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政務多繁忙,皇帝都會抽出時間來看欽兒,順便關懷一番我的身體。我們之間的關系雖然比懷孕期間緩和,但總是覺得有些隔閡,相處時頗不自在。
他坐在欽兒旁邊,看著欽兒的側臉,露出慈祥的面容,又看了看在床上坐著的我,說道:“為何有孩子后你反而更加沉悶起來?”
我沒想到他有此一問,總不能說害怕你喜怒無常,只好微笑道:“生育欽兒差點要了妾身這條命,雖說為您生兒育女是妾身的福分,如今想來還是后怕,當時只要有一點差錯,妾身與孩子就要陰陽相隔。又想到淑妃娘娘亦即將生產,她素來體弱,想必比妾身更辛苦,淑妃娘娘一日不平安,妾身便不能真正安心。”
他不置可否道:“你對淑妃倒是好得很。”
我鄭重道:“淑妃娘娘是妾身的恩人……”
他似乎有點惱怒,說道:“她是你的恩人,朕豈非是你的再生父母了?”
不明白他發的哪門子火,我囁嚅著說道:“妾身不敢……陛下是君王,妾身對陛下的尊崇恭敬之心一刻也不曾忘記。”
他俯身抱起孩子,龍涎香的氣味逼近我的鼻翼,還斜看我一眼,說道:“行了,不必如此,你對朕的心思有對淑妃的一半,朕也不會生氣了。”
“如心,你面對朕時畢恭畢敬的樣子,總讓朕想起朕做太子時,那種小心翼翼,瞻前顧后的畏懼。其他妃嬪若是輕視你,你可以直接反駁,你既是朕的人,就不容被其他人欺侮。”他堅定的口吻讓我有些壓力,這不是我的靠山,而是我等不容置疑有關他的一切。我相信淑妃所說的皇帝“喜歡”我是什么意思了,因為我不會反抗,只會順從,就像豢養的寵物一樣,在需要時能給予情緒即可。
他又說道:“還有,等你出了月子,多帶著欽兒去太后處,讓太后多見見自己的親皇孫。”
他這是要提醒太后自己已有后嗣,寧王沒有任何機會,這種討罵的事情,我只能硬著頭皮去做。此外,太后一向親近德妃,我與德妃又有那樁不清不楚的事情……這可真不是件容易的差事。
“這也是應當的,只是……妾身身世不好,擔心太后會遷怒于欽兒……”我還未說完我的顧慮,他斥責道:“你又來了,不許再說出身這種話來貶低自己,太后先前也許對你有誤會,更要趁此機會消除,以后你在宮里的地位才會穩固。成日把淑妃掛在嘴邊,她的那股子算計勁兒你怎么沒學會?”
他知道淑妃是算計他?那他知道我也是這算計的一環嗎?還是因為淑妃的算計合他利益讓他無法拒絕?此時欽兒醒了,開始哇哇大哭,我懷疑是被皇帝嚇醒的,說道:“該喂奶了,把他交給乳母吧。”
將欽兒送走后,他坐在床沿上,又拉著我的手說了些語重心長的話,我根本沒心思聽是什么,只是伏在他的肩膀上,靜靜地聆聽“教誨”。
因為是順產,再加上體格強壯,產后恢復得不錯,期間皇帝又囑咐幾遍,讓我帶著欽兒去興慶宮請安,我豈敢不盡心。
為了減少太后對我的反感,特意衣著樸素,免得太后覺得我是個不擇手段想往上爬的上位者。每日對著銅鏡練習數十次的笑容,只為討太后歡心……可以說我這前半輩子都活在“諂媚”之中。
這日我早早地起床收拾妥當,估摸著太后起身的時辰,帶著欽兒去給太后請安。到了興慶宮外,一個年長的宮女攔住我,看起來是服侍太后的老人兒了,我從容道:“嬤嬤好,我是拾翠殿的陸婕妤,今日特來向太后請安,麻煩您通報一聲。”
她見乳母抱著孩子,也猜測到我的身份,了然道:“給陸婕妤請安,這個時辰太后正在念經,天氣寒冷,別凍著您和大皇子,請您先去暖閣歇著,奴婢一會給您通傳。”
