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負箭傷,策馬狂奔,白起逃出邯鄲地界已頗費周折。
追回白起之事過了3日,依然不見其蹤影,李兌將顧慮告知相邦肥義。
“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趙國再也經不起變故。”
殺!
朝廷內憂外患,公子章與大王之間隨時會劍拔弩張,倘若再來個伍子胥之流,后果不堪設想。肥義痛定思痛,雖不完全認可得意門生李兌的話,仍加大了追捕力度。
次日,相邦肥義進宮面見趙惠文王,憑借引經據典,說得年僅12歲的少年國君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只見他鄭重地在通緝白起的榜文上添了一行字:砍其首級者,賞銀300兩。
少年帝王如此冷靜,自古以來并不多見,若無這般本事與心境,他又怎么在公元前295年,處死王兄公子章、餓死父王趙武靈王?一代英雄出少年,只是他手狠了點。
若無此番狠勁,他又怎能叱咤風云幾十年,被史學家稱為趙國為數不多的英明帝王。在位期間,重用藺相如、廉頗、平原君、趙奢等文武大臣,政治清明,武力強大。
人無完人,時勢造英雄,苦于生在最是無情帝王家。
趙惠文王親自頒布的通緝令,加大了全國對白起的緝捕力度,遺憾的是仍未捉到白起。
一
人人皆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乃情理中事,可我們不得不提到古人草草幾筆勾畫的通緝犯樣貌過于抽象,致使底層的士兵無法完全辨認出榜文上所畫的人。
白起就此占盡便宜,稍加修飾,比如買些牲口,裝作販賣牛羊的漢子,又或扛個不知哪來的大包袱,喬裝為替人運貨的腳夫。
總之連過了幾郡,皆安然無事。
正當他慶幸即將離開趙國的最后一道城門時,意外突然而至。
話說通緝令下達了1個多月,白起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李兌不得不反復梳理遺漏的細節,終于想起白起在離開邯鄲時,中過一箭。
于是,他派人把緝拿白起的公告,添了上“身帶箭傷”的特征。
執行的官員估摸著白起的行蹤應該差不多已到趙國的幾處邊防城池,因而增強了城門邊的進出盤查。
“脫了上衣,上頭說了,白起身上有箭傷。”士兵瞧見個男子,開口即逼人脫衣裳。
躲在街角,白起看得心驚。
右肩的箭傷因連日來的趕路,多次撕裂溢血,幸得身子骨強健,才熬到了此處。
可脫去上衣,傷口必無法隱藏。
他想過趁夜等守軍防范疏忽之時,憑借馬術和自身武藝,一路打出趙國。
然,以一敵十,他無所畏懼;以一敵百,即便有傷,也勉強應付;以一敵千,勝算不大。
何況城門上有弓箭手防范,城門外不遠處便有趙國的一處軍營。
如此莽撞行徑不可!
“客官,還添面湯嗎?”路邊小面攤攤主見布衣裝扮的白起端著見底的面碗,頻頻咽唾沫,誤以為沒吃飽。
“哦。”白起心不在焉,琢磨著如何逃生。
攤主命閨女端了一大碗有些煮面雜碎的面湯,遞給白起。
“啊?”白起猛然見跟前多了碗面湯,疑惑。
“壯士,我們小本生意,送不出面,但倘若壯士不嫌棄,喝完這碗有渣的面湯,也能混個肚飽。”說話的少女稱不上絕色,大眼紅唇倒是有幾分動人。
白起素來不與女子相交,一段風鈴般的話語聽得他臉頰漸紅。
側頭瞧煮面的攤主,覺著攤主上了年紀、支撐小攤不易,便隨手從懷中摸出兩文錢,擱在小桌上。
“這……”少女猶豫,詢問爹爹后,斷然拒絕。
“算是個打聽費吧。在下盤纏不多,前日里遭了劫匪,被搶成了這般狼狽情景。在下敢問姑娘,哪的住宿較便宜?”白起或許憋久了,許久沒和人說話,一口氣吐了一堆。
女子不與男子多言,此乃當時的風氣。
攤主聽了白起問話,索性將煮面的活交予女兒,行到桌邊。
“小的住在附近,隔壁何大娘開的就是小客棧。何大娘的兒子從了軍,客棧沒人幫襯,這不,小的收了攤子,還得幫何大娘到城外菜園子拉些瓜果蔬菜。若壯士不嫌棄,就到她的祥云客棧歇個腳。”鄉里鄉親,攤主惜何大娘獨撐客棧不易,愿意為她張羅買賣。
“成。”白起爽快。
“鳳丫頭,過來,替大爺拎包袱,將大爺送到何大娘的客棧。愣著干啥?快啊!”攤主指派女兒。
少女鳳丫頭靦腆替白起拿了包袱,碎步領路,把化名為孫乙的白起安頓到祥云客棧,還幫著何大娘張羅了粗茶淡飯,端至房間。
“在下想沐浴。”白起用膳后,環顧房間,“可否在那擺浴桶?”
