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結束后,我帶著沉重的心情回到拾翠殿。一方面,我不知道太后是不是因為陳婕妤的一句話想到了故人,另一方面,鳴鶴一直是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樣,讓我感到不安。
幾日后,我安撫好欽兒攜惜紋來到紫玉殿探望淑妃。按理來說,她剛出月子,對身體的保養一刻也不能松懈。可是我踏入殿門,卻看見她坐在風口處發呆,二月的春風依然刺骨,她就那樣直直地望著天,許久沒有動作。
雖然不知道她為何如此,鼻子先是一酸,而后緩步走到她面前,以免她受到驚嚇。還未來得及開口請安,她反應過來我來了,蒼白的面容擠出一絲微笑道:“如心,你來了。隨我進殿吧,外面有風。”
我看了一眼海棠,亦無奈搖搖頭,表示不明就里。進屋坐定后,我開口道:“鳴鶴,你看起來很是憔悴,可是身體有恙?”
她輕輕搖了搖頭,并抬眼示意海棠帶著婢女退下。待到室內只剩下我與她時,她的眼神突然變得堅決,并握住我的手說道:“如心,我想當皇后。”
雖然我早已經知曉她的野心,可她這么直白說出來,我還是被嚇了一跳,連忙示意她噤聲。我道:“妾身唯您馬首是瞻,愿意為您效勞。只是隔墻有耳,娘娘切記謹言慎行。”
此時她的雙眸中只剩下凌厲,“你不問我為何如此?”
我只能隱約窺探到一點,說道:“娘娘是為了家族榮耀,不得不如此。”
不料她矢口否認:“這是最不重要的原因。從前爭寵也許是被家族裹挾的無奈之舉,今后我只為自己!”
我猜測也許是鳴鶴有了孩子后,慈母之心增多。就在我左思右想之際,她說道:“我未出閣時候的事,胡大娘都跟你說了吧?”
“胡大娘只是閑聊時提過一嘴,并未泄露娘娘私隱。”
“是我授意她告訴你的。既是為了讓你安心,明白我沒有妒忌之情,也是我對自己的警醒,不可陷落感情的沼澤。”
我有些懵懂,不知道這與她突然迸發出爭奪后位的心思有什么關系,鳴鶴這才將原因娓娓道來。
鳴鶴從前在姜府時相愛的故人,賈珩,如今也依靠姜家和賈家的勢力做了個官,娶的是個小戶千金,也算門當戶對。
太后圣壽,賈珩雖然品級低,也到了需要覲見的位置,他的座位于麟德殿外第二行,姜鳴鶴一眼便認出了他。只是眼前人已非故時人,許是生活過于滋潤,賈珩的身型與從前差別很多,從翩翩公子變為了如今肥頭大耳的體態。
原來在姜鳴鶴為他日夜焦心的日子里,他的生活竟然有滋有味,數年間的信仰一瞬間崩塌……更為寒心的是,宴會散去后,賈珩與鳴鶴于宮中甬道短暫相逢,賈珩視若無物,刻意避開了鳴鶴,連問好都沒有。
鳴鶴內心只有苦澀,這么多年一直堅定的感情,原來竟是鏡花水月,自我感動罷了。
鳴鶴萬念俱灰,震驚和悲痛之下決定另辟蹊徑,搶奪后位,成全他父親一直以來的夢想,也想讓賈珩看看,姜立明和姜鳴鶴都是他高攀不起的人。
對此,我只有心疼,她將所有的愛意都寄托在賈珩身上,最后只換來了愛人的視而不見。不,他們早就不能算愛人了吧。
自從鳴鶴向我表明心跡后,她便出奇一般的安靜,甚至連協理后宮都權力也交付給德妃,由她全權執掌。按理說她應當為自己謀取更多才是,怎么反而做出退步?
