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夫妻團體法:法理與規范
- 冉克平
- 4669字
- 2023-04-21 18:15:58
前言
夫妻團體構成現代家庭的主軸。夫妻團體的法理與規范包括夫妻團體的價值變遷、意思自治在夫妻團體中的表現及其限制、夫妻共同財產與個人財產的界分、夫妻共同債務與個人債務的區分、夫妻財產制度的雙重結構及其體系化闡釋、夫妻之間婚內財產給予行為的性質及其效力、夫妻離婚協議中財產給予條款的性質及其效力、夫妻身份權的性質及其效力等,這些構成《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核心內容。在《民法典》制定與實施的大背景下,持續地研究夫妻團體的法理與規范,不僅可以為婚姻家庭立法的體系化與科學化建言獻策,而且能夠為婚姻家庭編的法教義學構建提供學理依據,以助于實現相關司法裁判的準確與統一。
本書采取“總—分”結構,從夫妻團體的法理基礎出發,詳細分析夫妻團體的制度和規范,同時結合比較法上的資料和我國的相關司法實踐進行實證分析。全書共分十章。具體而言:
第一章是夫妻團體的法理分析。隨著經濟社會的進步,夫妻團體與外部的財產聯系變得日益頻繁。一方面,夫妻之間以“倫理人”的身份對內營造家庭共同生活,適用以男女平等、婚姻自由、保護婦女兒童等為原則的家庭人身法規范;另一方面,夫妻之間又以“經濟人”的角色對外參與社會經濟生活,采納以私法自治為圭臬、具有高度形式理性化的物權法、合同法、公司法等一般財產法規則,資源和財富由此在家庭與社會之間形成“系統循環”。夫妻團體兼具共同體與結合體的雙重特性,涵蓋婚姻法與財產法兩個領域,夫妻團體的倫理價值屬性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夫妻團體財產制度的構造,反之亦然。“夫妻團體主義”與“個人主義”之間的張力構成婚姻家庭財產制度的一對基本矛盾。
第二章闡述夫妻團體中的意思自治及其維度。近幾十年來,意思自治所蘊含的個人主義、自由原則從財產法擴張至婚姻家庭法,這為婚姻家庭編的各種自治行為適用《民法典》總則編提供了重要基礎。意思自治在財產法上呈現強烈的工具主義價值,然而家庭法作為“情感—經濟共同體”,意思自治在其間的貫徹不可避免地受到家庭倫理與弱者保護理念的限制,旨在實現婚姻家庭編的社會功能。意思自治透過法律行為在婚姻家庭編中表現為純粹親屬身份行為與身份財產行為,前者適用《民法典》總則編中的法律行為制度時應兼顧親屬法的特殊價值取向;后者兼具家庭法與財產法的雙重價值取向,工具性價值逐漸增強而倫理因素逐漸削弱,可以參照適用《民法典》合同編與物權編的相關規定。
第三章分析夫妻團體財產與個人財產。法定夫妻財產制的本質是依據特定價值理念使夫妻彼此創造的財產在夫妻團體與個人間分配的有名契約。由于市場經濟、個人主義與工具理性的擴張,夫妻團體已兼有結合體的屬性,可稱之為“不完全共同體”。原《婚姻法》規定的“婚后所得共同制”建立在“勞動所得”的基礎上,難以應對近年來因婚前個人財產的“資本所得”(典型的如孳息與自然增值)引起的現實困境。原《婚姻法》系列司法解釋已顯現個人主義傾向,但缺乏系統的理論闡釋及抽象性明顯不足,而且未考慮對弱勢方尤其是婦女利益的維護。法定夫妻財產制應以“不完全共同體”為基礎予以構造,既立足于夫妻共同體屬性,也需調和因個人主義興起及稟賦資源多元化引起的沖突,并對夫妻團體財產與個人財產的分配進行精細厘定,以達到既維系夫妻團體關系亦回應個人主義需求的社會目標。
