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上垂下的冰柱開始融化,一滴一滴的水聲聽得分明,整個絳竹軒安靜的沒有一絲雜音,我們各自在思考皇帝的心思。除了震驚,還有后怕,他不想要德妃在這個節骨眼生孩子,應該是不想被德妃裹挾,但是沒想到他會如此狠毒,直接不讓他的孩子降世。
淑妃率先打破沉默道:“德妃如果誕下皇長子,太后和朝堂上德妃一族定會推動擁護德妃為后,陛下大概不想德妃一家獨攬大權,索性連孩子也不讓她有。”
怪不得最后德妃流產的事情不讓查,原來是怕皇帝自己的陰謀泄露。我不禁打了個寒顫,他這么在意我腹中胎兒,總不會是在意我的緣故,難道他想將生育皇長子的這份“殊榮”給我,讓我去和其他妃嬪互相爭斗不成?
一時間拿不定主意,面若寒霜,苦澀地說不出話。淑妃道:“你不必擔心,大家都覺得你不會爭后位,你的孩子也不會爭太子,對你的敵意沒有那么大。我現在倒是擔心我自己,陛下不喜德妃,焉能喜歡我?何況最近姜家在朝堂上出了不少風頭,萬一哪件事不合陛下心意,就是滅頂之災。”
伴君如伴虎,我總算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了,陪伴在皇帝身邊,需要不停猜測他的心思,與他的各種力量博弈,難怪人人自危,心力交瘁。
“陛下的心思實在難以捉摸,一邊想要個孩子穩定大局,另一邊還不能讓大臣都認可這個孩子。您先瞞著陛下,三四個月后再跟他稟告,到時候胎象穩固,即便有人想對您不利也難以得逞。”
淑妃認同我的建議,說道:“當下也只有先這樣了,此外我們還要再調查一番德妃的事情,那個背后給她下益母草的人究竟是與陛下不謀而合要打掉這一胎,還是她本就聽命于陛下?敵人在暗對我們很不利。”
我攥緊她的手說道:“娘娘切忌憂思傷神,現在重要的是保我們腹中皇嗣,若是您覺得紫玉殿吵鬧,可以來多陪陪妾身,以前覺得拾翠殿偏僻,現在才知道僻靜有僻靜的好處。”
“嗯,之前選秀結束以后,紫玉殿又入住了蘇美人和李御女,我雖然比她們有資歷,也懶得理她們雞毛蒜皮的小事。誰知過幾天,蘇美人勾搭上了賢妃,李御女跟陳婕妤親厚,她倆簡直成了安插在我宮中的眼線,我在紫玉殿處處格外謹慎,也只有來你這里能放松些。”
我笑呵呵的,仿佛剛才的疑云已消散,說道:“有您的威儀震懾,她們成不了氣候。”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那位蘇美人才是大有來頭。她與陛下的原配夫人蘇夫人同宗,是昭武將軍的女兒,難怪與賢妃親近,八成是奔著迎玉公主去的。”
她又補充道:“迎玉公主如今也才五歲,誰親近她她便認誰,蘇家看來也不甘心,歿了一個蘇夫人,又送來一個蘇品夏,她跟蘇夫人的輪廓長得有幾分像,脾性更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得寵是早晚的事情。”
在和淑妃談論的過程中,我不免生出幾分悲涼之心。皇帝待后宮諸人如此口蜜腹劍,縱然平日里看起來文質彬彬,內里卻十分狠辣,真怕他一個不高興用我不知道的手段直接“掐死”我。
原本前些日子里和皇帝相處還算融洽,惴惴之心稍減,如今想來處處都后怕,那些自以為的小聰明不過是他不計較而已。
有一日他問我可否知道他的名字,我自然知曉,天子之名如雷貫耳,可除了太后誰敢直呼其名?我目光灑向他,笑道:“陛下的名諱妾身怎會不知?”
“那你說說,朕名字的寓意?”
我俏皮道:“陛下名棠,詩云‘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先帝對您寄予厚望,希望您和召伯一般布仁政于四海,治理天下,百姓和睦。”
他不屑地說道:“你以后還是少讀點書吧,只會說些花言巧語哄朕。”
“那陛下您還那么受用,難不成跟朝臣們還沒吵夠?妾身也來嗆您幾句。”
回憶起與皇帝相處的種種,為數不多的甜蜜也成了毒藥,侵入我的五臟六腑,不知何時便會毒發。
淑妃瞞了兩個月瞞不下去了,她妊娠反應很大,總是頭暈想吐,為了保胎不得不經常傳召太醫,皇帝怎么可能不知道。
隨即我的禁足也被解除了,本來禁足就是方便保胎,淑妃亦可以照看我。如今淑妃自顧不暇,后宮的眼睛都盯著她,我是個什么樣子也無足輕重。
解除禁足后第二日,皇帝就來拾翠殿看我,從前見駕,總歸是有一點期盼的,現在想到他,只覺得陰鷙,他從前對德妃何嘗不是體貼,甚至在德妃小產臥床時還殷切關心,可后來還不是讓德妃失了孩子。即便日后德妃知道自己其實是因為食山楂過多失了孩子,那也只能怪自己沒有分寸,不能去指摘那句“酸兒辣女”。
我思慮重重,皇帝走到我面前都忘了接駕,反應過來后皇帝已經坐在軟榻上,趕忙起身,皇帝按住我說道:“四個多月未見,已經不認識朕了?”