德妃自從那次小產后便有些沉默寡言,對我更是恨之入骨,淑妃放手后,她時常對拾翠殿的份例做手腳。要么克扣些銀錢等平日里必需品,要么是最晚配送拾翠殿的飯菜,總之就沒有哪一天是順心的。
我是有苦說不出,一是到了春天欽兒的身體總是有恙,我常常忙前忙后照顧欽兒,根本沒有心思和德妃爭取什么。二是今年一開年朝政上的事情多的不得了,先是南方遲遲不降春雨,導致春耕難以進行,而后北方的戎狄總是南下騷擾邊境百姓。皇帝除了來后宮看望幾個小孩子,索性連妃子也不見,我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不懂事給皇帝添麻煩,他一定會厭煩我。到頭來,有事情還是得自己扛才是。
外人看我風光無限,內中冷暖只有自己知曉罷了。在皇帝身邊時間越久,我便愈發不敢掉以輕心。皇帝逐漸想要打擊朝堂上先帝留下的一些舊勢力,暴戾的性情開始凸顯,別人察覺不出,我卻是最為敏感的,他最近有些喜怒無常,稍有不順心之事便大發雷霆,只是這股邪火目前還未殃及到我身上而已。
后宮也更加劍拔弩張,德妃和賢妃爭斗得愈加激烈,二人各為陣營,今天我找你的茬,明天你對我動些手腳,攪擾得后宮雞犬不寧。國事家事都是一團糟,皇帝能舒心才怪。
我如往常一般帶著欽兒去看望太后,不曾想在興慶宮外看到皇帝的一行儀仗,看來皇帝也來向太后請安。一進門就見到母子二人一左一右在榻上坐著說話,面色還算平和,看來沒有什么不愉快。
見我和欽兒來了,太后更是露出笑臉,要抱抱欽兒。我行完禮后坐在榻下的繡墩上,審慎打量皇帝。已經許久未見,他的胡子又蓄長了一些,他也抬眼看了看我,目光稍作停留,眼神中似有不悅,便也去逗弄欽兒。
他這一瞥讓我又緊張起來,難道我近來哪里做得不好?不對啊,我雖被德妃背地里刁難,并未敢有何跋扈囂張之舉,都是默默承受。然后就是和淑妃和璟芝一起謀劃,璟芝因為我的緣故也加入了淑妃一派,但僅僅只是謀劃,并未行動。難道他厭惡我們這種結交黨派之風?我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們和欽兒玩鬧一小會后就交給奶娘,皇帝似乎是接著方才他們談論的話題說道:“母后,依您看現在如何是好?”
太后重重嘆了口氣說道:“若是筱筱在,哪里會有今天這些烏煙瘴氣的事情。”筱筱是皇帝原配夫人蘇筱的昵稱,看來他們在討論立皇后的大事。我在一旁坐著自是插不上話,平靜地聽著。
皇帝看了我一眼,還未來得及思慮他的用意,太后又說道:“如今的這些后妃中,堪做皇后的沒有幾人,皇帝是天乾,皇后為地坤,只有乾坤相合才利于社稷。如今沒有嫡子,立嗣之事不著急,但是皇后之位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哀家雖然喜歡德妃,但深知她心思單純,統轄不了六宮。賢妃與之相反,外表乖順,內在張狂,也不宜為后。淑妃雖然誕育皇嗣有功,畢竟出身一般,非京中望族上不得臺面。”
皇帝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又看了我一眼,我只好側身過去摸摸欽兒的襁褓,假裝沒有看到。
“筱筱的妹妹蘇美人看起來合適,但是哀家看過彤史,你不喜歡她,資歷又淺,勉強立她為后徒惹爭議不說,還會讓蘇氏覺得我們大虞非他家女人不可,有損皇室顏面。”
這也不行,那也不合,其實這些理由都是硬找出來的,果然太后話鋒一轉,“如此只有找個如筱筱一般出身高貴,品性不俗,又與你合得來的女子再嫁于你,直接立為皇后合適,你說呢?”
皇帝垂眸沉思,而后無奈道:“有這樣的人自然好,只是一時間哪里尋覓呢?如今后宮已經要不可開交,再不找個主事的,怕是天下大亂了!”
太后神采奕奕道:“咱們魏家有個族女,名喚魏清泠,不知你還記得她嗎?”
皇帝的煩憂瞬間化作戒備,說到:“知道有這么個人,只是她都多大了,還未出閣嗎?”
“清泠這孩子也是可惜,當初她病弱,身子骨一直不好,十幾歲時你堂舅不舍得她,后來好容易養好了,偏你舅媽沒了,只得在家守孝三年,一來二去成了老姑娘。不過咱們魏家的門楣在那,倒是也不愁嫁,只是沒有合適的,如今尚未出閣,都二十啦。那孩子模樣可人,性情和順,你見了必定喜歡。”
皇帝面色如常,回道:“倒是可以考慮。只是冊立皇后事關重大,兒子需要好好斟酌,切不可因小失大,萬一立了不合適的,將來處處都是隱憂。”
太后一聽皇帝似是松了口,大喜過望,笑道:“這是自然,改明兒哀家宣她進宮,你們相處相處,便知道她是何等佳人了。”
大概是我與皇后之位隔著山海,怎么算也輪不到我,故而在我面前講立后立嗣這些話題毫不避諱。他們母子又說了些近來后宮的瑣事,無非是哪個妃子間鬧矛盾,解決問題也很簡單,一個巴掌拍不響,各自訓斥了事。
太后又問我最近欽兒的情況,我一一奉告。太后道:“最近淑妃深居簡出,你可知道什么緣故?”
