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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年糕

  • 秘境之約
  • 彭生茂
  • 4662字
  • 2023-03-15 18:27:11

還在清早,就聽見有人扯著嗓子借柵里[1],空氣中傳出破布般撕裂的聲音,與飛抵屋頂的鳥雀遙相呼應。

“柵里沒借出去吧?”

“你要幾張?”從狹小的窗口遞出一句。

“有個四五張夠了!”借柵里的人停留片刻,挑著一擔水桶朝村后去了。村后的露天磨坊即將開機機粿里[2]。

這是接近年關的臘月,天空高遠,開闊的田野泛著微弱的綠意,俗名“花草”的植物鉆出堅硬的土層,在晨曦中隨風搖曳。

開磨粉機的漢子四十出頭,他在轟鳴的馬達聲中尖著嗓音喊話,皸裂的手掌像一塊生鐵,鉗住籮筐的邊沿將其舉過頭頂,繼而把雪白鼓脹的米粒兒倒入斗內,其出口處頃刻間流出絲綢般細滑黏稠的漿液?,F場圍了很多人,空闊的地面有人在吃煙,有人在噪聲中比劃著手勢,表情復雜多變。他們是排隊機粿里的人,米和井水都備在身側。井水清澈,倒映著人的臉面和天空的局部,一絲熱氣在桶沿緩慢升起。這是從村口水井剛剛打上來的新鮮水。

磨坊在正午時分達到高潮。一路上不時有人挑著米漿往家里趕,扁擔在肩上上下躍動,形成一道彎月般好看的弧線。

“做發財的粿里咧?”路遇的人終是要送上祝福。

“大家發財!”挑擔的人埋頭趕路,心里落下諸多滿足。年根兒的一樁大事正在有條不紊地推進和落實。

粿里的成分除了水之外,主要原料是由糯米和秈米搭配而成。若想吃軟些的,就多放些糯米,反之亦然。一般情況下是四六比例,糯米難得,在配置中總要少于秈米。開磨前,摻在一起的兩種米要浸泡八至十二個鐘頭。其時一口大缸充當了浸泡的配角,它是平時裝水的大水缸,粗壯的腰身像個大肚羅漢,在灶前的一角泛著幽暗的光。糧食所展現的美德令人感佩并肅然起敬!

大米磨成米漿之后開始進入過濾程序。一個大篾簍置于堂前的一側,內壁鋪了一塊大紗布,篾簍底部支著一只木盆,從米漿中濾出的水就流在木盆里。這個過程需要十幾個鐘頭。中間還須將它翻動幾次。那是夜深人靜的時刻,當家人執一柄燈,將洗凈的雙手插入米漿的底部,疏通下水的出口。幾番撥弄之后,復又回到床上睡去了。屋角幾顆星辰照徹寒夜,將臘月渲染得恬靜而美好。

重頭戲在第二天早上。簡單的吃食過后,夫婦倆在灶前忙開了。間或有個熟人幫忙。其時灶膛燃燒著劈柴。柴是樅樹的枝干,結實,耐燒,在離灶口半米遠的墻角碼放整齊。呼呼作響的火焰舔舐著一口大柴鍋的底部,鍋里正在蒸粿里,好聞的糯香連同水汽彌漫了整個屋子,呈現一派溫馨的祥和之氣。

忙碌中的夫婦抑制不住興奮,總想逗個趣兒。丈夫拿手指勾起一塊粉團兒快速涂抹在妻子的臉上,惹得妻子一陣嗔怒。妻子打了下丈夫的手,側臉看了眼門外,說,莫等崽看到。心里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有種熱乎乎的感覺。

一口鍋一次只能蒸兩柵粿里,間隔二十五分鐘左右再蒸第二鍋。柵里分大小兩種,小的放在鍋底,接近水面,大的摞在小的上面,中間留有空隙,便于水汽流通。大柵里一次能蒸二十幾個粿里,小的也能蒸十幾個,粿里呈扁圓形,最大的有碗口粗,小的則狀如杯口,那是補充在竹柵邊緣的小玩意兒,看上去玲瓏可愛。