鳳丫頭點頭回應。
半個時辰后,鳳丫頭、何大娘合力抬來了沐浴的大桶,之后二人又拎了數回燒熱的水,把浴桶裝滿。
住宿環境雖艱苦,何大娘照顧得卻極周到,白起也不知如何出城,諸多的原因令他在此住了近五六日。
“你們剛才說什么?你爹風濕犯了?今天面攤也不擺了?”白起在院子里遛彎,無意聽見鳳丫頭與何大娘的對話。
“是。何大娘這邊要的菜,晚些時候我等砍柴的張哥回來,和他一道去城門外的園子里摘。”鳳丫頭笑笑。
“在下閑來無事,陪你到城外的菜園摘菜吧。菜多嗎?是用獨輪車運,還是挑回來?”伺機出城吧,白起當即有了主意。
何大娘感謝壯士仗義出手,拿來了扁擔和兩只藤編的大筐子。
一炷香之后,換了一身農家裝扮的白起,由鳳姑娘領著,來到了城門邊。
“鳳姑娘,怎么今兒你去菜園子,你爹呢?”在城門邊做買賣,守城的小兵多半認識鳳姑娘一家。
“犯老毛病了。這是何大娘叫去摘菜的……”鳳姑娘向人介紹白起,這才想起出發前沒令身邊人帶證明身份的文書。
“去吧,去吧。這會抓的是通緝犯,通緝犯能給何大娘運菜嗎?”一小頭目抬手敲多話的士兵腦門,埋怨部下沒見識。
白起暗喜:順利混出城了,只等待機會偷溜。
然,這菜園子的位置太別致,竟是過了城門、還能與城門守軍喊得上話之地。
他彎腰拔蘿卜,心中叫苦連天。
出城、進城,他重新回了趙境。
何大娘見白起干活踏實,不禁想到從軍6年、再無音訊的兒子。
眼下何大娘身子骨不硬朗了,若能認個干兒子,將來也有人養老送終,便有意讓白起參與祥云客棧的事。
再說白起為了隱藏身份,他把自己說成爹娘早死的孤家寡人。
出趙境,不過是為了到齊國找條生路。
白起的身世之說,無疑給何大娘吃了定心丸。
面攤攤主瞧見女兒與白起越發投緣,私下里都與何大娘說起兩個娃的婚事。
雖說白起沒認何大娘為干娘,可何大娘打心眼把白起當成了干兒子,干兒子成親必定有花費,即便幾杯薄酒也得張羅。
“孫乙,我老太婆把村尾趙叔家的菜園子包了,一會你跟著鳳丫頭去見趙叔,以后那邊園子的活就交給你了。”何大娘租了趙叔的菜園,承諾每年給上半兩租金,歡喜地告知白起。
白起不知何大娘在謀劃何事,一門心想著如何能從士兵的眼皮底下溜之大吉,糊里糊涂接下了料理園子的差事。
做得兢兢業業,沒過兩月,他的名聲出來了,甚至連鄰村的人都托關系找到何大娘,愿意租出園子、魚塘,逃跑的機會隨之而來。
“鳳兒,這塊佩跟了我多年,等來日我找人來接你。”不可表露真實身份,白起計劃近日以出趙國邊界打魚為由,一去不回。
“嗯。這個荷包……”鳳姑娘靦腆,將繡了幾個通宵的一只鴛鴦荷包塞到白起手中,羞澀地跑遠。
兩人甜蜜地分別后,白起整裝待發。
一日后,白起光明正大地離開趙國最后一座城池。
他乘船順流而下,行得極為順暢,偶爾拿出鴛鴦荷包自美。
再說何大娘這頭可了不得了,不見心中認可的干兒子出城打魚返回,恰逢次日又起狂風大雨,何大娘疑心打魚翻了船,湊了10兩銀子,請了些漁夫往河邊尋人。
此事驚動官府,當官的總比普通士兵多個心眼,盤查之后,忽然茅塞頓開:孫乙就是白起!