自然是以退為進,潛心修養,可是這話我卻不能說,于是道:“二皇子與二公主身子骨弱,離不開母親,淑妃娘娘勞心勞力,十分疲憊。”
提起孩子,皇帝眼中多了幾分溫情,說道:“淑妃的孩子還未取名,就由太后賜名吧?”
太后笑吟吟道:“哀家早就有個好名字。”說罷喚宮女拿來紙筆,緩緩寫下“蕭崇”“尚貞”幾個字。皇帝旁觀,道了聲好。而后三人道些家長里短,太后問了問時辰,便讓皇帝和我退下。
出了興慶宮,皇帝讓高進才一干人回紫宸殿,奶娘帶著欽兒回拾翠殿,與我一同步行至御花園。皇帝神秘兮兮道:“你可知太后為何催咱們走嗎?”
我一時沉思,不就是已經達到向皇帝舉薦魏清泠的目的后,無事可做了嗎?他見我不語,也不惱,說道:“這幾日圓慧每到申時便入宮為太后講佛法,知道了嗎?”
我無比驚詫,皇帝可真是了解太后,稍一出手,便讓太后多了一處軟肋。不過這不是我現下該思慮的事情,立后之事被太后和皇帝拿到明面上說,又向皇帝推薦魏家女,這對淑妃大為不利。
我試探性開口:“陛下還有心思管太后娘娘的私事?您自己的后宮都火燒眉毛了。”
只見他不屑抬眼,說道:“女人之間爭風吃醋而已,朕懶得理會。朕方才已經想出了個法子——讓所有嬪妃去昭德寺為國誦經祈福,回到各自宮中后抄佛經領悟佛法,所寫佛經每日送至紫宸殿供朕評選,如此倒是能安生幾個月。”
這也太損了,我說道:“又不是人人都愛念佛,妾身先前為太后繡《金剛經》,又是誦讀又是感悟,實在辛苦。妾身本沒讀過什么書,這樣一來,又要看那些晦澀的佛法了。”
“朕見你先前給太后的壽禮,還以為你很喜歡念經呢。”
我咯咯一笑道:“那是妾身投其所好而已。妾身愚見,佛家講究個人修行,無欲無求,真正無所求何必念經?都是欲壑難平之人內心的自我排解罷了。”
“你的理由多,反正你也不愛生事,免了你的功課,好好照顧咱們的欽兒。”
有那么一瞬間,我竟然覺得他喜歡我,就像普通男人喜歡一個普通女人一樣,沒有等級沒有利益的喜歡。但是我很快便否決了自己這種荒謬的想法,期待皇帝的感情,這無異于與虎謀皮!
我把話題轉到中宮上來:“恭喜陛下再得佳人。”
他面色倏然一沉,冷聲道:“哼!朕就知道太后有求于朕。他們魏家出了一個太后不夠,還要再給朕娶個魏氏女子,魏家人無孔不入,究竟做到什么地步才罷休!”
我忙安撫他:“陛下息怒,您既然不想娶魏氏女,還是得盡快確立中宮之位,免得別人惦記。”
他愈發不忿:“你沒看剛才太后的神情,她是鐵了心要送那個什么魏清泠進宮,二十歲都還未出嫁,看來等這一步許久了,皇后朕是不會讓她當的,但少不得要納進后宮,多一個魏家人的眼線。”
二十歲……再過兩年,我也二十了,難道二十歲就必須要失去自己的價值,只能被別人挑選嗎?皇帝本就對我忽冷忽熱,有了孩子又能怎樣,他將來會有嫡母,那才是他名義上的母親,而我……一個從掖庭爬出來的卑賤女人,只怕會成為他的拖累吧。
“如心?如心?如心!”
回過神才發現皇帝在喚我的名字,我驚慌著怕惹怒他,忙賠罪:“妾身該死,竟然走神了。”
他撇撇嘴道:“朕問你父親是誰?你姓陸,或許和平郡陸家有關系呢。”
我的身世,連他也查不到嗎?只好回答道:“妾身不知。妾身母親在宮外有孕,后在掖庭生下妾身,故而隨母親姓陸。連妾身的名字都是后來淑妃娘娘給妾身取的。”
春日里的垂柳最是搖曳生姿,宛如一位嫻靜的長發少女,窈窕嫵媚。我看著那棵湖邊的柳樹,不禁思緒萬千,這御花園中的花兒草兒,再怎么爭奇斗艷,一到冬天還是要凋零,命運使然,身不由己。
明媚鮮妍能及時,一朝春盡紅顏老。
過了會高進才找到皇帝,說中書令又要事進言,他臨走前伏在我耳邊說了句:“今晚去你宮里。”便匆匆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