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一部電影中看到過這樣一幕神奇的場景:烏云滾滾,雷光陣陣,呼喊咆哮遮蔽藍天,同時太陽怒撒金光緊隨其后而來。
烏云和雷聲還未來得及做出任何邪祟的動作,太陽就那樣平靜地走來,他們就開始四散逃亡。那樣強勢閃耀的金光,照徹大地,被眷顧的每一個生靈都愿俯首稱臣。太陽卻不要他們的俯首謙卑,只是說:“孩兒們,我只要你們感受我的溫度,感受我的愛,你們將我高高舉起的信奉,何嘗不是一種殘酷。……
說完,太陽的金光更加炫目,化作一個巨型光圈籠罩在一個人的身上。那正是婆羅門之子悉達多。
而最愛他的人是喬文達。他愛悉達多的目光和仁慈的嗓音;他愛他的步態,他行動時的優雅完美。他愛悉達多的一切言行,但更愛他的精神,他崇高激昂的思想、強大的意志和高貴的使命感。喬文達知道;悉達多不會成為卑劣的婆羅門,腐敗的祭司,貪婪施咒的商販,虛榮空洞的變術士;他也不會成為邪惡奸詐的僧侶,信眾中善良愚蠢的羔羊。
不,即使是他喬文達也不愿成為那樣的人。他不想做千萬庸碌的婆羅門中的一員。他要追隨他,為人擁戴而神圣的悉達多。他要追隨他,當悉達多成了神,抵達無量光明的世界,他仍要做他的朋友,他的隨從,他的仆人,他的侍衛,他的影子······
汽車終于不再顛簸了,我盤起雙臂躺在車的后座,陽光的穿透性很強,我被迫閉上眼睛。
已經走了近三天了,離我們的世外桃源越來越遠了。離那傲人疏離的都市越來越近了。
景觀由濃密的野蠻生長的綠,變成了規劃整齊卻擁有疲倦靈魂的灰綠。
“畢業后,你想做些什么。”爸爸通過后視鏡看向我。
我依舊閉著眼,認真思索了一會兒,回答:“我不喜歡看似高闊,實則壓抑如蜂巢的寫字樓,不喜歡日復一日的教書,不喜歡服務別人。”
爸爸哈哈大笑:“你不如直接說你不喜歡工作吧。”我撇撇嘴,表示贊同。
爸爸突然安靜了,沉默了好一會兒。
“兮兮,去做你想要做得事兒吧。”爸爸意味深長的說。
我睜開眼,卻忘了顧忌刺眼的陽光,瞇著眼忍不住眼眶濕潤。
可是悉達多不需要隨從,不需要侍衛,也不需要朋友和影子……他早已明白了,只有孤獨才能給生命帶來最好的潤色,只有子然才真正能使靈魂澄澈豐滿。如果喬文達,不顧悉達多追求的奧義,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追隨他的腳步,何嘗不是一種自私自利的行為。
我輕輕拭去眼角的淚珠,坐起來,前額輕輕抵在車窗上。陽光依舊很刺眼,卻有些霧蒙蒙、灰撲撲的散光。
已經在都市了,整齊統一,高樓緊密,人頭攢動。我只感到不自在和壓抑。
爸爸將車開進學校里面,按照老規矩帶著我和我的導師交接一下。
我感到無所事事,就漫步在熟悉的校園。圖書館后面的長街還是很有生機的,如今正是海棠花盛開的季節,滿地都是飄落的粉色花瓣,一對很是養眼的情侶依偎在花樹下的長椅上。一個行色匆匆的男生從遠處走來,有些怯生生的,估計是大一的小學弟吧;四個打扮的很漂亮的女孩嬉鬧著互相追趕,然后進入了食堂。
我也坐在海棠花樹下,花瓣簌簌落著,那對情人已經離開了,周圍安靜了起來。我輕輕側躺在長椅上,閉著眼,一陣疾風,我感覺到海棠花瓣落在我的脖頸里和手腕上。
內心總有些郁郁,有些迷惘,卻不知道如何排遣。在校園的日子已經進入了倒計時,我也該開始思索“未來’這件駭人的事了。
接下來就是在僅剩的幾個月內修滿缺少的學分,完成畢業論文和答辯,順利畢業。然后就要火急火燎地四處奔走,找一份“體面的工作。
我剩下的人生路程在我面前徐徐展開:一份絕對不會稱心如意的工作,一個搖搖欲墜的家庭,也許會有些平淡的幸福美好,但更多的是生活的一地雞毛。可這是大部分人眼中,正常人該過的生活。
對一個女人來講,找一個可以依靠的丈夫似乎永遠是人生的頭等大事,然后為孩子、為家庭做出所有必要的犧牲。那我們的思想,我們的精神,應如何安放?
我相信世界上所有的家庭都是一樣的處境——平穩之中暗暗透著腐朽之味,歡愉之時常常縈著淡淡憂慮。而我們的所有初心都會在日復一日的瑣碎中被研磨成灰,隨風而逝。
垂暮之年,某日樹下乘涼,看著朝氣明麗的少女和志得意滿的少年,想起自己年少的豪心壯志,微微失笑,而后開始緬懷早已無蹤的青春韶華,還有早已湮滅的自由靈魂。
很悲觀,卻不失真。
我絕對不要這樣,沒人能逼我就范。最痛心的從不是人生有了極大的缺憾,而是一輩子身不由己的鹿鹿魚魚,在最無力的年紀才意識到自己的缺憾。
喬文達仰慕悉達多。但,與其仰慕他的品格,不如自己也成為那樣的人。
這就是另一種更偉大意義上的追隨他的腳步。
那,喬文達會一直將悉達多奉為神諭嗎?誰也不敢說“一直”。順其自然才是生活的姿態,也是最令人無可奈何和最令人惱火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