收留白起的何大娘下了獄;和白起眉目傳情的鳳丫頭因有些姿色,被賣入風月場地;面攤攤主、鳳丫頭的爹本就常犯腿腳病,在陰冷潮濕的獄中得了傷寒,又不得醫治,只三五日竟丟了性命。
死里逃生的白起不知趙國邊城的事,遠離趙國后,他繼續游學。學了許多的本事,也越發的純熟,想著自身年紀不小,動了回秦國投軍的念頭。
于是乎,他快馬加鞭往家趕。
進白府后,拜見了爹爹,見過了族長和若干白族家長,也把在外的各種見聞一一相告。
“你有何打算?”族長白銘義征詢。
“起兒想從軍,但希望先成親。”愣頭小子丟不開兒女情長,白起也是正當年。
“爹替你看了幾戶人家,都是好姑娘。既然你有此想法……”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好事啊!白興亮迫不及待抱孫子。
“起兒在外遇上個好姑娘,她善勞作,賢惠、好看……樣樣都好。先前起兒說起在趙國邊境出逃,還是得了她的相助。”非鳳兒不娶,白起倒是實心眼。
白興亮無可奈何,畢竟兒子認了死理,但前往千里之外的趙國,他頗為慎重。
白銘義遠比白興亮本事大多了,培養多年的可造之材就這么個小愿望,且這女子還是起兒的救命恩人,便托人替他張羅。
等著當新郎官的白起日日精神百倍,練習馬術,與有些造詣之人切磋兵法,可謂忙得不亦樂乎。
美滋滋地等著,白起連新郎官服都試穿過了。誰想到白銘義托的人傳來消息——鳳姑娘不堪其辱,跳了樓。
一時間白起氣憤不已。這才知曉自他離開趙國后,鳳姑娘父女和何大娘發生的諸多事。
“何大娘如今怎樣?在下身上的傷,何大娘多少知曉些,她暗地里采草藥不知費了多少神。”喜訊變噩夢,白起無所適從。
“還在獄中,具體的就不知道了。”中間人僅打聽到這些,已全數相告。
白起留下百兩紋銀,請中間人想些法子,至少把何大娘救出,再等時機送到秦國白家。
雖未定親,也無媒妁之言,但白起給鳳姑娘與攤主立了衣冠冢,并在鳳姑娘的墓碑上刻了“相公白起”幾字,且放下話:三年內不娶。
二
既然成家無望,又身負血海深仇,本就打算從軍的白起提前入了行伍。
入伍后,他話極少,操練則不偷懶,素來不參與打架找樂子。
短短三月后,白起的名字被他所在軍營的好幾位將軍知曉。
“他們說你力氣很大,跟本將試試身手。”一將軍瞧見操練完、欲回營的白起,揚聲喚住。
“遵命。”白起不卑不亢,等著將軍選兵器。
將軍并不選兵器,僅將鎧甲脫了,朝白起勾手。
“用盡你全力。”將軍自以為本事出眾。
“是。”白起話極少,然出招夠狠。
兩人對陣了十來個回合,將軍明顯處于弱勢。
“不錯,小子!有兩下子。”人人敬英雄,將軍也不例外。
