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今夕
- 遺珠如心
- 鳳尾翛翛
- 5179字
- 2023-04-24 19:27:28
不再執(zhí)著于皇帝的真心,幾個月以來的不快一掃而凈,每日辰時以前起床,去紫玉殿給淑妃請安,而后繞到蓬萊殿門口,等著璟芝收拾妥當(dāng)后一起去拾翠殿避暑。
因為瀕臨太液池,拾翠殿夏季比別處都涼爽些,璟芝為此更喜歡來我宮里做客。我這一生沒有父母兄弟,唯有姜淑妃和璟芝兩個朋友,姜淑妃讓我重生給我榮華,璟芝則讓我找到自己內(nèi)在的靈魂。自然,以后還有我的腹中的這個孩子,無論他養(yǎng)在誰膝下,他都將是我一生的牽念。至于皇帝,他已經(jīng)被很多人簇擁愛戴,想必也不會在意我。
璟芝與我約定待我生育完孩兒,就和我一起去教坊隨宮人習(xí)樂。教坊負責(zé)管理宮廷音樂,祭祀朝會演奏雅樂,節(jié)慶宴享演奏俗樂。聽著她的描繪我十分動心,一來可以打發(fā)無聊辰光,二來可以陶冶情操,正和我意。
我很好奇她為何總是喜氣洋洋地,她回答道:“我父親有一堆兒子,我算是最小的女兒,家中對我極為疼愛。不過別人總是瞧不起我父親,說他一身銅臭味,大哥二哥跟著他經(jīng)商,三哥四哥五哥在家中務(wù)農(nóng),還有一個我,他常說要讓那些地主老財高看他一眼,這才前前后后四處奔走,加上本姑娘天生麗質(zhì),誰見了不被迷得顛三倒四?這才能進宮。他們本來也不指望我能得寵,就是想落個好名聲罷了,我進宮也就是想見識一番皇家氣派,并沒有爭寵的野心。”
我想著自己并沒有家人,不免輕嘆道:“只是從此要骨肉分離,你家人竟然舍得你。”以璟芝的姿色,想要嫁個小富紳絕對沒問題,我想著自己很快被遺忘的宿命,對她也多了些同情。
她倒是瀟灑:“這有什么,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如心,你從小在掖庭長大,沒接觸過外面的生活,這天下烏鴉一般黑,無論誰活在這世上都是痛苦麻木的。窮人要每日為一日三餐辛勞,稍微富裕點的追求更高的財富,至于當(dāng)官的,更是官大一級壓死人。各人有各人的煩惱,既然如此,我不如進宮,只要享受過一日的富貴,也不算枉入紅塵。”
她的這番言論倒是新奇,我聽了后回味良久,她又問到:“如心,你愛陛下嗎?”
此時我已不再糾結(jié)這個問題,坦蕩地回答道:“陛下如何待我,我亦同樣回報他。”他冷漠我就疏遠,他虛假我就偽善,一來一往才匹配。
她聽完后眉眼俱笑,說道:“我覺得你和陛下就是天生一對。”
聽了她的話,我的內(nèi)心無比平靜,只是有點愕然,兩個云泥之別的人,怎會相配,一個是天之驕子掌控萬方,一個是掖庭奴婢上位不久……我覺得她簡直是在取笑我。
我淡淡地說道:“陛下與我豈是一類人?這話驚世駭俗,而且大逆不道,唯有皇后才能與皇帝比肩,我哪里有這個殊榮呢?”
璟芝好像不是在開玩笑,竟然還認真地解釋起來,說道:“陛下怎么了,再高貴也照樣是骨肉之軀,你不要總是看輕自己,你有你的好處,否則陛下怎會如此寵愛你,讓你獨占這拾翠殿呢?”
