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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豆腐

  • 秘境之約
  • 彭生茂
  • 3551字
  • 2023-03-15 18:27:11

尚在夢中,一陣推磨之聲貫穿耳膜,吱吱呀呀,如游走于黑夜的弦樂,突兀、冷峻、具有穿透力。懸于木柱上的馬燈映出一片昏黃的光圈,燈影下的兩個人帶著些許倦意,一個執勺,一個推磨,時間在沉默中如寂靜的河流,漫過陳舊的瓦屋和寒冬。天上沒有月亮,曠野如墨,冷風在收割殆盡的稻田制造出聲響,稻屑覆蓋的紫云英開始發芽,河汊在遠處靜候春的消息。萬物謙卑、肅穆,清貧的人間正循著農歷的方向釋出暖意。

清早,大鍋里的井水沸騰了,咕咚咕咚冒著氣泡。昨夜忙碌的兩個人此刻正在灶間穿梭,現在是一個燒火,一個掌鍋,過濾好的豆漿置于一只木盆中,淡黃色的漿汁映出人的倒影,粗劣的臉面如門神般恍惚,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欣喜和忐忑。

柴是硬柴,多為松木。松木有香氣,火大而猛。此刻一塊生石膏正煨于灰燼中,受熱、膨脹、易于粉碎,它是鄉下制作豆腐的必需品。少頃,石膏被火鉗從灶底夾出,置于碗中搗成白色粉末,以備后用。水燒開后,兩人合力將豆漿倒入鍋中,沸水在頃刻間冷卻,氣泡也不見了,只看見灶口躥出火苗,新添的劈柴在鍋底如怪獸般發出噼啪之聲。屋頂上,輕煙繚繞,高遠的天空鍍上旭日的金箔,村莊熱鬧起來,大自然呈現一派和諧之美。

豆漿燒開之后,它被重新舀回木盆,盆中墊有紗布,便于豆腐壓實成型。一股清香不脛而走,引來了睡眼惺忪的孩子。孩子有兩三個,有的還掛有鼻涕,他們都知道等下有水豆腐吃。“姆媽,阿要吃水豆腐!”各自便要去拿碗,被當娘的一個個捉住,娘說:“都去著衣裳,冷病了鬼去服侍你!”

女人拽走孩子的時候,男人開始往盆里放石膏,半碗粉末撒下去,進而拿筷子在里面有規則地攪動,木盆之中呈現一圈圈漣漪,如變幻中的天象,隱藏著不可名狀的秘密。

孩子們最終是吃到了水豆腐,在尚未凝結之前,豆腐呈凍狀白乎乎的,在晨光中袒露玉肌之美。南方人吃水豆腐不放鹵子,不放蔥花辣子,放的是白糖。一勺白糖放下去,攪拌,再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品味它的清甜與蠕動,又一骨碌咽下去,仿佛在瞬間經歷了春暖花開。

是的,春天正步履從容地逼近這個漸次回暖的贛東北鄉村。村前的湖面永遠是喧鬧的,放鴨人撐一只小船,他撒下的谷子像雨點般紛紛揚揚,引得鴨子追逐哄搶。更遠的田野上,麻雀穿梭,電線桿像故去的人的靈魂,肅穆,凜然,眺望著歸鄉者的身影。新年臨近,外出的人都紛紛歸來,有歡欣的,有悲傷的,以及忍而不語者,他們行走在曲折的田埂或圩堤上,將心思留在隨行的清風里。