中午來不及做飯,一般會做兩柵包餡粿里充當午餐。餡兒是拿油和辣椒末炒的蘿卜絲,蒸熟之后香氣撲鼻。就常有人拿碗裝了滿滿一碗蘿卜絲粿里,吩咐孩子送給村上的親屬或隔壁還未做粿里的人家,讓他們也嘗嘗鮮。有一段時間,滿村子都穿梭著端大碗的孩子,他們送完一家又送一家,開口便說:“姆媽[3]讓阿送的!”接過空碗之后便蹦跳著玩去了。

我也曾給隔壁一個喚作阮婆婆的老人送過粿里,其時她是躺在一張幽暗的病床上,一絲光線透過帶補丁的蚊帳照在她蒼白的臉上,讓人感覺一部陳舊的風車正駛入風燭殘年。

“婆婆起來吃粿里!”

“你是啥人[4]吶?”她有些吃力地坐起來,努力分辨闖入者粗略的輪廓。

“阿[5]是生俚。”我騰出一只手扶住了老人清瘦的肩胛。這個昔日因一棵棗樹追打過我的人,此刻的內心更多呈現出慈悲的情懷。她的老伴已經過世多年了。

阮婆婆問起我的學習,有那么一瞬似乎也記起我偷棗的那段經歷。她伸出一只枯枝般的瘦手按在我頭上,說:“你跟你爹爹一樣調皮,他要在世該有多好?!?

是的,我們總習慣對事物進行追根溯源。習慣從一棵秧苗窺視糧食所經歷的黑暗與憂傷,進而還原我們人類自身的艱辛和卑微。二十歲之前,我也曾一度在烈日和風暴肆虐的田野摔打和忙碌,我的宛若稗草的命運常常被一雙無形之手牽引并擺布著,繼而被投擲在清冷的寒夜或空曠的河床,期待中的命運之神始終若即若離。

稻子,這束人間之火點燃了我的生命激情,也正是因為它孑然的存在,讓我體會到人世的曲折與滄桑。記得那個風暴即將來臨的午后,叔父帶領我們行進在逼仄的田壟,試著對一處洪水浸泡下的糯稻展開搶收。“這八分田糯谷要留到年腳下做粿里?!笔甯甘殖昼牭?,第一個跳下沒膝的水稻田。他必須指揮我們趕在暴雨之前割完稻子,以免為數不多的糯谷遭受更大的損失。事實上損失已然發生,由于被水浸泡,有的稻穗已經開始發芽了。

豆大的雨點最終打在我們身上,像擊打一面破鼓,在我們彎曲的脊背上擂出命運的交響。而更大的鼓點則來自身側的湖面,那里似乎正驅使著千軍萬馬,迅疾的馬蹄發出嘚嘚之聲,猶如一場巨大的災難席卷人間。

搶收水稻的人沒有停止勞作。放眼雨霧彌漫的田野,影影綽綽看見另外一些人同樣在揮舞著鐮刀,并進行著捆綁和裝船的動作。

“樣生!你的船借給阿用一下啰——”叔父對經過田邊的一條小船高喊道。

“好哦,老叔,等阿卸了禾給你送過來!”雨里的回答清朗爽快。一堵泥墻般的身影給人傳遞著劫后余生的自信與勇氣。

是的,在延綿不絕的勞作中,人類的苦難似乎一刻也沒有停息。我想起女孩淑兒,那個在心里有著朦朧愛意的影子,在一次給稻田噴灑農藥的過程里中毒身亡。烈日像花環一樣佩戴在她的頭頂,同時又像魔咒般侵蝕了她干凈的靈魂和青春。

少年的蓖麻地成為我與淑兒初識的場景。那天我們各自挖著豬草,旁邊放牛的耀光公公[6]半開玩笑地問淑兒:“你嫁給生俚怎樣?他今后肯定能考到學堂!”