她只看到我一人住偌大的宮殿,卻不知夜幕降臨時整個宮殿籠罩的冷清,尤其是到了秋天,一陣風(fēng)吹的干枯的竹葉滿地飛,那種被無情摧殘的感覺讓我很容易共感。即便那時皇帝還經(jīng)常來看我,患得患失的心情永遠起起落落,倒不如現(xiàn)在,放下幻想來的自在。
今歲六月的天氣十分炎熱,我又搬去了清輝閣,反正拾翠殿里沒別人,只要不住正殿便無礙。
到了八月份,我的身子愈發(fā)笨重,周太醫(yī)一日來好幾趟,做完全準(zhǔn)備以防我早產(chǎn)。這期間皇帝來看過我一次,見我懷孕辛苦,賞賜了些納涼的寶貝,最愛的就是這把宮扇。扇柄是青玉質(zhì)地,觸之生涼,又做了鏤空,拿起來也不沉,扇面是一幅榴開見子圖,取個多子的彩頭。
石榴熟透后果皮迸裂,石榴桃紅的外皮飽滿圓潤,里頭紫紅色的子鮮嫩欲滴、顆粒分明,筆觸細膩,是難得的珍品。落款還寫著“湘寧居士”,沒聽過這個名號,大概是個民間畫家。
熬過了難捱的酷夏,就進入了天高氣清的秋天,一場秋雨帶走了所有的炎熱,我拖著笨重的身子又回到絳竹軒。皇帝開始隔三差五來看我,連太后也打發(fā)人過來問我的情況,臨盆在即,所有人都很緊張。
一日皇帝來到絳竹軒,見我的梳妝臺上放著那把石榴宮扇,他問道:“天氣冷了,還把這扇子擺出來做什么?今年你的屋子里要早點攏火盆,孩子和你做好保養(yǎng)才行。”
我隨口回答道:“妾身喜歡這把扇子,夏日常常不離手,如今雖無用武之地,擺在桌上欣賞也是一幅美景。”
皇帝許久不說話,絳竹軒突然陷落沉默中,我猛然意識到班婕妤秋扇見捐的典故,恐懼縈繞心頭,皇帝莫不會以為我因為他冷落我而有怨懟之心?我的心一下子懸起來,想說幾句話找補:“妾身只是喜歡這幅石榴圖,想擺出來常看著,討個好意頭,陛下若是覺得礙眼,妾身這就命人收起來。”
皇帝許是覺得我們之間的氛圍太僵硬,和煦一笑說道:“無妨,你既喜歡,朕下回再送你幾幅字畫。”
“陛下認識湘寧居士?”
“是啊,而且還很相熟呢。”原來湘寧居士是皇帝好友,難怪不隨意作畫,民間未聞此人大名。出了掖庭這兩年,我常讀書賞畫,雖不十分精通,也粗略了解些許。
后來他果真賞賜了一幅湘寧居士的水墨葡萄圖,我一見就喜歡上了,命人掛在寢殿內(nèi)顯眼處。
一日晚間,用過膳后覺得乏力,早早地便上榻休息。
……
我站在拾翠殿外,一股力量纏繞著我,我覺得十分窒息,想要逃離束縛,可是使出渾身解數(shù),卻未動彈分毫。霎時間天降大雨,將我淋了個透徹,一只鳳凰嘶鳴著從天而降,銜起我就要飛走,我此時內(nèi)心無比澎湃,終于要脫離皇宮這個苦海了。還未來得及高興,另外竄出來一只青龍,二仙對峙,我又被丟下凡間。我的身體身體迅速降落,重重地摔在地上,猛然驚醒后,發(fā)覺頭上全是汗,嘴里還掙扎著喊到:“救我!救我!”
完全蘇醒后整個腦袋是昏沉沉的,還在回味著那個夢,不禁悵然若失,明明我就要被鳳凰救走了,怎么又被那青龍攪弄得失敗呢?
“如心,你怎么了?”
這才瞥見床邊的皇帝,他拉著我被汗水滲透的手,焦急地喚著我的名字。他說道:“你醒了?是不是做噩夢了?朕扶你起來,你喝口水緩緩。”
我面無表情,還在想拿個夢,此時身體開始漸漸不適,突然發(fā)覺身下一股熱流涌出,我搖了搖頭,用僅有的力氣說道:“陛下,我要生了,快請?zhí)t(yī)。”
皇帝一聽這話慌了神,忙命高進才去太醫(yī)署,而后又問我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我雖覺得腹部不適,但不知道是正常生產(chǎn)的不適還是自己受到驚嚇的原因,怕給他傳遞錯誤信息,只好回道:“妾身也不知道。請陛下答應(yīng)妾身一個請求,如果妾身不幸難產(chǎn)而亡,求陛下讓淑妃撫養(yǎng)妾身的孩子。”女人生育九死一生,我不覺得我能逃脫厄運,接著交代道,“若是妾身要死了,請您讓妾身臨死前見淑妃和陶采女一面,她們是妾身唯一的牽念。妾身感激不盡!”
