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兩個穩婆一人抱著一個孩子,我穿過重重人群,走到床榻邊看淑妃的情況。海棠正在為她擦汗,她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我絕望地哭道:“娘娘,妾身來遲了!”
正當我哭得不知所以時,淑妃緩緩睜開眼睛,堅定地握上我的手道:“如心,不要哭,我沒事。”我止住抽泣,不敢相信她是死里逃生的幸運兒!止住抽泣道:“娘娘您沒事,真是太好了。”
她的手上多了幾分力氣道:“外面的話,我都聽到了,多謝你,為我爭取性命?!?
我又喜極而泣道:“那是妾身該為娘娘做的事,娘娘讓妾身重生,妾身要還娘娘一條命?!?
她在枕頭上搖了搖頭說道:“不要喚我‘娘娘’,我有名字,我叫‘姜鳴鶴’,自從嫁入皇家,我的名字都快被湮滅了,成日里夫人娘娘的叫著,當真冰冷?!?
“好。您少說點話,剛生完孩子身上天崩地裂地疼。”
說話間皇帝也過來了,嘴角揚起一抹微笑說道:“淑妃,你當真能給朕驚喜?!?
鳴鶴聽見外面我與皇帝的對話,只會更加對皇帝心灰意冷,皇帝一來她便開始沉默,我忙打圓場說道:“淑妃還沒看過公主和皇子,海棠快抱來給娘娘看看?!?
海棠和茉莉二人一人抱著一個襁褓,蹲下讓床上的鳴鶴看孩子,她看了又看,說道:“抱下去讓乳母照顧吧,我實在沒有力氣?!?
紫玉殿又陪了會兒鳴鶴,她太勞累需要休息,我便帶著知夏回拾翠殿了。
當天這個消息就傳遍了皇宮,眾人有的驚訝,有的羨慕,次日免不了一番往來恭賀,我就不去湊那個熱鬧了,免得見著德妃,陳婕妤等人。
說來也是造化弄人,服侍皇帝前我雖然知道自己會在一段時間內被推上風口浪尖,做好了一定的準備,可沒想到我竟然會兩年內一下子得罪兩位嬪妃,這對我實在不利。德妃便罷了,誤會興許會有解除的一天,陳婕妤則是與我根本對立,解不開的死結。
鳴鶴誕下龍鳳胎后,皇帝來看望我和欽兒的時日就少了,兼顧不上也是正常。我便靜下心來為太后繡佛經,焚香后凈手,誦讀一遍需要抄寫的部分,然后一針一線在絹布上用功。不得不說,誦經真的可以使人心平氣和,沉浸在精妙的佛法之中,我覺得自己的怨氣減少許多。
今年過年十分熱鬧喜慶,宮中又添了三個孩子,麟德殿內各宮妃嬪坐在一起的話題也變多了。朝庭中的事似乎也很順利,皇帝心情舒暢,難得不對太后板著臉,甚至還夸贊了寧王一番,說道:“四弟今年長高不少,人也愈發俊逸,待到來日肯定是京城里不少世家小姐的春閨夢里人?!?
寧王不好意思道:“皇兄真會跟臣弟說笑。”
太后笑道:“皇帝說的話不錯,前些日子柱國將軍的夫人帶著他家的侄女祝溪白進宮看望哀家,哀家覺得這女孩不錯,如花似玉,溫文爾雅,就等著祝家小女及笄,皇帝成全他們一段好事呢?!?
然后就是一片寂靜,太后如是說,等于向所有人宣告了蕭襄和祝溪白的婚約,不容置疑。太后還真是會選人,柱國將軍已不在朝為官,可是他的兒子祝雍如今還在軍中,如此恰到好處的距離,能讓蕭襄進退有度。
皇帝看舞姬似是入了迷,眼神追隨者舞蹈,面無表情,我在下面坐著著實為他捏把汗,這是要當眾給太后難堪嗎?我拿起酒杯,侍者將溫好的酒添上,我要一飲而盡時,手沒拿穩,灑了一桌子。
“哐當”的響聲穿過音樂讓整個大殿多了一絲雜音,打破這尷尬氛圍,太后看向我說道:“陸婕妤是怎么了?”
我起身答到:“妾身失儀,打翻了酒杯,請太后和陛下恕罪?!?