淑兒沒有反駁,她只是將身子側了側,好看的辮子搭在肩上,讓我心里突然蕩起波瀾。她給禾苗打農藥中毒的事發生在我上大學期間,我聽說后不免一陣悵惘……

是的,每一粒糧食都似乎經過千難萬險,它帶著自然之音與神的旨意,帶著大地樸實的情感和饋贈之心,安撫著我們的苦難和饑饉之年。

在所有的糧食制品中,人們似乎對年糕更加情有獨鐘,無論貧富貴賤,都能從中體驗到綿綿的溫情與樂趣。寒冬季節,一畦菜地種植在小河之濱,喚作“四月慢”的闊葉白菜此時正生長茂盛,人們習慣拿它煮年糕。柴鍋燒熱之后,切碎的白菜首先下鍋翻炒個半熟,油是鄉下磨坊的菜籽油,也有用豬板油的,一塊生板油沿著鍋沿漸次榨出油水,滿屋子頓時有了香氣。之后將白菜盛出來,在鍋里添置足夠的清水,直至沸騰,再將事先切成條狀的年糕倒入鍋內,等年糕變軟,再把炒至半熟的白菜放下去,十幾分鐘之后,一鍋熱騰騰、香噴噴的年糕早餐便做成了。此刻孩子們早等在灶前,各自的手上都拿了個空碗,筷子敲在碗沿,發出嘈雜的錚錚之音,聽大人說熟了,便齊齊地將碗伸了去。期間必定有個孩子要被娘打上幾巴掌,因為他餓鬼般的樣子著實令人生厭,一只花瓷碗也差些被他打碎在地上。

村前楓樹下的一塊空地往往成為人們早餐的聚集地。見面都要瞅一眼各自吃什么。碗都是海碗,里面盛了白粥和一塊霉豆腐。更多的人吃的是年糕,碧油油的青菜和晶瑩的米制品,看了讓人忍不住要吃上一塊。果真就有人伸出筷子到對方碗里夾年糕,問:“今年的粿里做得硬不?”

“你嘗嘗看?!背阅旮獾娜讼聩Z一樣抻長脖頸,一塊熱年糕正試圖粘住他狹窄的喉嚨。腔調由此變得局促而窘迫。

此時陽光正好,寒風中夾雜著春的信息,不遠處的一壟油菜含苞待放,為即將到來的農歷新年增添了喜慶氣氛。

年糕多數時候被充當飯前的點心用以招待進門做事的木匠或石匠。也招待來家里的客人??腿藷o論親疏,主家都會在碗口蓋上一塊煎雞蛋。對待舅公尤其不能怠慢,除點心外,還要略備幾盅燒酒。舅公進門在門背后放下傘,稍坐片刻,一碗熱氣騰騰的年糕和一塊黃澄澄的煎雞蛋旋即被端上桌,趕路的勞頓頃刻緩和了多半。待認領自己的點心后,舅公拿筷子夾起煎蛋作推辭狀,試圖將蛋送給孩子們吃,孩子沒有大人的授意,哪能輕易上桌,頓時瘋了似的跑開了,也不跑遠,在屋檐下拿眼偷看著屋里的一切,滿眼生出艷羨和嫉妒之色。舅公復又將蛋夾到陪客的外甥的碗里,被外甥及時制止,兩雙筷子經過了一番纏斗,煎蛋最終落在了舅公碗里,雖然略微有些殘破。此刻的舅公這才有了底氣,見他干咳一聲,一口將三個雞蛋攤成的煎蛋咬下大半,雙眼泛出死魚般的白光。連外甥喊吃酒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春節到了,年糕也是正月拜年的禮物之一。去舅舅家拜年,籃子里除了裝著肉和糖,還有一定數量的年糕。其時白年糕上都拿八角染了一朵紅印兒,看上去十分喜慶。

