳地來找王先,讓王先脫下褲子,二娃往傷口上抹香灰,說是止血。小蓮在一旁不停用嘴吹著,看著那紅腫的屁股,心疼得掉下了眼淚。
王先在曹夫樓村是有名的頑皮孩子,好打抱不平和見義勇為,遇事果敢機智。十二三歲大的孩子凡事好評個理較個真兒,沒少給家里添麻煩。小伙伴們一起玩耍摔跤,三四個孩子一起上也摔不過他。王先十七歲就練就了一身搏擊打架的技巧,五六個小伙子也近不了他的身。摔跤和打鬧時,二娃和小蓮常在一旁加油鼓勁。每次得勝,二娃、小蓮都夸獎著,比畫哪個動作漂亮、哪個動作還有點欠缺。王先在二娃、小蓮眼里就是個英雄。
一年春天,王先剛吃完早飯,正準備套好牛去耕地播種谷子。淘氣小子牤牛急匆匆走進來,喊道:“先兒哥,你出來一下,有事和你說?!?
“又有什么事?牤牛,不許出去惹事!”王陳氏瞅了牤牛一眼。
牤牛拉著王先走出門,悄悄訴說著早上發生的事情。原來,村南沙溝對面,真武廟東面的齊家坡村,有齊彪幾個練武的小兄弟聽說曹夫樓王先和牤牛打架厲害,他們早就想找碴和牤牛與王先比試比試,正巧今早牤牛出地勞作,順便拉了三只羊經過齊家坡灘地,牤牛沒注意,一只羊偷吃了路邊三棵高粱幼苗,被齊家坡兩個后生看到,不依不饒地要牤牛賠高粱苗。牤牛好言好語賠不是并答應秋后賠一升高粱。兩個后生仗著自己會點武功,扭著牤牛衣領就是不放。牤牛甩了幾下沒甩開,火氣上來,沒說幾句話就扭打起來。齊家坡兩個后生剛學點武藝,沒實戰經驗,反倒被牤牛三兩下摔倒在地。那兩個后生爬起來只說了一句:“你等著,別走!”
牤牛也沒理會,干完活趕著三只羊回到曹夫樓。吃完早飯再出來時,遠遠看到齊彪帶著七個人在村口樹下站著,專等牤牛出來。
“先兒哥,你看怎么辦?這些人來者不善,要不要再找幾個人過去?”牤牛這時有點膽怯,低聲說著,還不住地環視四周,生怕那八個人就在周圍。
“沒事,不用去找人,咱又不去打架,我去和他們說合說合,屁大點事也興師動眾的,沒意思。”
王先和牤牛一起向村口走去。二娃偷偷聽到他倆嘀咕的那些悄悄話,叫上小蓮,偷偷摸摸地跟著王先和牤牛。二娃和小蓮十分擔心人家八個人打王先和牤牛兩個人,先兒哥肯定吃虧。兩人盤算著,實在不行,看先兒哥和牤牛打不過,就趕快去喊人。
王先走在前面,牤牛緊跟身后。快到村口時,牤牛放慢了腳步,王先一個人走到那八人面前,牤牛卻躲到墻后,探頭窺視著。
“原來是齊哥,牤牛不懂事欺負了齊哥的弟兄,我看算了吧。讓牤牛秋后多賠點高粱,就當賠罪,咱大人不記小人過,你說呢?”
齊彪一看是王先,心想:“聽說王先挺能打,比牤牛還厲害,不妨試試,摸摸他底細?!?
“牤牛沒來,你來找死啊!”齊彪二話沒說,向王先臉上打過來。王先一躲,就拍到脖子上。王先一看,今天是談不攏了,這架是非打不可,躲也躲不開,不能認慫。王先心里謀劃著,先把齊彪打倒了,其他幾個人就好說了。
“齊哥,有話好好說,怎么就動起手了?”王先邊說邊分散齊彪的注意力,悄悄地向齊彪面前挪動著腳步。齊彪看王先靠得這么近,得意地用食指敲著王先的腦門。
“你們這些人就是欠打,今天,我一定要好好教訓教……”
齊彪話還沒說完,王先左手一揚向齊彪眼睛晃過去,逼得齊彪急忙抬起手阻攔。這時候,齊彪頭部下面的空當暴露出來。王先緊握的右拳從下方猛地暴擊對方下巴,齊彪向后一躲,王先的右拳結結實實砸在齊彪鼻梁上,血從鼻孔里嘟嘟地涌了出來。齊彪眼前一黑,疼得直打哆嗦,不由自主地蹲在地上。齊家坡的幾個后生一使眼色,一齊上來有的說抱腿,有的要摟腰,想把王先摔倒。王先哪能讓他們纏住,在人群的空當來回蹦跳著,眼睛看著這邊,余光掃著那邊,一打一個準。沒幾下,四個后生都挨了打,有的被打得蹲下,有的摔倒在地,這些人平時也不知怎么練武的,那一招一式怎么也派不上用場,還來不及拉開架式就被摔倒在地。其中一人喊道:“這家伙有武!”這一聲喊出,眾人皆停止了打鬧。大家都呆呆站在那兒,看著王先,只有齊彪還蹲著捏著鼻子,沒緩過勁來。
王先揮手指著齊家坡的幾個后生,壓低嗓門,吼道:“別說你們這幾個人,再來幾個,老子也不怕,不信再打來!”