我的不適越來越嚴重,想到以后再也見不到淑妃和璟芝,眼淚就止不住的流。皇帝見我似乎不大好,凝眉道:“別說話了,保留體力,有朕保佑你,你不會有事的,朕不會再讓你也死的!”
我的呼吸越來越微弱,身體也十分疲憊,慢慢閉上眼睛。皇帝在一旁溫柔地說道:“別睡覺,睜開眼睛,你聽好,只要你平安誕下我們的孩子,朕就許你婕妤之位,朕會好好愛護你,不再冷落你,不讓你整日胡思亂想……”他后面又說了一堆話,我已經(jīng)聽不清了。
整個拾翠殿陷入混亂,穩(wěn)婆本就在拾翠殿內(nèi)雜役房內(nèi)住著,這會已經(jīng)趕到,接生的工具也準(zhǔn)備齊全,一堆人圍著我團團轉(zhuǎn)。
另一邊有內(nèi)監(jiān)在門口請皇帝出去,說是產(chǎn)房血腥會沖撞龍體,皇帝不聽,還質(zhì)問太醫(yī)怎么還不來,將勸他的人支走了。
后面的事情我已經(jīng)無力知曉,精神的疲憊和身體的撕裂般疼痛讓我難以忍受,痛苦地呻吟也不能緩解分毫,整個室內(nèi)充斥著血腥味。穩(wěn)婆在床尾說道:“才人的胎兒已然長成,不算早產(chǎn),而且胎位在正中間,生產(chǎn)時不必費太大波折。您只要放心使勁,剩下的交給我們。”
我稍稍舒心,這時太醫(yī)也到了,命人端給我熬好的藥,喝完后有了力氣,使出比從前在掖庭做粗活還重的力氣,就這樣僵持了半個時辰,感覺下半身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疼痛時,腹中突有滑落的感覺。
下一秒就聽到嬰兒響亮的哭聲,我已經(jīng)筋疲力竭,甚至沒有力氣再說一句話,整個床鋪都濕了,滿頭汗水。我一直攥著一旁知夏的手,攢夠力氣說道:“讓我看看孩子。”
穩(wěn)婆將孩子收拾干凈后抱過來,說道:“才人請看,您誕下一位小皇子呢。”
我看著他皺巴巴的小臉,想不到小孩子剛出生是這樣的,日后還會長成七尺男兒,神奇的生命在這一刻擊中我的心靈,我喘著粗氣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皇帝此時也走過來,看向床上的我,拉著我的手笑道:“辛苦你了。”又給我掖了掖被褥,而后走向穩(wěn)婆,把孩子接過來抱了抱,嘴角止不住地上揚,從未見過他這么喜悅。
抱了一會后說道:“去把淑妃和陶采女宣來,讓她們跟陸才人說說話。”
我有些過意不去,因為我的一句話,皇帝竟夜里把她們都找來,尤其是淑妃,她懷孕本就辛苦,更深露重,行動不便。我剛想開口求皇帝不必大費干戈,她二人就一前一后進來了。
原來高進才去請?zhí)t(yī)時路過紫玉殿和蓬萊殿,她們知曉后都來拾翠殿看我,皇帝讓她們先去正殿休息,這會沒什么事了就將她們叫來。
我動不得,躺在床上,也不顧自己有多狼狽,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惜紋在一邊給我擦眼淚,換了好幾條手帕。
淑妃挺著個大肚子,和陶采女看完孩子后走到床前,二人笑意盈盈,淑妃道:“好好休息,產(chǎn)后身子最容易虛弱,養(yǎng)不好以后要落下病根。”
我有氣無力地說道:“多謝娘娘,妾身能平安誕下皇子,全賴娘娘庇佑。”
淑妃瞥了一眼旁邊的皇帝,皇帝也看向她,他們間似乎有秘密,旋即淑妃說道:“我不過是做些分內(nèi)之事罷了。”
此時皇帝開口道:“陸才人,朕之前的許諾都會履行,明日就封你為婕妤,這樣就有親自撫育皇子的資格,你現(xiàn)在身子不方便,就先住在絳竹軒,等到出了月子再挪去正殿。”
從五品才人一躍到三品婕妤,這是我沒想到的,但是轉(zhuǎn)念一想,這其實不是給我的榮譽,而是給皇長子母親的。滿屋子其他人都眉開眼笑,齊聲恭賀,我也謝過皇帝恩典。
次日一早,我生育皇子一事滿宮皆知,各路宮嬪一同來向我道賀。我靠著墊子,面色蒼白,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樣。我特意讓惜紋給我畫的慘白妝容,讓她們以為我沒多少氣數(shù)了,以此來轉(zhuǎn)移對我的嫉妒。
賢妃、陳婕妤、蘇美人和李御女等一行人來拾翠殿送禮,這些人我一個也得罪不起,強撐著不適與她們說了些客套話。
蘇美人道:“陸婕妤真是好福氣,頭胎就是個兒子,多少人羨慕不來的?”