年少時我和弟弟去舅舅家拜年,舅母一般只收下冰糖、果子和年糕,一刀兩斤重的咸豬肉則會隨著籃子原封不動地退回來。相應地還會回贈幾個他們家的年糕。不知是水質不好還是灶臺發黑,舅舅家的年糕總長得黑黝黝的不太體面。由于路遠,弟弟一般不愿提籃子,我也不愿,連肉統統撂在桌上。這時舅母必定追出來,奪下空籃子,將肉和年糕放進去,并說:“等你們兄弟倆成了家,我們再慢慢吃!”一席話讓人無言以對。

此時外公外婆已經過世多年了,一片風雨飄搖的瓦屋安頓著舅舅一家六七口人,像鳥巢一樣搖搖欲墜但充滿著世間溫情。

青黃不接的春季,各家的米面都不多了,借谷借米成了常事。而為數不多的年糕尤為珍貴。恰恰這個時候,村里總要來些討飯的人。一次我遇見一對母子,母親挎著籃子,孩子則拽著母親的衣角,顯得怯生生的樣子。我認得這個女人,她來自河對岸的許家村,之前來過幾次我們村里。聽說她的丈夫得病死了。她開口向我討年糕,問能不能給她一個。

我不免警惕起來,拔腿跑向隔壁房間去問爺爺,說家里來了討飯的人。

“她要我給她拿個粿里?!蔽也磺樵傅貙敔斦f。

“你就給她拿好了,出門的人不容易?!睜敔斕撊醯刂沃碜印_@個病床上的瞎眼老人已經多餐沒好好吃東西了。

我去了灶前,從木盆里撈起一個小年糕準備給門口的人送去。但在片刻間我改變了主意,將杯口般的小年糕放回盆里,從中挑了個碗口粗的大年糕送給了討飯的人。我記不清那個母親的表情,只記得那個拖著鼻涕的孩子的眼神,那么清澈、無助,又在瞬間露出莫名的欣喜……

爺爺在當年夏天便死了,葬于信江之南的祖墳山上。蒼穹下的墳塋突兀而凄清,在野草的懷里安靜地沉睡。爺爺生病期間,我伺候他足足兩年之久,端茶送飯,倒尿倒痰盂,晚上還與他睡在一起。一口棺槨擱在視線之內,我卻從未膽怯過。是的,那是爺爺的安息之所,它在靜夜中的閃光,仿佛神在低語。

很多人都夸贊我是個懂事的孩子,因為按常理,沒有一個人會對一個病人精心到如此程度,何況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只是他們不明白,我所付出的,其實遠不及爺爺所給予的。多少個酷暑寒冬,正是這個堅定的奉獻者在黑夜為一個孤獨的孩子燃起希望的燈盞,從而照亮他前進的道路和求索的靈魂。

每年除夕,家里都會拿出年糕、臘肉和果品祭祀逝去的親人,糧食中淳樸的情感再次得到生動體現。是的,年糕,這個卑微的身影,總以沉默告慰生者和亡靈,它內心的痛與歡愉,像土地一樣深沉和博大,它懷著對人類熱烈而持久的愛意。

人間三月,大地芬芳,熟睡的種子又將破土而出,為大自然增添明媚和妖嬈。在南方老家,一塊塊水田如鏡子般閃亮,照見天空和飛鳥的影子,它擦亮了布谷鳥喑啞的喉嚨——

布谷,布谷……

人間的煙火將在生命的輪回中得以延續和興旺。

注釋

[1]柵里:贛東北方言,蒸年糕的圓形篾制品;

[2]粿里:即年糕;

[3]姆媽:母親,媽媽的意思;

[4]啥人:誰的意思;

[5]阿:我的意思;

[6]公公:爺爺的意思,對男性長輩的尊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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