從地上起身后,他抖抖袍子上的塵土,正眼打量白起:有些氣度。
小小的比試轉眼被白起拋之腦后,他仍舊一絲不茍地參加訓練。
然入行伍后,他所在的兵營遲遲未遇到戰事,除了訓練仍是訓練,漸漸地,同期入伍的士兵懈怠了。
“往粥里摻這么多水,你有心餓得小爺上不了戰場?”伙房開飯,一新兵拿伙房班盛飯的伙頭兵找碴。
“這跟昨日的沒啥不同,不都是粥嗎?”伙頭兵在軍營中地位遠比其他兵種低,可偏偏此人是個暴脾氣,因而答話口氣兇悍。
“呦,你小子毛都沒長齊,敢與小爺嚷嚷。看拳!”士兵說話間揮拳,擊向才十二三歲的伙頭兵。
伙頭兵年紀雖小,卻生得粗大,有些蠻力,轉眼就與士兵斗起來。
開飯時間,用餐的士兵不在少數,見二人打得熱鬧,紛紛伸長脖子觀戰,不知誰起了頭開了賭局,說是用餐士兵贏:1賠1;伙頭兵贏:1賠10。
原先大多士兵只看不嚷嚷,有了賭局,氣氛瞬間不一樣,不少人為下了注的一方鼓勁:
“打他的頭!”
“掃下盤!”
“哎呀,你個蠢啊!躲,快躲!”
……
白起仍在桌邊安靜地低頭吃飯,既不下注,也不觀戰,碗中的飯食用完,他才起身。
“誰給添飯?”添飯的伙頭兵忙著打架,可總得有人頂職吧?他走到人群最前端,遞出手里的空碗,“半碗就成。”
飯沒添上,碗卻遭伙頭兵奪去,狠狠地扣在了對打的士兵的腦門上。
“啊!你是個幫手!”眼見輸錢成定局,賭普通士兵贏的人不服氣,拿白起說事。
“走開,我要添飯。”白起本欲躲開滋事之人,誰料剛側了身,來人便揮拳,他只得抬胳膊相擋。
如此這般,白起意外攪入惡斗。
伙房戰何時波及了幾乎在伙房用餐的所有士兵,沒人說得清,當一將軍陪同極少來軍營的監軍路過伙房時,見伙房里烏煙瘴氣,氣得臉發綠。
“住手……”將軍扯著嗓門連喊三遍,終于引起了下屬們的注意。
身著秦國上等官服,手握折扇,相邦魏冉眸光如炬,不茍言笑地瞅著一群身負不同程度傷痛的底層士兵。
“監軍大人,請隨末將大帳歇息。”將軍認為此處不堪入目,尷尬得不行。
“不妨。本相奉旨監軍,既然撞見士兵打架斗毆,怎有充耳不聞之理?”語氣平靜,魏冉合了折扇,行到人前,以折扇抬起幾個受傷不輕的士兵的臉。
“還不快給相邦見禮?”將軍怒吼。
眾人得提點,連同白起在內,人人拜見相邦(戰國時秦國除相邦外,還設有丞相職位,魏冉之后,還擔任過相邦職位的只有呂不韋)。
“不妨事,本相要問,誰起的頭?誰第一個跟著鬧事?”魏冉不在意虛禮。
有本事的人能有機會與位高權重者近距離相見,原該歡喜,可白起不喜反憂。
幾年前游學,白起就是因得罪了赫赫有名的“四貴”中高陵君公子悝和華陽君羋戎之子公子嬰,而匆匆離開家鄉,這會竟遇“四貴”中最顯赫之人,不由暗罵:老天玩我!
