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事兒，已經是地震以后了。
原來的吳家大院沒了，大奶奶、三爺爺、五爺爺在不遠處另立門戶。
爺爺在吳家大院原址上建起了新房，父親和左鄰右舍也在吳家大院里搭起了簡易棚。
我記憶最深的是姓代的一家。
我管那家男人叫代二爺，管那家女人叫代二奶，管他家女兒叫小姑姑。
代二爺是個獨眼龍，據說是當年被日本鬼子拿刺刀刺瞎了一只眼睛。代二奶長得白白胖胖，但雙目失明。我問代二奶她的眼睛是不是也被日本鬼子給刺瞎的？代二奶說不是，她從小就看不見。
代二爺和代二奶只有一個女兒，名叫代小。
代小比我大十多歲，不知為什么，個子好像比我高不了多少。我剛記事兒時，她好像就那么高，等我三四歲時，她還是那么高。
我問代二奶：“小姑姑怎么不長個兒呀？”
代二奶瞇著一雙滿是褶皺的眼睛，笑著說：“估計光長心眼兒啦，心眼兒多，太精，所以被壓得不長個兒啦！”
代小頭發超多，而且是桑頭，又粗又硬的頭發亂蓬蓬的，總也梳不整齊。
代二爺說那是自來卷。
代二爺和代二奶非常疼愛他們這唯一的女兒。
夏天的午后，代二爺總是坐在簡易棚前的小板凳上，讓代小趴在他的腿上。他給代小捉虱子，梳小辮兒。
代二爺斜著一只眼，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轉，看到代小的頭皮上有一個黑色的小東西在蠕動，他便按住代小的頭，說：“別動。”
那黑色的小東西好像聽懂了代二爺的話，“嗖嗖”兩下便爬到代小如森林一樣的發間了。
這樣幾個下午，也不見代二爺幫代小捉到虱子，我實在忍不住，便跑過去幫忙：“代二爺，我幫小姑姑捉虱子吧！”
“好啊，好啊，真是好孩子。”代二爺抬起頭來邊夸贊我，邊讓代小從屋里又拿出一條小板凳，讓我坐下。
一個下午，我用我胖乎乎的小手兒，幫代小捉到了幾十只虱子。
從那以后，我和代小便成了好朋友。
代小為了感謝我，還給了我一小團毛線，并教我織褲腰帶。
代小是我的小伙伴里第一個會織毛衣的人，不管五冬六夏，她的懷里永遠抱著一件織了一半的毛衣。
奶奶逗她：“代小，給誰織毛衣呢？”
“給我對象！”代小干脆地回答。
“哎喲喲！”奶奶笑得合不攏嘴，再問，“你對象是誰呀？”
“還不知道呢！”代小又答。
“還沒對象就給對象織毛衣呀！”鄰居劉大娘也逗她。
“嗯。”代小使勁兒點點頭，“等有了對象，毛衣就織好啦！”
奶奶這才恍然大悟，代小到了該找婆家的年紀了。
代小是個侏儒，十七歲的她個頭依然像是四五歲的樣子。因為這，村里沒人愿意娶她。
奶奶曾嘗試問過劉大娘。
劉大娘家老二地震時被砸斷了一條腿，走路一瘸一拐的，已經二十六七歲了，也到了該成家的年齡了。
“二拐和代小年齡相差太大了吧？”劉大娘猶豫著說。
“如果代小家不嫌棄，大點兒怕啥？雖然代小父母眼睛不好使，但是他們兩口子人不錯，過日子踏實，二拐如果將代小娶進門，那老兩口的家底兒將來還不都是二拐的？最主要的是……”奶奶停頓了一下，說，“最主要的是，讓代小進門兒給生兩個孩子，這不就成了一家子人嗎？”
“那也得二拐同意。”劉大娘有些動心了，“我回去和二拐說說。”
劉大娘回到家和二拐一說，誰知二拐一下就急眼了，死活不愿意：“我不同意！”
劉大爺在一旁給二拐施加壓力，問道：“你為啥不同意？”
“我怕村里人笑話我。”
“笑話你啥？”
“笑話我娶了個矬子。”
“那你還是個拐子呢。”
“你！”劉大爺的話，傷了二拐的自尊心，他靠在門口生著悶氣，一會兒，冒出來一句，“娶了她，你們也不怕老劉家將來再生幾個侏儒。”
二拐的話點醒了劉大娘。是啊，怎么沒想到這一點呢？
劉大娘急急忙忙找到奶奶，將二拐的話一字不落地說給奶奶聽。末了，她還說：“二拐說的也有道理。這病遺傳。如果將來代小再生幾個侏儒，那我們老劉家不就慘了嗎？”
這，奶奶倒是沒想到：“既然這樣，那就算了。”給代小提親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日復一日，代小依然每天抱著織了一半的毛衣在村子里行走。
“代小，毛衣還沒織好啊！”有年輕人逗她。
“快了！快了！”代小依舊干脆地答著。
“別著急，慢慢織，你找對象還早著呢！”年輕人的話引得旁人哄堂大笑。
“哼！又不是織給你的！”代小斜了那年輕人一眼，抱著毛衣離開了。身后，又是一陣笑聲。
“代小這樣子是找不到對象了。”人們議論著，“是啊，都怕遺傳呢。”
“她那織了一半的毛衣呀，都快成黑色的了。”
“不是黑色的？那原來是什么顏色的？”
“誰知道呢？反正不是黑色的。這織了好幾年了，埋汰的，哪還能看出是什么顏色。”
“是……”我看了看自己的褲腰帶，自言自語地說，“是灰色的。”那是代小給我的毛線團，并給我織的褲腰帶，我已經系了一年了。
后來的一天中午，從代二爺家傳來了代二爺和代二奶撕心裂肺的哭聲。
代小死了。
代小去放羊時，帶著小羊穿過馬路，被疾馳而來的汽車撞死了。
那年，代小正好十八歲。
村里家家戶戶都蓋起了新房，只有代二爺家還住在簡易棚里。
代小死后，司機給代二爺賠償了三萬塊錢。
那年頭，三萬塊錢村里人連見也沒見過。
“哎！”二拐心里也后悔莫及，“早知道，當初娶她就好了，如果娶了她，那這三萬塊錢現在不就成了老劉家的了嗎？”
代小死后，代二爺拿出錢來蓋了幾間新房。
代二爺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啞巴弟弟。
代二爺的哥哥家有三個孩子，啞巴弟弟是光棍。
他們兄弟幾個都搬進了新房，住在一起，互相照顧，生活也算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