皇帝說道:“回去換件衣服再入席,侍者收拾一下陸婕妤的桌案。”
抬頭就看見陳婕妤鄙夷的神情,我也回瞪她一眼,領命退下。其實我的衣服根本無礙,但是覺得殿內壓抑,出來透透氣也不錯。
回拾翠殿換了件外衫,想起去年此時,皇帝與我一同回絳竹軒的情形,那時他還感嘆我屋里冷,今年因為欽兒,殿中無論有沒有人,都是溫暖如春。
這一年,從失寵到生子再到和皇帝同一戰線,回憶起三年前在掖庭時的暗無天日,似乎我并沒有變得快樂,身上的衣著雖然華麗,內心的煎熬卻比以往更甚。
這屋里真熱,往手爐內加了幾塊碳,便要離開。寒風凜冽,我卻不覺得刺骨,甚至希望這條路再長一點,不去面對太后與皇帝破碎的關系。
宴會散席后,看著眾人撤退的紛亂場面,我的內心格外平靜。這才對,混亂就該是常態,彬彬有禮,虛與委蛇,互相較勁都是手段。
晚間我哄著欽兒睡下后回到內寢,看著燃燒正旺的蠟燭,拿來剪子將燭芯剪短,微弱的光亮才能持久,火苗太大,這根蠟燭很快就會被燒完。
今日是除夕,所有人要守歲,經過白日的一遍折騰,我已經有氣無力,十分困倦,強撐著等正月初一的到來。突然惜紋從外面進來,拍醒我說道:“娘娘,陛下來了,您快接駕。”
我揉著惺忪的眼睛,須臾皇帝就大步流星地進來了。我勉強振作起來精神給他請安,而后道:“陛下這個時間怎么沒在紫宸殿守歲呢?”
他語氣中滿是落寞道:“在哪守歲都是孤家寡人一個,朕想起來許久沒來看你,便不請自來了。”
“陛下政務繁忙,妾身明白?!?
“這些天你斡旋在朕與太后之間,想必十分辛苦。”
提及此,我已經完全清醒,內心的算盤開始撥動,說道:“只要能幫助陛下排憂解難,妾身愿意做您的馬前卒。”
他不動聲色地笑笑,說道:“可惜再怎么努力,朕還是比不過四弟在太后心中的地位?!?
我雖然明白,此時卻不得不裝糊涂,說道:“陛下何出此言?”
他哂笑道:“太后給寧王找了那么好的靠山,還讓朕等祝溪白及笄后賜婚,你知道祝溪白才多大嗎?她才十二,本來明年就能讓寧王出宮開府,這一耽擱,又要等三年!”
我連忙給皇帝倒了杯茶,想讓他消消氣,勸他道:“陛下怎么只往壞處想?祝溪白雖然是柱國將軍的侄女,祝雍的堂妹,可是畢竟隔著一層血脈,陛下懷柔之,分化之,讓他們不一條心不就得了。再說,太后是說讓祝溪白成年后嫁與寧王,您可以先為寧王翻修王府啊,等寧王十五后當做賞賜給他,有了府邸,他便沒有理由正大光明地再賴在宮里了,您也少礙眼?!?
他解釋道:“其實朕對寧王,沒有那么大的仇視,可他的存在總是讓朕不安,覺得他會奪走朕的一切,朕仿佛是個患得患失的小人一般,這滋味當真難受!”
帝王的疑心病罷了,合情合理,畢竟皇家這種倚仗外戚奪權的事情太多,不得不防。我說道:“陛下屬實過慮,就算您不信任太后,難道也不信任天下黎民嗎?若是有人作亂,是非曲直人心自有評判,您是先帝親自立下的太子,誰敢染指這江山分毫,就是對大虞禮法的挑釁。這樣的人,士族又怎會讓他上位,甘愿為他驅使呢?”
聽了我的話,他似是如釋重負道:“朕正義凜然,何必怕他們。”喝完杯中的茶后,他說想看看欽兒,這個時候欽兒怕是已經入夢鄉,打擾他休息他又要哭鬧,于是我便勸他明日再看欽兒。
他在殿內來回踱步,瞥見擺架頂端一個精致的盒子問:“這個東西朕怎么沒見過,是你新置辦的寶貝?”
我抬眼望去,那是我為太后準備的誕辰賀禮,告訴他后他一定要打開看看。我說道:“妾身從前苦寒,沒什么積蓄,只得想這么個辦法,陛下提前為妾身把把關妾身求之不得。只是陛下若是覺得這壽禮寒酸,可否贈妾身點好東西討太后歡心?”