秦國人皆知,此四貴是惹不起的人,個個出身皇家,即便非大王這一系,也是實權者宣太后的近親……想到此,白起額頭溢冷汗。
“說你呢。抬起頭來,回相邦大人的話。”將軍見白起發愣,走到其跟前,腿腳碰碰。
“屬下在。”白起應聲。
“他們說是你第一個起哄,且第一個跟著動手。”魏冉半彎著腰逼近白起。
“屬下冤枉……”即便當年得罪了“四貴”中的兩位,縱使“四貴”間關系斐然,白起仍要自我申辯,不卑不亢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講了。
魏冉靜靜地聽。
待白起陳述完畢,魏冉轉向將軍:“將軍認為該如何處置他等?”
將軍一聲悶嘆:“伙頭兵……你叫什么來著?說你呢。不就你跟伙頭兵打架嘛。你40軍棍,伙頭兵20軍棍。設賭局的,你們兩個各30軍棍。凡下了注的,各10軍棍。其余人回營。”
“屬下遵命。”士兵們叩首。
“且慢。伙頭兵按將軍所說的處置,將軍處置的其他人和在場圍觀者,皆多受5軍棍。”魏冉多加一句。
一聲令下,眾士兵面上顯出不服之色。
然,出聲的竟白起一人:“屬下白起不服。”
“受5軍棍后,關禁室。”拂袖轉身,魏冉舉步。
好端端受牽連,白起憋了一肚子氣。
狠狠的5軍棍打在身上,他眉頭也不曾皺一下。
被關禁閉一日,白起始終陰沉著臉,他反復琢磨:魏冉相邦難道與公子悝等皆不講理,是一丘之貉嗎?
“出來!別磨磨蹭蹭!”關了一日禁閉后,開門的士兵朝白起嚷嚷。
靜默起身,白起冷冰冰出了禁室,返回營房的路上憋不住心里的怨氣,大步流星朝軍中大帳走去。
“站住!這地方也是你能闖的嗎?”大帳外守衛以長槍相攔。
“在下白起求見相邦大人。”白起抱拳。
聞言,正在大帳中批閱公文的魏冉揚聲:“外面等著。”
等就等!白起一身硬骨頭,干等兩個時辰,仍紋絲不動。
魏冉通過傳喚帳外守衛,知曉了白起的動靜,又讓他干等了一個時辰,這才撩簾而出。
“為何求見本相?”是條硬漢。魏冉心中頗為贊許,然,面色嚴肅。
“他們打架,屬下被迫打來了。大人賞罰不分明,不該處罰屬下。”白起理直氣壯。
如此與相邦大人叫板,一旁的守衛為其捏了把汗。
“你氣難平,想討回公道,本相暫不解釋為何處罰于你。你倒說說,欲意如何討回公道?”魏冉心平氣和。
“聽說你臂力極大,白起想和你比試拳腿。”白起快言快語。
“掰手腕子?若你能贏得過本相,再比武藝。”眼前年輕人性格爽直,有心為秦國選武將的魏冉此刻有些動心。
白起也不推托,見一士兵搬來兩張凳子、一張桌子,竟然率先落座!他卷起衣袖,把手臂擱上桌面。
魏冉笑著落座。掰起手腕來他全然沒了相邦的莊重與儒雅,只見其牙關緊咬,眼睛瞪著滾圓,偶爾悶哼幾句“哦”。
“老子贏了。”白起出了幾身汗,好不容易把對方的手腕子按在桌面上,興奮起身時忘了對方身份,不由得爆了粗口。
