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大院墻外那棵柳樹越長越粗，可是，卻不見枝繁葉茂，幾摟粗的樹干上是幾個光禿禿的貌似被折斷的枝丫。

我曾問爺爺，這是怎么回事呢？爺爺不語。

后來奶奶告訴我，當年太爺爺去世的時候。老祖宗栽下的這棵柳樹就折斷了。

奶奶說：“你這太爺爺膽子也太大了，竟然假傳圣旨，被皇上知道后，要將老吳家滿門抄斬。”

“不要和小孩子說這些！”在一旁的爺爺不愛聽了。

奶奶瞥了爺爺一眼，不滿意地說：“還不讓說了。這事村里誰不知道？當年皇上下旨，吳家四代不許為官，要不然，你怎么連個村長也當不上呢？”

“天高皇帝遠，皇上哪里管得了村里的事！”爺爺反駁著。

“當年可不是那么回事。老太太每天和村里人炫耀她太爺爺是秀才，可村里人誰不知道？老吳家就是被她太爺爺敗光的……”

“拉倒吧，你！陳芝麻爛谷子的事，老翻出來說個啥？”爺爺不讓說，奶奶便住了嘴。

“奶奶，老太太是誰？”我又問。

“你太奶奶，就是你爺爺的媽媽，我婆婆。”奶奶答。

“那爺爺的媽媽在哪兒呢？”我刨根問底。

“你爺爺的媽媽呀！”奶奶又偷偷看了爺爺一眼，說道，“你媽生你的時候，你太奶奶連著三天吃湯，被撐死了！”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

我不再問了。一個人圍著那棵大柳樹，轉來轉去，爬上爬下，像是要從那斑駁的樹干上找出什么秘密來。

等我漸漸長大些的時候，從鄰居劉大娘那里斷斷續續知道了關于太爺爺的故事。

太爺爺名叫吳桐茂，是鄉里最后一個秀才。

關于太爺爺的死因，劉大娘說，太爺爺后來進京說是考中了舉人，他讓仆人回來報喜，并讓太奶奶準備了幾擔子銀元送進京去。村里人信以為真，誰知道后來這事被皇上知道了，榜單上根本沒有太爺爺的名字，而幾擔子銀元也被仆人挑到了唐山青樓。皇上一怒之下，下令將老吳家滿門抄斬。

“后來呢？”我問劉大娘，“老吳家人被抄斬了嗎？”

“當然沒有，如果抄斬了，哪兒還有你呀！”劉大娘笑了，撫摸著我的頭，接著說，“當時你太爺爺的父親在劉各莊教書，他的學生和皇上是拜把兄弟。有一年國家有難，是他這兄弟組織全村人捐款幫皇上渡過了難關。這次呀，他這兄弟又組織全村人聯名上書，才救下了老吳家這幾百口人的性命。但是皇上下旨，老吳家四代不許為官。”

很多鄰村的人說起老吳家，都會提到太爺爺：“當年吳桐茂在路邊賣水，路人問路時，常會停下來欣賞吳桐茂的書法。吳桐茂有個綽號叫作‘飛筆’吳桐茂，就是他寫字時，讓兩個人將宣紙展開，站好，他拿起筆，唰唰幾下，宣紙上便是龍飛鳳舞的大字，真是絕了！只可惜呀，吳桐茂死得太早了，最后撇下那孤兒寡母。唉，老吳家到現在，不容易呀！”

“你太爺爺死時，才三十八歲，那年，你太奶奶剛剛生下你五爺爺。你太爺爺假傳圣旨將家敗光，又壯年暴病，你太奶奶的婆婆便將這一切都怪罪到你太奶奶身上，說你太奶奶妨人敗家。你太奶奶的父親是縣里的律師，他聽說吳家老太太如此不講理，便吩咐仆人備馬！仆人問：老爺，去干嗎呀？老太爺答：去老吳家取妨去！”

奶奶給我講這段故事的時候，我似懂非懂地問奶奶：“奶奶，妨是啥呀！”

奶奶笑了，說：“我也不知道妨是啥，估計只有你太奶奶的父親知道。不過呢，這老爺子真是霸氣，他說這話，是給你太奶奶撐腰呢！”

奶奶說：“你太奶奶是個麻子臉，你太爺爺娶你太奶奶的時候并不知情，直到入洞房，掀了蓋頭才知道的。”

“之前為什么不知道呢？”我問。

“之前，結婚不像現在，還讓你相相看看。那時候，兩個人結婚前都不知道對方長啥樣，只要媒人給介紹，父母同意就行了。兩個人入了洞房，才能見著。”奶奶說。

“那，太奶奶是麻子臉，太爺爺樂意不？”我又問。

奶奶說：“當然不樂意了。不過你太奶奶的父親是律師，你太爺爺的父親是教書先生，兩家門當戶對，你太爺爺不樂意也沒辦法呀，洞房已經入了。不過，后來你太爺爺常去唐山那青樓一條街，一去就扔下一擔子大洋錢，讓所有的窯子店都關門……”

奶奶的話語里，好似帶著一些幸災樂禍。

“不過，這家呀，也很快被你太爺爺給敗光了，唉。”奶奶嘆口氣，說，“要不然，咱老吳家也不至于這么窮啊！”

從小我就知道，奶奶對太奶奶是有怨氣的。太奶奶生了六個孩子，五個男孩，一個女孩，我爺爺排行老四。

太爺爺去世后，太奶奶帶著孩子們討飯，才將他們養大。好在太爺爺給太奶奶留下了吳家大院。

除了二爺爺戰死外，大爺爺、三爺爺、爺爺、五爺爺都成了家。吳家大院也住進了大奶奶、三奶奶、奶奶和五奶奶四個媳婦。

俗話說得好，有錢不住東廂房，可在吳家大院里，奶奶和爺爺就住的是東廂房。

早晨的太陽照在對面三奶奶家西廂房的窗子上，更映得奶奶家東廂房的窗子晦暗，陰冷。

北風一吹，薄薄的窗戶紙便隨著風的進攻有節奏地“呱嗒”“呱嗒”地響著，和南廂房里做飯的五奶奶拉風箱發出的聲音一唱一和，在這個四合院里演奏著鍋碗瓢盆交響曲。

大奶奶是烈士家屬，太奶奶去世后，大奶奶自然帶著一雙兒女住進了正房。奶奶排行老四，自然住廂房。不但住廂房，而且還是東廂房。

冬天的時候，一上午陽光照不進來。夏天的時候，一下午里面火燒火燎像蒸籠。

奶奶和五奶奶兒子多，隨著叔叔們個頭越躥越高，日子也越來越緊巴。

太奶奶活著時，偷偷地給了五爺爺一罐子大洋錢，但這事早就被奶奶知道了。

地震前一年，我出生的時候，由于連著三天吃湯，九十歲的太奶奶被撐死了。

地震后，吳家大院被夷為平地。

吳家大院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