齊家坡的人都站在那兒不動,其中一個還沒來得及動手的,慢慢走向前面說:“行了,王先,你也沒吃虧,快回去吧?!闭f著,招呼幾個人扶起齊彪,向齊家坡方向走去。
牤牛、二娃、小蓮都跑過來。
“哥,你真厲害,一個人打八個人。”二娃比畫著,不住地說。
“我一直捏著把汗,正準備去找人幫忙,哥就把他們打趴下了?!毙∩徴f。
王先看著他們什么也沒說,低著頭默默向家里走去,像又犯下什么錯事,那個煩惱和懊悔勁兒久久不能散去。
那年三月初三,真武廟舉辦廟會。一大早,陽婆剛剛露頭,真武廟大門前就響起了鞭炮聲。兩響的大麻炮沖上天空,接連不停地炸響,散出一朵朵煙云。
“開廟了,開廟了……”人們喊著。
唱戲的戲班子在門前吹起嗩吶,吹笛、吹簫、拍镲、打鼓、打銅磬的各自忙活手里的家伙什兒。遠遠地,就聽到真武廟廟會開市的熱鬧聲,迎接著遠近的人們到來。大同府里買賣家和東面遠近的財東們都提前兩天住進了真武廟,在廟南院的一溜客房里,各自準備著廟會所需的商品、食材。做買賣的急著搭帳篷,戲班子忙里忙外搭起戲臺,掛起汽燈和紅彤彤的燈籠串。幕布、圍帳都掛吊起來,賽腳會所用的木靠板也排起一排,上面鋪好了毛氈和紅色的絨毯。
開市了!大同府城東一年一度規模最大最有名的農閑集貿廟會,隨著陽婆的慢慢升起拉開了序幕。鼓樂聲夾雜著鞭炮聲、賣家的吆喝聲、人們的嬉笑聲,把一個廟會吵得熱鬧非凡。陽婆升到一竿子高時,從遠處望去,真武廟高高的臺階上擠滿了出出進進的人群,有燒香磕頭的香客,有買東置西的農婦和市民,還有在人群中穿來穿去看熱鬧的孩子們。
王先和小蓮一大早就來廟會看熱鬧,王先在前面擠開人群,小蓮拽著王先衣服緊跟在后面。莊戶家需要的犁、鋤、鐮、沙耙、掃帚、簸箕、米、面、油、各種種子、果樹枝條,五花八門,生產所用和家庭所用應有盡有。再看那練武打把式的彪形大漢,光著上身躺在地上,鼓鼓的肚子上放把大鍘刀,另一個人掄足了大錘使勁砸在刀背上。小蓮“啊喲”一聲閉上眼睛,再睜開眼時,那大漢啥事沒有,一躍而起,端著銅盤向小蓮走來。王先趕緊掏出兩個銅板拋向盤中,“當啷”一響,大漢又轉向別人。轉圈討要了一些零碎錢,又開始表演口中吞咽鐵釘,把一根一根鐵釘咽到肚里,共咽進去五根,轉著圈讓人摸著肚子,然后又一根根吐出來。接著,大漢慢慢仰起脖,將二尺長的寶劍吞咽到肚里。圍觀的人們捏著把汗,不住地拍手叫好。
王先和小蓮又走進另一圈圍觀的人群中,人們正在觀看硬氣功。一個大漢把長矛頂在自己喉嚨上,使勁往前推,長長的矛桿彎成了一把弓。更厲害的是,他還能握著厚厚的鐵尺向自己頭上猛拍,反復多次,硬生生把鐵尺拍彎,轉著圈讓人們摸,用手指敲打著鐵尺,發出“當當”的鐵器聲,接著,又生生把鐵尺拍直。另一個人把丈把長的藍色布腰巾圍在腰上,一圈圈勒緊,肚子一時鼓起一時回去,把腰勒細到極限后,“嗨”的一聲,猛一掌把厚厚的石條一拍兩半。
看過耍把式后,王先拉著小蓮擠出人群,走到賣小吃的攤位前,解開腰帶,從褲兜里掏出攢了半年的幾個銅板,買了兩個熏肉套大餅。小蓮哪吃過夾著豬肉的白面餅子,她小口小口慢慢地品嘗著。走到賣麻糖的小攤前,看著各式各樣的糖人、糖馬,王先說:“這是用小米發酵了后蒸熟,又熬煮成糖稀,再用腳踩壓和抻拉制成的麻糖。”
“用腳踩?穿鞋嗎?”