“敢對相邦大人不敬!”侍衛拔劍。
“無妨。小子,你叫白起,是嗎?跟本相進帳,說說你為何當兵。”一絲不茍的奉承聽多了,魏冉沒把自個兒當相邦。
魏冉喜歡順眼的人,哪怕對方有些粗魯。
“呵呵。”白起憨笑,隨相邦入了大帳。
畢竟白起游歷列國三年之余,結交了三教九流,也有幸向名師、能人討教過,談吐自然不俗,見識也非常人可比。
提到趙國,他痛罵李兌;說起當官的,他大贊西門豹治鄴有功;談到縱橫家,他首推鬼谷子王詡……
“好好好!”人不可貌相,海水難斗量。若先前魏冉還覺白起可做個沖鋒小將,這會則能展望他封君拜將的未來了。
“比拳腳吧,在禁室里憋了一天,骨頭癢癢。”白起亮出胳膊上的肌肉。
“本相不與你比試,換個人來和你斗一場。他可是有名的大將軍,若你輸與他,也是種榮耀……”領兵打仗必須武藝超群,魏冉想試試他。
稍作思慮,魏冉定下比試規則:白起與將軍各騎一匹戰馬從營地大門而入,第一目標點為軍帳里擱于紅案上的玉佩,得佩后,迅速攀巖至帳外足10丈高的木樁頂部。另外,沿途會命令士兵想方設法阻撓二人。
“有意思!”白起最喜此類競技。
一炷香后,到伙房吃了3斤肉、5大碗米飯的白起,精神抖擻騎上戰馬。
至于參加比試的將軍劉勛,則一身榮耀鎧甲。
二人相互拱拱手,算是見了禮,待他等來到營房入口處,聽聞一聲“開始”,皆揚馬鞭、夾馬腹,沖進營地。
沿途阻撓的每隊士兵皆由副將指揮,個個訓練有素、驍勇善戰,且彼此懂得巧妙配合。
白起避過左側攻來的大刀,又得彎腰避開從身后刺來的長槍。
幸得馬術不凡,否則不知多少次掉下馬來。
再看劉勛,也非等閑之輩,可謂與白起旗鼓相當。
二人通過前三排營房時,幾乎分不出高下,到了臨近大帳時,白起僅略快些許。
而入帳后,白起剛拿起玉佩,晚一步趕來的劉勛提刀相劈,搶佩。
先前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大帳,轉眼遭二人打得狼藉:紅案翻了,擱著竹簡的書架倒地,就連散落地上的竹簡也成了兩人對付彼此的飛鏢。
一路斗得昏天黑地,圍觀士兵數次喊“好”。
比試的兩人抖擻精神,即便是在木樁上,白起已把玉佩拽在掌心,劉勛也不屈不撓尾隨其一同攀爬,伺機將他從木樁上踢落,以求搶到玉佩……
“我贏了!”白起終于把玉佩掛在了木樁頂端,興奮高喊。
“恭喜。”愿賭服輸,劉勛輸得心服口服。
設比局的魏冉由衷欣慰,賞了白起10兩銀子和幾頭羊,便回營歇息。
得了銀子,白起樂了,請伙頭軍張羅了數十壇好酒,再把羊烹,與眾兄弟同享。
憑著仗義、豪爽、身手不凡,白起在軍中越發有人緣。
白起拿賞銀招待同僚的事,魏冉不多時便知曉了,聽后淺笑,不曾道出只言片語。
三
一個月后,白起半夜里被校尉推醒。
懵懂坐起身,他打了哈欠:“啥事?”