不論年景好壞,家家戶戶都要在年前做“一個豆腐”。“一個豆腐”是十斤左右的黃豆,大概能出三十多斤豆腐。遇上娶媳婦嫁女的人家,要做到兩三個豆腐,因為光筵席就有兩三場。事實上,豆腐在紅事上算不上主角,主角是雞鴨魚肉。此刻豆腐所呈現的形態是經油炸過的豆泡,長條、松軟、微咸,佐以香菜蔸爆炒,味道十分鮮美。但餐桌上少有人留意它的味道,人們更多是期待肉食,在節衣縮食的年代,肉制品就像探照燈一樣照亮饕餮者的額際,甫一出現,即刻形成哄搶之勢。大人尚且矜持,個個正襟危坐,伸出的筷子半晌才落入盤中。而在檐下桌上的孩子們卻顧不了這些,他們扔下筷子,干脆上手去搶奪盤中之物。往往就出現這樣的場面,大一點的孩子率先下手,他們一個拽住魚頭,一個拽住魚尾,互不相讓,都想將大塊的據為己有。這種拉扯最終發展為打斗,起先是一個人的腦門挨了一筷子,被打的人頓時激怒了,伸手一巴掌扇在對方的臉上,聲音清脆悅耳。二人終是扭打在一起,直到雙方家長來現場拉開地上像刺猬一樣粘在一起的兩個人,這場蹊蹺而撲朔迷離的打斗才得以停息。

豆腐在白事上的儀式感似乎更要莊重些。此刻的形態還原了它的本色,當吹鼓手朝天吹響了嗩吶,最后一道清水煮豆腐被端上了桌,鄉下稱作“殺席”菜。此間的氣氛陰郁悲傷,吃席的人被一陣陡然升起的哭聲所感染,他們停住了筷子,目光掠過豆腐慘白的表面棲落在屋外的棺槨之上,內心多有不舍。此刻陽光微涼,經幡飄蕩,生者叨念著逝者的生平往事,一場筵席終因豆腐的出場而賦予其宗教意義和神秘色彩。

我在少年時期親歷過祖父的葬禮,披麻戴孝的場面著實令人唏噓。那次家里照樣做了豆腐,進入尾聲之際,豆腐上場,它被一盤一盤地端到桌上。有人趁機嘗了起來,也有人無心進食,醞釀的情緒隨著鼓樂的躁動而漸次坍塌,最終形成嚎啕之勢,場面幾近失控。時值盛夏,逝者躺在漆黑的棺木中,保持對世事的緘默。那是一個在生前吃盡了苦頭的老人,并因眼疾長年摸索在黑暗中。他尚未完成他的夙愿,一把生前陪伴他的二胡被置于棺槨之中,這具鄉間的響器有如占卜者的化身,將在余后的光陰里繼續推演著一個人的命運和傳奇。

命途多舛的人間,無時不在上演著生死離別。那年初春村里和鄰村的幾個孩子嬉水,當場淹死三個。這對家人來說真像是塌了天。那是一條貫穿村莊的坡度極陡的水渠,缺口處無護欄和警示標記,孩子所在的學校也未盡到教育之責。當時我恰好在老家處理別的事情,看到死者家屬悲痛欲絕的樣子,當即帶領他們一起維權,最終爭取到了政府的相應補償,有的還解決了低保,暫時安撫了他們的喪子之痛。領到補償金的當天,失去孫女的燕香嫂子來家里執意要請我吃頓飯。

“弟崽,你晝間來吃餐飯咯,阿現在到禾斛嶺買些新鮮肉和豆腐轉來!”她扶住門框,臉上的淚痕清晰可辨。

事實上此刻我已經整理了行裝,即將要返回北方。“不了,多謝嫂子!”

很快我便啟程了,朋友從縣城開車來接我。在村路的交叉口,遠遠看見燕香嫂子提著一只雞朝我跑來,但是我沒有示意朋友停車,徑直朝省城的方向疾馳而去。后來聽說她把那只雞交給了我母親,不收下真的要生氣,兩人也是拉扯了很久。

是的,無數個平凡的日子,我們似乎都在感動于生命中的知遇之恩。正如豆腐所帶給我們的感佩與恩澤。這抹小小的身影,如命運之神的降臨,在我們的內心深處根植道德與法則,使我們學會感恩和知足。