我客氣地答謝,帶著欽兒和乳母去了暖閣中。如今已是十一月,初冬時節雖然沒有那么冷,太后宮中已經燒起了地龍,烘得屋內暖洋洋的。我看著熟睡的欽兒,希望他的祖母能對他多點疼愛。
沒等多久,太后身邊的碧珍就讓我們一行人進去。檀香味彌漫在殿內,只見太后坐在軟榻上,手握佛珠,半瞇著眼,銀狐披肩掛在身上,一派雍容華貴。
太后聽見有人進來,并不睜眼,吩咐賜座,我更是不敢怠慢,向太后行禮道:“妾身給太后請安,愿太后身體康健。”一旁的乳母也抱著欽兒給太后行禮。
此時太后緩緩抬眼道:“還算知禮,坐吧。”
“多謝太后娘娘。”恭敬回答完后就坐到繡墩上。
太后有些責備道:“剛生產完,該好好保養著,你能禁得起風吹,皇子受不住。”
往日見太后都是一行人集體向太后問安,和太后說不上話,更不清楚太后的脾氣,雖然知曉太后御下十分嚴厲,不曾想開門見山就是批評,讓我更加緊張。
我調整呼吸,努力讓自己平靜,說出提前準備好的話:“妾身能平安生產,是太后與陛下福澤庇佑,如今妾身出了月子,理應帶著孩子感謝太后。雖然太后不常在后宮走動,但是骨肉親情難以割舍,孫兒給祖母請安也是人倫所在。請太后放心,出門前已經給孩子裹得嚴嚴實實,必不會受凍。”我刻意不提“皇長子”“大皇子”這類字眼,以免有邀功之嫌。
太后神色稍濟,說道:“你倒是個能說會道的,難怪皇帝喜歡。如今生了孩子,也算是對社稷有功。”說完便上下打量我一番,又道,“打扮得也素靜,不似妖媚爭寵之人。”
我乖巧道:“妾身出身卑微,能侍奉陛下已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不敢再過分追求奢華,以時刻提醒自己莫忘來時路。”
太后看著在一旁忙碌的碧珍,嗔怪道:“碧珍越發沒有眼力了,陸婕妤在這說了這么會兒話,也不知道給婕妤上茶。”我內心長舒一口氣,這第一關總算是過了,沒被三言兩語打發出來已經十分慶幸。
“過來讓哀家看看皇孫。”
乳母將欽兒抱過去,太后接過孩子哄了幾下,說道:“這孩子生得玉雪可愛,五年了,哀家又抱上皇孫了。”看完后將孩子交給乳母,說道,“這孩子性格倒好,不哭也不鬧,孩子起名字了沒有?”
皇帝第二日就取了名字,竟然不告知太后,這母子關系也太僵硬了。我笑道:“陛下之前想取名‘蕭欽’,不過一直沒有確切地說到底是什么,妾身如今就先叫‘欽兒’。”
太后贊道:“欽明文思,是個好名字。”
碧珍在一旁說道:“太后娘娘高興得太早了,淑妃娘娘也即將臨盆,到時候您左手一個右手一個,眼花繚亂,看都看不過來呢。”
太后和氣一笑:“子嗣綿延,是皇室之福,也是天下百姓之福,若是連皇家都人丁稀薄,尋常百姓更養不起兒女,社會就容易動蕩。”我雖然溫聲附和,但對于百姓而言,多個皇室之子,就意味著多供養一個閑人,哪算什么福氣……
太后平日里看似只呆在興慶宮,實則手中握有很大權力。太后的幼弟魏嘯就在工部下屬的屯田司做郎中,看起來品級不高,但掌天下屯田及在京文武官員之職田、諸司官署公田的配給。而且魏嘯此人最喜沽名釣譽,常常在家中大宴賓客,又有太后的這一層關系,府邸前的馬車可謂是絡繹不絕。此外太后的侄子魏燊任金吾衛大將軍,掌宮中及京城日夜巡查警戒。更別說京中其他一些有實權的小衙門也遍布魏家人。
這些都是姜淑妃從前跟我說的,難怪先帝后期與太后兩情不慕,如今皇帝也十分疏遠她,除了太后偏疼寧王以外,魏家人實在不知收斂。