“收拾收拾。別看啊,就你。”校尉說完,轉身走出營房。
納悶的白起晚其一步出了營帳,來到集中之地,見僅十幾人,可其中竟有自己認識的伙頭兵唐勝、給過8兩銀子的馬魏和曾比試奪玉佩的將軍劉勛。
“此次由將軍劉勛帶隊,你等同往10里之外的軍營練兵。在那,本將可保不了你等,一切按那邊的說了算……有事多做事,沒事少說話。”軍營主帥的副將訓話。
“屬下聽命。”
莫不是要提升了?白起暗樂著。
樂歸樂,隨劉勛前往10里開外的軍營練兵非一般辛苦,三更天起、四更天已繞城一周,五更天修筑城墻工事……一整日結束,白起累得險些忘了自個姓啥。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6個月,絲毫沒有結束的跡象。
白起自認快撐不下去了,馬魏本就愛嚷嚷,此時惱怒得在營房里又與其余同僚斗起氣來。
“馬魏出列。這是你的馬,自己騎著回家去吧。”劉勛奉此處營地主將之命,打發了馬魏。
“兄弟們保重。”馬魏也不含糊,走就走,誰稀罕在此處做苦役?當兵打仗,圖的是光宗耀祖。他把馬韁一牽,朝弟兄們拱拱手,就此消失在眾人視野。
又過了兩月,像馬魏一般,或被打發還鄉、或遭遣回原營地者大有人在。
與白起一同從原營地來的十幾人,僅剩他、唐勝和帶隊的將軍劉勛。
至于其他軍營送至此處的士兵,也走了七八成。
眼見熱熱鬧鬧的練兵、修工事隊伍變得冷清,大家伙越發心里沒底。
正當眾人有些心灰意冷之際,秦昭襄王次子安國君嬴柱由威名遠揚的大將軍司馬錯陪同,前來視察工事,并檢閱在此訓練的所有士兵。
安國君一連問了幾個士兵,頗為滿意,提出的問題皆關于防御工事,只是把各步驟系統化。被點中的士兵們回答得細致,他聽后朝司馬錯征詢。
司馬錯緩緩靠近,低語:“君上,他等能不足一年內有如此領悟,我大秦有望。”
此營地乃相邦魏冉向秦昭襄王上奏所建,目的明確,培養選拔適合秦國的將才。
此次安國君奉旨督查,為的是檢驗該營地成效。
站在隊伍中的白起極盼望能被點到回答,隨著一輪輪的提問結束,希望泡湯。
稍后,安國君向帶隊至此營地的將軍們提問,所問之內容五花八門,比如如何判斷何時追擊突圍逃竄的敵軍;在誤中敵軍圈套,無法與增援部隊聯系時,怎樣依地勢堅守……
“各自回營,通知伙房,今日加餐。用餐之后,你等加強防守,隨時待命。”安國君提完所有問題后吩咐。
檢閱結束,在場所有人氣勢高昂,人人大喊:“秦國必勝!大王英明!”
此后,營地內如安國君所料較為平靜,隨時待命這一吩咐早令將士們躍躍欲試,直到次日二更天,才見下文:偷襲楚國邊境一駐軍5000人左右的邊陲小鎮。
從秦地出發的將士騎馬趁夜而行,靠近楚邊境時,改為步行。
之后隊伍分作若干組,先頭部隊人數并不多,負責潛入小鎮,探虛實,并尋機派人回來報信。
接著,第二輪偷襲開始,此環節需避開楚國對外宣稱的幾處固若金湯的城墻。此組目標地則為派回報信告之的駐軍營地,火攻乃夜襲營地的主要攻勢。
當火光沖天時,在小鎮外等待的秦軍奉命配合,發起對小鎮的攻擊。此環節主要是壯聲勢,拖住從城樓往營地趕的楚軍,使得潛入營地的將士將營地糧草焚燒殆凈。
另外,留下一部分人換上近日與楚國頻繁發生軍事摩擦的韓國軍服,用于令楚軍誤以為韓國投靠秦國,有意擴張地盤,使韓、楚矛盾升級。此組士兵需極精銳,因為他等主要目的并非殺楚軍,而是為入邊陲小鎮搶奪楚地征收的稅銀。
安排得可謂天衣無縫。按說最可能性命不保的乃潛入楚地的先頭部隊,和喬裝韓人的劫掠稅銀的部隊,但實際上戰場時,人人皆有隨時丟卻性命的可能。