陳婕妤雖然看我不悅,卻還是笑著說道:“陸婕妤從一個婢女一躍而起,兩年內(nèi)就坐到婕妤的位置,那才是本事呢,蘇妹妹你要向陸婕妤取取經(jīng),陛下就會常去你宮里了。”明里暗里貶低我,我并不想和她爭吵,實在是沒有力氣,只說道:“陳婕妤言重了,陛下向來雨露均沾,不過是看妾身無依無靠可憐罷了,在陛下心中,各位娘娘自然勝過妾身百倍。”
一直沉默的賢妃說話了:“陸婕妤有了身孕,連帶著淑妃也有了,看來本宮以后要多來陸婕妤這風(fēng)水寶地轉(zhuǎn)轉(zhuǎn)了,多沾點陸婕妤的喜氣。”
我和顏悅色答到:“只要娘娘不嫌棄妾身居所簡陋,拾翠殿歡迎您大駕光臨。聽聞娘娘待迎玉公主視如己出,他日還要向您請教育子方法呢。”
賢妃得意道:“迎玉早早地沒了母親,本宮理應(yīng)為陛下分憂。”
蘇美人一見提起迎玉,眼中閃過的光亮都要掩蓋不住了,說道:“也是迎玉天資聰穎,學(xué)什么都快,像極了她的母親。”
陳婕妤忽地看見室內(nèi)掛著的水墨葡萄,說道:“這幅畫是哪位大家的手筆,我怎么沒見過?”
一旁的李御女也走上前說道:“落款是……湘寧居士,這人是誰?”
陳婕妤在一旁幫腔道:“畫得一般,作者也不知名,大概是個混子。”
我瞥見院子中皇帝的儀仗,他總是喜歡悄無聲息來拾翠殿,今兒也一樣,計上心來,說道:“妹妹是粗野之人,也分不出什么,都說葡萄寓意人丁興旺,就掛在墻上,圖個吉利。”
賢妃聽了忙上前去觀摩,說道:“其實畫得還行,難怪有用,回頭我也請宮里的畫師做一幅圖,討個好意頭。”
陳婕妤不屑道:“娘娘找的畫師肯定比這什么不入流的湘寧居士畫得好,要是真有用,人人墻上全都掛滿畫得了,也不必費盡心思討好陛下了。”
此時皇帝已經(jīng)走到門口,聽見她們有一言沒一語地討論那幅畫,說道:“怎么,都喜歡那幅畫?”
此時眾人才發(fā)覺皇帝來了,忙都請安,陳婕妤還說道:“這拾翠殿的宮人真不懂事,陛下來了都不通報。”
“朕怕驚著陸婕妤,你們都說說,這幅畫怎么樣啊?”
陳婕妤一貫嬌縱,在皇帝面前也是這樣,說道:“一個民間畫師而已,再好也不能和宮廷畫師相比,各位姐妹大驚小怪了。”
皇帝背著她翻了個白眼,說道:“行了,陸婕妤需要靜養(yǎng),你們探視完都回去吧。”眾人剛見到皇帝就被打發(fā)著要走,多少有點不樂意,扭扭捏捏地半天才離去。
皇帝問道:“她們又貶低取笑你了?”
我乖順道:“沒有的事,各位姐妹不過是就事論事罷了。”
皇帝不悅道:“哼,一群沒見識的女人,那幅畫是朕……朕親自要求湘寧居士作的。”
我安慰道:“各花入各眼,她們欣賞不來,妾身倒是很喜歡。”
皇帝臉色稍緩,又噓寒問暖一番,讓乳母把孩子子抱來,他剛好沒睡,皇帝逗了他一會,說道:“孩子的名字朕已經(jīng)想好了,就叫蕭欽,欽若昊天之意,你覺得如何?”
“此等大事,陛下做主就好,妾身一切聽您的。”
他笑著叫道:“欽兒,欽兒……”不料欽兒突然哭起來,乳母趕忙上前,手往襁褓中一探,說道:“大皇子該換尿布了。”于是把欽兒帶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