太后又問些皇帝近來的事情,諸如身體如何,是否常去后宮云云,末了還說:“皇帝打小心思就多,不愛與人親近,如今又流連政務,越發沒時間來看我這老太婆咯。”
“哪能呢,雖然有輪寢的祖制,陛下也并非循例常召妃子侍寢,大多時候不過是陪各位姐妹們說說話打發無聊罷了。陛下常對妾身們說自己前朝繁忙,要宮嬪們多來給您請安,替他盡孝道。”
太后對我這話將信將疑,反正她也不會去驗證皇帝說過什么,說幾句話緩和一番他們母子的關系本就是我的“使命”所在。
太后又囑咐了一些照顧孩子的事宜,有宮女來稟報說寧王來請安,太后立刻笑容滿面,要寧王進來。我身為皇帝妃嬪,在這等私密場合見王爺有點不妥,起身道:“有寧王殿下陪太后娘娘說話,妾身就先回去了。”
不料太后攔住說:“且等一等,讓襄兒見見他的侄子。”不等通傳,蕭襄便已經大步流星邁入殿內。看來他經常來此,也不大守興慶宮的規矩。
“母后,襄兒來給您請安了。”一聲明朗的聲音傳入,未見其人,已聞其聲。
蕭襄身穿藤紫色加厚斗篷,上面用銀線繡著幾只四爪飛龍,走起路來熠熠生輝。手里還拿著一個卷軸,進來后先看到軟榻上的太后,又看到我,說道:“母后今兒有客人,早知道兒臣早點過來了,美畫就該和美人一起賞。”
太后嗔怪道:“不許無禮,這是你皇兄的陸婕妤。”
我朝他福了福,他亦還禮,而后負手站立,說道:“皇兄身邊的美人那么多,兒臣不認識也是正常,兒臣說的‘美人’是您呀。”
蕭襄一席話把闔宮人逗得哈哈大笑,碧珍說道:“寧王殿下說得不錯,太后您也是十足的美人呢。”這個寧王真會說話,我加上璟芝也不及。
他自然地坐在軟榻的另一側,說道:“兒臣今日是給母后送畫來了,這是兒臣畫了一個月的歲朝佳兆圖,獻給母后。”
碧珍忙上前接過,太后笑道:“這還沒過年呢就送來了,去那看看你的皇侄。”
蕭襄一躍從榻上下來,走到乳母身邊,剝開襁褓看了一會兒,又看看我,說道:“長得和陸婕妤真像,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
太后笑道:“你就嘴貧吧,孩子那么小,能看出來模樣像誰?”
蕭襄問道:“兒臣能抱抱皇侄嗎?”
太后不許,說道:“你又沒抱過小孩兒,別把大皇子嚇著了,這可是你皇兄的命根子。你如今也快要十五了,給趕明兒給你娶個王妃,回家抱自己的孩子去。”
蕭襄有點小孩子心性,見他在欽兒身旁來回轉悠,我說道:“讓寧王殿下抱抱吧,有乳母在身邊,不會有事的。”
他的眼睛忽地亮晶晶地說道:“婕妤都說可以了,母后您就別護著了。”
乳母將孩子遞給他,然后教他如何抱孩子,蕭襄抱著欽兒原地走兩步,許是欽兒不適應蕭襄身上的味道,“哇”地大哭起來。蕭襄被嚇著了,連忙想將孩子還給乳母,在這混亂的瞬間,一聲“陛下駕到”傳入殿內,闔宮人都停下手中的伙計,給皇帝請安。
欽兒大哭不止,又見著蕭襄抱著孩子,有些不悅道:“乳母怎么回事,沒聽見孩子在哭嗎?”
我連忙上前,把孩子抱在懷里說道:“都是妾身不好,忘了孩子喂奶的時間,這就帶下去,以免擾了太后清修。”
太后在一邊巋然不動,說道:“棠兒不必大驚小怪,小孩子正是哭鬧的時候,陸婕妤正要帶著孩子回去,你就來了。”
沉默籠罩著興慶宮,我見誰都不說話,說道:“正是,那妾身就告退了。”
皇帝擺擺手讓我退下,我如蒙大赦,抱著孩子出了興慶宮,長嘆一口氣,此時此刻,宮內還不知是何等風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