白起被編在潛入敵營燒糧草組,他首次參戰,不曾有半點膽怯,越戰越勇,憑借箭法了得,一弓出三箭,試圖在最短的時間將糧草庫點燃。
遇上楚軍,揮刀砍,提刀劈,揚刀剖……斗得幾乎紅了眼,他的戰果也不容忽視。
行動結束,眾將士回營,自然論功行賞,白起殺8名楚軍、帶回5匹戰馬,覓得3柄削鐵如泥寶劍,故封為左庶長。
慶功宴后,此次由秦國各兵營選拔至此的士兵們,各自回原先的營地效命。
剛升了左庶長的白起,在回到原營地后,與營地的幾位左庶長境遇有所不同。
他有機會旁聽軍帳議事,也曾幾度被派往附近的其他營地,參加比武。
公元前294年(秦昭襄王十三年),任左庶長的白起參與了秦國攻打韓國新城(今河南伊川縣西)的軍事任務。
白起憑借矯健的身手、斐然的臂力及精湛的馬術,在戰爭中殺敵37人,奪駿馬6匹,還帶回1馬車糧草。
此時的白起20歲有余,他也由此在歷史上小露鋒芒。
雖離之后的受封武安君相距甚遠,然,在秦國底層士兵里,他建立了屬于自己的名聲。
又過了半月,相邦魏冉再次到白起所在的軍營監軍,白起感激魏冉的提攜,便于入夜時分求見了正欲歇息的魏冉。
“多謝相邦大人對白起的栽培之恩。”入帳后,他抱拳見禮。
“既然誠心謝本相邦,怎不帶酒來?”魏冉笑呵呵,也不拘小節,索性將外袍寬了,行到小幾邊。
“白起唐突,沒帶。大人處有酒啊。白起愿自罰三杯。”白起跟著來到小幾邊,盤腿而坐。
“感情你小子是到本相邦處蹭酒喝?”調侃一句,魏冉心情大好,命帳外守衛送來幾壇美酒,又布置些許小菜,與白起對飲。
魏冉極清楚白起到軍營訓練、而后參加偷襲楚國邊陲小鎮及前些日子攻打韓國新城的表現,一番暢聊后,更是對其的豪爽滿意至極,問及白起家室。
“我白起孤家寡人。”鳳姑娘的死仍是白起心中抹不開的結。
“本相有一侄女,早被本相認作了義女,她模樣生得好,若你有意,選個日子到相府提親。”相邦魏冉看中白起才能,有意與之結親,便把早些年選在身邊的幾名義女中一適齡少女相許。
連連擺手,白起擱下酒壇:“相邦大人,白起游學列國時遇上了個好姑娘,小名鳳兒。她為救白起而死,白起給她立衣冠冢,且在靈前發誓3年不娶。如此這般,白起愧對相邦美意。”
語氣堅定,雖有些語音不清,但眼中流露的真情讓魏冉首次認同了白起的真。
白起拒絕魏冉下嫁義女之事,在之后他返回白族時,告知了父親白興亮。
白興亮聽完,微愕,嘆息后:“族長有意替你張羅婚事,為父也為你做了主,不知族長是否將聘禮送到了城中柳家。”
話才落音,白起便跑得沒了蹤影,見了族長后,知曉聘禮剛出府門不久,便急急追去,將聘禮截在半路。
擔心柳家姑娘因白族突然不下聘而清譽受損,白起親自跑了趟柳家,說了鳳姑娘的事。
柳家有些不滿,卻也不刁難,此事就此了了。
正當白起以為鳳兒死后的3年不會涉及婚事時,白山奉族長之命,前往軍營探望時,帶來消息:城中美名遠揚的才女蘇倩聽聞了白起的重情義,托父親請媒人到白府說媒。
白起驚愕不已,之后尋了空閑,親自往蘇府而去,重申自個兒的打算。
蘇倩隔著屏風,偷偷看了白起樣貌,算不上俊朗,卻喜歡得緊,婉轉回話:“姐姐已過世1年有余,公子再陪姐姐1年有余,倩兒得空時會去看望姐姐。”
如此女子,白起稀罕。
于是,親事定下,婚期則為鳳姑娘的3年孝期滿后。
此舉一時間在秦國傳為美談,人人稱白起重情義、才女蘇倩知書達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