第四章論述夫妻團體債務與個人債務的界分。從立法論的角度看,原《婚姻法》第41條規定的“夫妻共同生活”,因具有倫理、情感與私密性的特征,在法技術上難以區分個人債務與夫妻團體債務;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以下簡稱《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24條的“利益共享”雖符合法定婚后所得共同制,但是僅具有形式正當性,并引發夫妻團體取代個人的經濟自主與人格獨立的實質非正當結果。在強調人格獨立與意思自治的背景之下,立法上應該以“家庭利益”作為界分夫妻團體債務與個人債務的法技術標準,通過日常家事代理權、共同財產管理、合理證明責任以及債務清償、補償規則等制度的構造,達到既維系和增進夫妻團體關系,又保護個人的獨立人格與市場交易安全的社會目標。從《民法典》婚姻家庭編解釋論的角度看,在夫妻共同制之下,夫或妻一方所負債務被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應以該債務為家庭利益為要件。滿足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行為系“旨在維持家庭日常消費、養育子女以及醫療服務等交易行為”,達成該目的之手段應具有適當性。夫或妻一方所負債務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除非夫妻雙方共債共簽,原則上應推定為舉債方個人債務。夫妻共同財產、個人財產應分別優先清償夫妻共同債務與個人債務。
第五章闡釋夫妻之間的財產給予行為及其效力。對于夫妻之間的財產給予約定,因夫妻共同體屬于情感式和非計算性的結合,夫妻之間給予不動產或其份額的約定通常是為了實現、維持或保障夫妻共同生活,與純粹理性人的可計算行為有別。該約定通常不應認定為贈與,而是屬于夫妻財產制契約。夫妻財產制契約一旦生效即不得撤銷,雖不直接發生不動產物權的變動,但接受不動產給予的一方可以請求給予不動產一方履行。接受不動產給予的一方實施背信棄義行為時,人民法院可以類推適用《民法典》第533條規定的情勢變更規則對該約定予以變更或者解除,使給予不動產的一方獲得適當的救濟。對于離婚協議中的夫妻財產給予約定,偏離法定的平均分割夫妻共同財產和夫妻共同債務原則,包括法定義務與約定義務。后者是超出前者的部分,通常因不具有對價而屬于贈與條款。從離婚協議整體及法律行為部分無效理論出發,該條款原則上不能單獨被撤銷。離婚合意可以類推適用《民法典》總則編的欺詐、脅迫規范,但是不得適用顯失公平、重大誤解及通謀虛偽表示規范。離婚股權分割與股權繼承相類似,基于夫妻共有財產產生的股權分割不應受有限責任公司其他股東同意和優先購買權的限制。離婚協議中的夫妻不動產給予約定既不能直接導致不動產物權的變動,也非德國法上具有物權歸屬意義的期待權。夫妻離婚時的不動產給予條款可以類推適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辦理執行異議和復議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28條的規定,但是僅限于法定義務或有償的約定義務范疇,無償的夫妻不動產給予約定應該被排除在外。
第六章闡釋夫妻財產制度的雙重結構及其理性化維度。夫妻財產制度由內部與外部財產關系構成,前者受親屬身份關系的支配,后者屬于財產法,表現為家庭法的實質理性化與財產法的形式理性化兩個維度。夫妻財產制度的內部關系以男女實質性平等與夫妻共同體的維護為價值導向,夫妻共同財產的取得及其與個人財產的分配應堅持婚姻法的實質性“貢獻”或“協力”理論,夫妻之間內部的財產給予行為(夫妻財產制契約、離婚財產協議等)僅具有債權約束力。夫妻財產制度的外部關系應服從于一般財產法的價值原則,婚姻倫理應在內部消化。夫妻共同財產屬于共同共有,夫或妻單方處分共同財產適用善意取得制度。夫妻共同債務外部關系應實現夫妻共同財產制與債之相對性的有機銜接。夫妻共同債務的內部責任財產,可以類比普通合伙或有限合伙確認舉債方配偶的連帶責任與有限責任類型,并通過追償權平衡配偶之間的利益關系。