我擠出一絲微笑道:“妾身近來反應遲鈍,謝陛下饒恕。”
他的目光看向我,審視了一圈后,欣慰地說道:“看來你這一胎比淑妃康健,她動不動就不舒服,當真是鬧騰。”
“如今雖鬧騰,以后必定是個身強力壯的……孩子。”順嘴想說皇子,到嘴邊后又換了詞,生怕觸及他某些敏感的思緒。
他一直攥著我的手,我覺得有點別扭,借著倒茶的由頭與他多保持幾分距離。他眼底閃現出不悅被我捕捉到,可我還是有點抗拒與他接觸。我終究不能當做什么都沒發生,他如今對我和顏悅色,背后又會怎么“算計”我呢?
“淑妃娘娘懷孕辛苦,陛下該去多陪陪娘娘,妾身這里不礙事的,娘娘平安誕下皇嗣,是我們大虞的福氣。”
他溫然一笑:“你的孩子也是大虞的皇嗣,朕多陪陪你是應該的。”
“妾身多謝陛下照拂。”
我們又在一起說了會兒家常,他大概是察覺到我興致不高,略微坐坐就走了。
陛下走了后知夏著急地說道:“寶林您怎么能給陛下甩臉子呢?雖說您懷有身孕,陛下不責怪您,可是陛下一旦發作,于您而言都不可承受啊。”
我懶得聽她的勸解,道理我明白,可接觸他一剎那的恐懼終究占據上風,我怎么能因為他施舍的幾分感情而忘了他是君王的事呢?
他那日離開拾翠殿后就再未踏足,整個院落只有鳳尾竹颯颯作響,空留一片寂寞。我常常躺在搖椅上發呆,透過碧綠的竹子眺望天空,這樣湛藍的天像一方湖水一樣,一如此刻我的心境,表面風平浪靜,內里蘊含了太多心事。
解除禁足后不久我又被封了正五品才人,一時間往來恭賀者頗多,尤其是和我品級差不多的妃子,她們大概都很好奇,什么樣的人能攀上淑妃,甚至還有點得寵。我雖然覺得煩惱,卻也不想擺架子,落得個不識好歹的名聲。有人來都是笑臉相迎,熱情寒暄。
淑妃聽說后責怪我不謹慎,又讓她的親信何太醫來我宮里檢查一應事物,為我診了脈確定一切無礙才離去。
不過淑妃也確實多慮了,后宮中誰不是人精,見我雖封了才人有了身孕,皇帝并不來看我,她們也就揣摩出皇帝的心思,知道我不受寵后大多人就再未踏足。
只有一個叫陶璟芝的采女,她住在教坊后面的蓬萊殿,離拾翠殿較近,來過一次后就常來陪我說話。她出身不高,是商人之女,她自己說能進皇宮靠的是一路打點。陶璟芝美麗又風趣,美貌絕對是后宮的佼佼者,整個人修長高挑,又穿的素靜,說是九天仙女下凡都不為過。
我隱隱發覺她為何喜歡找我談話了,后宮中的嬪妃多是京城中有家世的女子,璟芝和融入不到其中,她又是個愛說笑的,聽說還有我這號人物后就積極“投奔”了來。
皇帝常說我口舌功夫了得,其實璟芝的口才是我見過最好的,什么話到了她嘴里就像是浸染芳香似的,聞者沉醉。我們聊天總是意猶未盡,她口若懸河,講述隨她父親一同經商的有趣經歷,我從未出過宮,十分向往她所描繪的繁華世界。
璟芝有一雙巧手,善于用絲線編織各種圖案,秀在衣服上十分精致秀美,我倆常常坐在一起討論針織。在掖庭時,我只會洗衣服,若說洗衣服有道,我一定是入化者。雖然自己的衣服破損也會自己動手縫補,遠不及璟芝這樣的手藝富有藝術感。
周太醫叮囑我不能總是坐著,要多走動,這樣生產時才會順暢。我便開始四處游蕩,從太液池到御花園,再到淑妃,璟芝的住處……唯有一個地方我從不敢去——紫宸殿。
從淑妃的紫玉殿出來后,看著陳婕妤和李御女從紫宸殿方向走來,心知她們是給皇帝送吃食的,她們邊走邊笑,一抬眸看見了挺著肚子的我。
我給陳婕妤行了禮,打算離去,李御女剛要躬身,就被陳婕妤拉住,還不忘嘲諷道:“她什么身份,你不必向她行禮。”
我沒心思跟她爭吵,隱忍不發,獨自離去。有時候我開始思慮,皇帝對我究竟有沒有真心,想來想去又覺得自己可笑,看吧,我已經成了后宮中的怨婦了。從一開始有目的地討好皇帝,為淑妃助力,到現在希望他有一點真心,人總是想要的更多,有了名位便開始求真情。
我寬慰自己一番后便回拾翠殿,徒自傷感只會讓我更加沮喪,如今五月份,已有入夏的感覺,攜知夏和惜紋重新登上清輝閣。在閣樓中遠眺太液池,遠遠地看著有人在太液池的涼亭里納涼。看著旁邊宮人的儀仗,應是德妃,淑妃在紫玉殿,賢妃這個時候還在南書房,只有德妃能使用這樣的儀仗。對于她,我是有幾分憐憫的,雖然她視我如仇讎,我卻沒有立場也嫉恨她。
過了一會兒烏泱泱一群人涌進太液池,那是皇帝才有的陣勢,我伸手比劃比劃,他們的個頭和我的手掌差不多大,我雙手平攤開,他們好像在我手中進行一場盛大的表演,談笑風生間,二人逐漸親昵,耳鬢廝磨……我不敢再看下去。
這還不夠我清醒嗎?不是嫉妒德妃,而是皇帝著實可怕。我之前糾結于皇帝有幾分真心的顧慮也沒有了,活著就好,不要心存幻想。數日來縈繞心頭的郁悶褪去,我和他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盡管表面有了關系,也無法逾越心里的鴻溝,放棄才是最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