“光著腳踩,穿鞋早就把鞋粘掉了!”
“那多臟呀,咋讓人吃?”
“人家的腳比你的手都干凈,買兩塊嘗嘗?!蓖跸扔痔统鲢~板買了兩坨麻糖疙瘩。今天,王先可耍大氣了,也舍得花錢。
小蓮第一次聽說,麻糖是光腳踩出來的,她用疑惑的眼神看著王先。
小蓮津津有味地吃完了大餅,臉上布滿了解饞后的喜悅,溜溜發亮的大眼睛目不暇接地看著周圍的熱鬧。她邊走邊掏出糙紙包著的麻糖,左手端著,右手拇指和食指夾起一坨麻糖,左看看,右瞅瞅,怕粘著手又怕弄臟麻糖,把碩大的一坨麻糖全塞進嘴里,嘴被塞得滿滿的。小蓮張大嘴想用牙嚼碎它,可怎么也回轉不過來,索性不管不顧地由著麻糖在嘴里慢慢融化吧。
說書攤前站著許多人,也有拿著馬扎凳子坐在前面,天天來聽書的閑人們。說書人是個中年男子,黑黑的長須隨著嘴巴一張一合而有規律地抖動著,身穿藏藍色長袍,左手搖著紙扇,右手拿著塊醒木,正講述著宋朝楊家將的故事??茨钦f書人瞪起雙眼,鼓起腮幫子,把右手一揚,“啪”的一聲,將醒木狠狠地拍到桌面上。
“想聽楊六郎被困雁門關,穆桂英如何解圍,請聽下回講解!”
說書人醒木猛拍,嚇得小蓮愣一下,可嘴里的麻糖粘著牙齒,喊不出聲來,一口唾液嗆了嗓子,彎下腰蹲在地上咳嗽個不停,臉憋得通紅,兩手光搖動說不出話來,眼淚成串往下流。王先看到便急了,將黑黑的粘著泥巴的手指伸向小蓮嘴里,可怎么也伸不進去。小蓮搖動胳膊,推擋著王先的臟手,急得不住氣地跺著腳,淚水和鼻涕混雜著糊滿了嘴和臉。王先看著小蓮這樣更急了眼,不管不依地抱著小蓮的頭,嘴對嘴猛吸起來,一心想把麻糖吸出來。小蓮被抱著頭,動也不能動,一會兒麻糖化開了,牙齒也能動了,咳嗽停止了。小蓮使勁推開王先,含著眼淚笑著說:“真不進眼,老想占人家便宜。”
“我那是在救你,再待一會兒就憋死了?!蓖跸日f完,又拉著小蓮走向下一處人群聚集的地方。人們擁擠著在看什么,還有幾個紅衣漢子維持秩序,推著人們往后靠。王先使勁拉著小蓮,低著頭硬鉆進了人墻中,也顧不上聽人們的罵罵咧咧。
是賽腳會現場!已有一撥姑娘平躺在一排早已鋪好毛氈和絨毯的木板上,姑娘們的頭都墊得高高的,每人頭上都蓋著一塊五顏六色的紗巾。頭紗都是蘇杭產的蠶絲細紗做的,每塊三尺見方,上面繡著精美的花、鳥等圖案,有桃紅色帶黃色花邊的,有翠綠色帶金色花朵的,還有粉色的、黃色的、湖藍色的,各式各樣的精美頭紗蓋在姑娘們頭上,煞是美觀。姑娘們的身子用厚毛毯蓋著,只露出一雙雙小腳。賽腳會上出現的小腳都在三寸左右,被稱為“三寸金蓮”。賽臺上一雙雙繡花鞋精致得像一件件藝術品。繡花鞋三寸大小,鞋前面尖尖的,覆一層圓潤的膠頭,梯形鞋幫上繡著各式各樣的花草圖案,有黑色禮服線鞋面繡紅花金邊的,有杭州產厚面紫紅綢緞鞋幫上繡墨綠和黃花的,也有繡鳥兒、蝶、馬兒的……
一雙雙繡花鞋都是用蠶絲線一針一針細細繡出、密密縫制而成,雙雙精致美觀,引人遐想。這一撥展示完畢,下一撥姑娘又上臺展示。人們低語著,私下里比評著腳的形狀、大小,鞋面繡花的美觀和做工的精細,同時也估量著姑娘的身段和容貌。人們常常固執地想,腳生得小巧美麗的,人也一定差不了。人們想著、評論著,遲遲不肯走開。人越來越多,維持秩序的后生們也忙不過來了,不住地使勁推著人群。無論是農家女兒,還是城里閨秀,都難得有人欣賞自己的雙腳。這時,她們反而感到無比的欣慰。若不是爹娘管得嚴,又怕人們笑話,私下里說閑話,哪個姑娘不想到賽腳會上展示一下自己的雙腳和精美的繡花鞋。凡是來賽腳的姑娘們都沒想著奪什么冠,只是想身穿時髦衣服走在大街上展現自己的風采,那么自然,那么自信。展示完的姑娘個個低著頭悄悄離開,直到走出真武廟。只有城里三道營房的姑娘、大墻后的姑娘和水泊寺的姑娘,出出進進地忙活著,招呼人們進屋喝茶,嗑著瓜子評論著展臺上的一雙雙小腳。
這時,小蓮盯著賽腳會上的姑娘看個沒完,一根手指放在嘴唇邊,若有所思,不知想著什么。王先看在眼里,拉起小蓮的手。
“走吧!別看了,哥背河掙了錢,也給你買一雙紅色繡花鞋穿一穿!”