依稀記得,平時能吃上豆腐,那是非常了不起的生活。八十年代末期讀楓港初中時,一個叫高水恩的同班同學,家里應該是賣豆腐的,經常帶煎豆腐到學校來下飯,有時也帶豆皮和豆渣。每每他從寢室托碗出來,他碗里的豆腐都會被人夾去一些。夾他菜吃的人,日常多吃的是咸菜,蘿卜干、霉豆腐或者柚子皮,嘴唇都吃起泡了,能嘗上一塊新鮮豆腐就等于是改善生活。那時學校的食堂不對外,只負責老師們的飲食,老師不僅有豆腐吃,還能經常吃到狗肉和殺豬菜。苦就苦在離家遠的學生,整個初中時代,幾乎是在苦水中熬過來的,面黃肌瘦是那個年代的鮮明特征。

青黃不接的春季,有條件的人家都會再做一個豆腐以備栽禾時享用。此時菜園的蔬菜尚未結藤,家里缺少下飯菜。況且來個客人燒一碗豆腐,也是相當體面的事。那時冰箱還未普及,為了防止貓狗和蟑螂,當然更多是防止孩子能隨手拈到,大人們往往要將煎得兩面微黃的豆腐干束之高閣——用竹籃懸掛在灶間一人多高的鐵鉤子上,再在上面扣上蓋兒,塵土落不進,偷食者也只能望籃興嘆。

表叔黃牯喜好伯母做的豆腐。他來楓港趕集,晝飯總要到伯母家吃。伯母燒得一手好菜,尤其是豆腐,而且家里吊了燒酒。尚在胡同口就聽見表叔喊:“哈幾呀,舞了飯不咯?”他推著一輛陳舊的載重自行車,臉面尚在污泥的裹挾之中。他這是販了藕回來,支上車,他會拿上幾節特意不賣的蓮藕分發給彭家的親戚們。其時伯母放下豬食盆,趕忙為表叔張羅飯去。晝飯照舊做了豆腐,兩面焦黃的豆腐外焦里嫩,滿口留香。表叔與伯父就著五十多度的燒酒,吃得面紅耳赤。間或也劃上幾拳,聲音像破鑼一樣在村莊上空游蕩。有時我也會去蹭上一頓飯,伯母在我的飯碗里夾上兩塊煎豆腐,我坐在廊前的門檻上一邊看豬吃食,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碗里的豆腐飯。那會兒的時間很慢,風很輕,天上飛過第一行大雁的時候,年味兒就鋪天蓋地地襲來了。

后來村里有了磨粉機,石磨便慢慢荒廢了。那兩塊天然的石頭,像時間的齒輪,咬合著命運與生計,吐出語言的真核。它培育了數代人的精神與情感,把一生奉獻給了貧瘠的歲月和豐饒的靈魂。

是的,在繁忙的都市我常常想起那些卑微的事物。我想起在谷雨前后的自留地與家人種豆的情景。那時弟弟跨上犁耙趕著牛,少年的他意氣風發,將土塊一遍遍切細再切細,幾乎切成粉末。我則配合著拿鋤頭壘起了淺溝,繼而往土壤里撒上大豆的種子。一處四五顆,等距離地分布開來。撒上一處,拿腳把泥踢上去蓋上一處,又抬腳踩了踩。一趟下來,渾身冒汗。抬頭看了遠處,心里期待的涼風果真就從河面吹了來,帶著草木的氣息和淡淡的魚腥味兒。

頭茬水稻收割之前,往往就到了割豆子的時候。這是個力氣活。清早,日頭照在寨上河上,反射的光芒將千頃豆田映襯得分外壯觀。屬于我家的自留地青黃相間,如油畫般賞心悅目。有的豆莢咧了嘴,豆粒兒呼之欲出,得抓緊收回家才能避免損失。

豆秸死沉,壓在肩上像壓了塊石頭。但即便如此,心里依然是快活的。尤其想起過年有豆腐吃,力氣突然大了起來。扁擔在肩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聽上去別有一番韻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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