文繪將盒子取下來呈現到皇帝面前,皇帝打開后仔細端詳,而后驚訝道:“這是……《金剛經》!還是篆體字,你會寫篆書?”
我撇撇嘴道:“妾身不會,有人會不就行了嗎,妾身是兩本放在一起,對照著看的。”
他有些癡迷道:“這篆書寫得有一種力量,仿佛傳來千年前的呼喚?!?
有那么夸張嗎?一個無名氏而已,我還在走神,皇帝問道:“這佛經是誰開的光?”
我如夢初醒,竟然忘記了這么重要的事情,為太后祝壽所用佛經,沒有高僧開光,實在失禮。我有些慌張道:“糟了,妾身制作完賀禮后就束之高閣,從未想過此事?!?
皇帝的手指撫過佛經,眼神晦暗不明,說道:“無妨,太后的壽辰在月底,眼下還有時間?!?
我試探性說道:“那妾身明日便送去昭德寺……”
他擺擺手說道:“不必,方才你說讓朕贈予你什么寶貝,朕這就為你踐諾。太后年輕時曾有一位舊友,后來在青龍寺出家,如今已然是位得道高僧,讓他開光,才算是真正盡孝呢?!?
聽著他的口氣,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問道:“這位高僧和太后之間不會有什么韻事吧?”
皇帝不經意間抬眸,戲謔說道:“太后曾經與這位圓慧大師有過婚約,后來太后又被魏家人允諾嫁與父皇,魏家人貪戀權勢,將圓慧大師一腳就踹出了紅塵之外?!?
我震驚道:“如此復雜的關系,您還……讓妾身請他開光?”我心里嘀咕道,這不是讓我去送命嗎?
他卻渾然不在意,說道:“放心,朕會護著你的,有冒險的事情,朕也舍不得讓你去做。你說得對,太后是個重情之人,朕倒是想看看,面對這位昔年舊人,太后會如何抉擇?!?
話雖如此說,我的心中不免一番忐忑。次日皇帝派身邊的內侍來取佛經,我擔憂地遞給他,而后開始思索萬一太后震怒,有什么應對的方法。
正月二十九是太后的壽辰,正月還未完,宮中四處張燈結彩,節日氛圍濃厚,再加上今年是太后的五十大壽,各個環節都十分重視。先是皇帝攜百官為太后祝壽,而后又帶領闔宮妃嬪為太后請安,各自獻上賀禮。
我一直忐忑不安,擔心太后會問道圓慧大師相關的事情,事實證明是我多慮,太后接過我的壽禮時展開看了看說道:“這字寫得漂亮,陸婕妤繡得用心,哀家很喜歡?!?
我內心慶幸太后沒有多問別的,誰知陳婕妤站出來,她在我前面獻禮,此時現在太后身邊說道:“陸婕妤真是用心良苦,妾身聽說陸婕妤特地請了宮外香火最旺的,青龍寺內的大師為之開光呢?!?
雖然她說話時笑意盈盈,但是眼神中分明流露出一絲得意,似乎是在等著看我的笑話。我剛才略微輕松的心情一下子跌入谷底,面容保持微笑,盡量不露出破綻,讓太后覺得不過是巧合一件。
太后神情看不出變化,佛經在手中停留幾秒后,由我后面的嬪妃走上前來繼續獻禮,我如蒙大赦,趕忙離開原地。然后偷偷看向皇帝,對上他的視線,他快速朝我笑了一下便恢復了往日的嚴肅。
所有后妃向太后獻禮后,前朝的官員與眾妃同往麟德殿參加宴會。殿內一改除夕時的空曠,擺滿了桌子,一冊是皇親國戚,一側是肱骨大臣,還有些品級較低的官員在麟德殿外宴享。
隨著雅樂聲起,一場盛大的宴會拉開帷幕,我有些心不在焉,抬頭看向右前方寧王的背影,想到皇帝的決絕,又想到自己和欽兒的處境,不免嘆息。
太后一直莊重自持,大概是有些疲倦了,畢竟一整天都在接受朝賀,進行一些重復的禮節。
我又看向坐在我右側的鳴鶴,我與她相隔數人,但是一側身便能看清她的全貌。鳴鶴好像失魂落魄一般,她呆呆地朝大殿中央看去。奇怪,二皇子和二公主最近并沒有聽說有何不虞,她又在為何事憂心?
就這樣,我在整個宴會間心事重重,一點兒也不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