“穿上那么金貴的鞋,怎么下地干活呀?弄臟了就可惜啦!”
“哥背著你在村里繞一圈,讓全村人看看,有機會也上賽腳會上和她們比比!”
“羞死人了!”小蓮低著頭噘起小嘴,喃喃地嘀咕著。
三體全集(全三冊)
【榮獲世界科幻大獎“雨果獎”長篇小說獎,約翰·坎貝爾紀念獎,銀河獎特別獎】套裝共三冊,包含:《三體I》《三體II:黑暗森林》《三體III:死神永生》對科幻愛好者而言,“三體”系列是繞不開的經典之作。這三部曲的閱讀體驗和文字背后的深刻思想配得上它所受的任何贊譽。
三生三世步生蓮系列(全四冊)
【三年之約唐七經典力作《三生三世步生蓮》全四冊重磅來襲!】新增4萬字番外《今朝昨日》,三生三世一世界,仙俠神話蓮花開,行過處紅蓮開遍,謂之步生蓮。這是成玉與連宋的故事?;ㄉ耖L依為護好友而身死鎖妖塔,水神連宋舍半身修為相救,卻惹天君震怒,將其散魂打入凡界。連宋下凡,以大將軍身份守護著疑似長依轉世的熙朝公主煙瀾。煙瀾的堂妹——熙朝小郡主成玉,一介凡軀,卻被百花奉為花主,與連宋半面之緣,一見如故。而后成玉又與王世子季明楓結緣于麗川,但一場變故,令成玉悔痛交加,終與季明楓不歡而散。回到京城的成玉與連宋再度相逢,連宋敏銳覺察到她達觀背后的隱痛猶深,憐惜之余用心治愈成玉的傷情,二人在相處之中漸生情愫。恰在此時季明楓翩然歸來,欲挽回成玉……神妙奇異的故事,輕盈暖萌的文風,讓人感受著天上凡間“行過之處,步步生蓮”的孽愛情緣。
遲來的周先生
青梅竹馬到相看兩厭,簡橙從周聿風的肋骨變成一塊雞肋骨,成了他故事里的蛇蝎美人,惡毒女配。后來兩人解除婚約,所有人等著看她笑話,她轉身嫁給前未婚夫的小叔,那個高不可攀,無人敢染指的矜貴男人。簡橙救過周庭宴一次,求過他兩次。第一次周聿風想悔婚,她求周庭宴幫她挽留,第二次她想悔婚,她求周庭宴幫她恢復自由身。周庭宴說事不過三,救命之恩只能滿足她三個愿望,于是第三次…簡橙:“小叔,你缺老婆不?”
我叫趙甲第(原名:老子是癩蛤蟆)
【扮豬吃虎+逆襲燃爽+掉馬打臉】豪門棄子打工記!烽火戲諸侯都市勵志作品、元祖級男頻爽文!影視劇《我叫趙甲第》原著!我叫趙甲第,綽號趙八兩,偽宅男,武力值不詳,智力值比較變態,理科無敵。聰明絕頂卻錦衣夜行,家財萬貫卻素袖藏金。別人笑我癩蛤蟆,我笑別人看不穿。看似屌絲一枚,實際卻是豪門繼承人、超一線富二代。但作為最“窮”富二代,我的底氣不是姓趙,是敢拿命賭明天。翻開本書,看“土強慘”如何一路逆襲、攪弄風云!
龍族Ⅴ:悼亡者的歸來
熱血龍族,少年歸來!這是地獄中的魔王們相互撕咬。鐵劍和利爪撕裂空氣,留下霜凍和火焰的痕跡,血液剛剛飛濺出來,就被高溫化作血紅色的蒸汽,沖擊波在長長的走廊上來來去去,早已沒有任何完整的玻璃,連這座建筑物都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