第七章分析夫妻身份權的法律保護及其限度。在現代社會,身份權的削弱與財產權、人格權的開放性與多元化發展形成鮮明對比。夫妻身份權雖已實證化,但其與人格權大不相同,屬于“弱意義上的請求權”且不具有對外效力。夫妻身份權如何受侵權法之保護,取決于婚姻共同體的法律地位及背后的價值觀。《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第1091條規定的離婚損害賠償與侵權責任編第1179條規定的一般侵權損害賠償之間,并不是特別法與一般法的關系。為了更好地保護婚姻關系中無過錯一方配偶的權利,應該肯定夫妻之間侵權的婚內損害賠償,并增設非常法定夫妻財產制。在發生婚內侵權時,如果侵權人無個人財產賠償損害時,受害人可依法請求實行夫妻分別財產制。近幾十年來,婚姻共同體越來越讓位于個人自主決定的價值理念,法律尊重個人的復雜心理需求與情感的自由選擇,并嚴格限制夫妻身份權的保護范圍,是比較法上不斷變革的實踐經驗與我國經濟與社會發展變遷的趨勢。侵擾他人婚姻關系的第三人并非侵害身份權的責任主體,除非該第三人的行為嚴重侵害無過錯配偶的一般人格利益。無過錯方配偶可以通過離婚損害賠償獲得相應的財產損害賠償與精神損害賠償。《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具有封閉性,夫妻身份權不應參照人格權的保護方式予以救濟。
第八章對“婚姻家庭受國家保護”原則進行體系化闡釋。因受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思潮影響,近年來家庭結構與傳統家國關系頻受挑戰,“家庭革命”甚囂塵上。《民法典》第1041條新增“婚姻家庭受國家保護”原則,并置于該編原則之首,該條系將我國《憲法》第49條規定的基本權利所蘊含的價值融貫于民法之中,體現了新時代背景之下國家重視“家庭”傳統文化觀念的立法傾向。《民法典》第1043條規定的“樹立優良家風”條款是第1041條第1款“婚姻家庭受國家保護”原則的具體化。“婚姻家庭受國家保護”條款屬于法倫理原則,反映了立法者對于婚姻家庭關系應當實現家庭倫理與現代法理之間的共治、家庭團體本位與個人主義的兼容、家庭自治與國家管制三個維度的妥當平衡,旨在實現家庭共同體的完整和睦、家庭成員在情感與利益上的互利互助、個人尊嚴、幸福自由的自我實現與弱者利益保護的價值目標。
第九章是對“身份關系協議”準用《民法典》合同編的體系化釋論。《民法典》第464條第2款的準用條款系溝通家庭法與合同法、倫理秩序與交易體系的橋梁,是受立法者指引和授權的高度概括的價值評價條款,本質上仍然屬于法律解釋范疇,有賴于法教義學的具體化和類型化。意思自治原則適用領域的擴大與婚姻家庭編的內在價值秩序共同為身份關系協議準用合同編乃至總則編提供了價值基礎。身份關系協議可以被類型化為純粹身份關系協議、身份財產混合協議以及身份財產關聯協議,三者的倫理性漸次減弱而財產性趨強。法官在個案中既要依據婚姻、收養和監護等身份關系協議的事實構成和性質來評價和發掘合同編和總則編之中被援引法條的規范意旨,還要論證該規范意旨與婚姻家庭編的原則以及待決身份關系協議的倫理屬性不相排斥,避免“參照適用”淪為身份關系協議過度市場化、工具化的通道。
第十章對《民法典》離婚救濟制度進行體系化闡釋。《民法典》規定的離婚救濟體系包含離婚家務貢獻補償、離婚經濟幫助以及離婚損害賠償制度,是對家務特殊貢獻者、離婚生活困難者以及維護家庭團體和睦的受害者的補償,從另一個角度增強家庭共同體的凝聚力以及弘揚家庭美德。離婚救濟制度的體系化闡釋應保持內部體系與外部體系的協調。配偶一方在家務中貢獻較多,從而使另一方的人力資本得以提升但尚未取得預期收益的,可以納入家務貢獻補償;為適應社會的發展進步,應當適當擴大離婚經濟補償的范圍并增加抗辯事由;離婚損害賠償的實質是債務不履行責任,系無過錯方對于因離婚所導致的婚姻關系圓滿期待利益的落空。為了避免重復評價,離婚損害賠償與夫妻共同財產分割中的照顧無過錯方原則應當選擇適用。
附論分析了婚姻家庭編(草案)的體系、內容及其完善。在《民法典》制定過程中,婚姻家庭編(草案)是對《婚姻法》《收養法》及其司法解釋的規整,其制度變革主要集中在結婚、收養尤其是離婚部分。然而該草案在體系上具有濃厚的法律匯編印記;在內容上并未廣泛采納司法實踐中行之有效的規定;在立法價值理念上亦未完全體現21世紀現代婚姻法的發展趨勢。婚姻家庭編(草案)應當增加未成年人最大利益原則,展示現代婚姻法的價值理念,吸納行之有效的司法解釋并借鑒比較法上的成熟立法,以實現婚姻家庭編立法的體系化與科學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