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之后,老李接到了法務發(fā)到郵箱里的合同。
他打開了很久沒開的電腦,用一塊皺巴巴的眼鏡布擦了擦屏幕。緊接著,他開始擦自己的眼鏡。
在開始閱讀之前,他為自己泡了一壺茶,還打開了一罐速溶咖啡。
或許可以開始了。
老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經(jīng)歷了一段相當糟糕的生活之后,他要重新開始進入到工作狀態(tài)了,而且是頗具挑戰(zhàn)性的工作。
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不過,最難的是我可能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
老李沉下心來,開始閱讀眼前的這份合同。和以往跟出版社的合同不同,這并不是一份版權合同,而是一份勞動合同。
比較起來,勞動合同其實更簡單,潛在的法律風險也更小。
老李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將這份合同反復看了幾遍,合同上的內(nèi)容看起來沒有任何問題。工期、報酬老李都還算滿意,工作內(nèi)容也并沒有太復雜,只是強調(diào)了要適應劇組的工作要求,對劇本進行可行性的改編。
確認自己沒有任何疏漏之后,老李點了支煙。剛抽了兩口,他便再度打開自己的郵箱,將合同發(fā)給了一位常年咨詢的律師。
保障自己的合法利益不受損失,這是老李的原則。在經(jīng)歷了充滿挫敗感的婚姻后,這一點對老李變得更為重要了。
郵箱的自動回復發(fā)來,老李抿了口茶,便聽到門鈴聲響了起來。
“總是這么卡點。”老李小聲嘀咕了一句,然后快步走出臥室,給楊宇開門。
“合同收到了嗎?”
楊宇手里捧著個白色的泡沫盒,老李喜歡吃海鮮,他每次上門都會帶一些來。
“收到了。”
老李接過箱子,轉(zhuǎn)過身去找了把小刀。楊宇看著他,悻悻地挑了挑眉,他換了鞋,然后隨處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
“還滿意嗎?”
楊宇看著老李的背影,開口問道。
“你是說海鮮,還是說合同?”
老李說著,利落地拆開了箱子。那箱子不大,里面裝的東西可不少。扇貝、生蠔、爬蝦,大閘蟹,都是老李愛吃的。
“都有。”楊宇說著起身,他給自己找了個杯子子,環(huán)顧四周后問道,“你的咖啡機呢?”
“你可真會問。”
老李撇撇嘴,將箱子里的東西塞進冰箱的冷藏屜里。
“那咖啡機是她買的。所以,很自然的,她帶走了。”老李說著轉(zhuǎn)過身,有些嬉皮地攤開了自己的雙手。
“對于咖啡機的離去我也很無奈,如果不嫌棄的話,我這里有速溶咖啡。”
“是咖啡就行。”
楊宇不挑。
他和老李都是從平民子弟中摸爬滾打混出來的,對于吃喝只有偶爾挑剔的欲望,沒有一直挑剔的習慣。
收拾妥當后,兩人一前一后進了書房。
在書桌前坐下,整個書房的空間瞬間變得局促了起來。
“心情好點了?”
楊宇晃動著自己手里的咖啡杯,杯中是六塊錢一罐的雀巢咖啡。
“說不上好壞。”
老李嘆了口氣。要說悲喜,他在創(chuàng)作中體會過更猛烈的。面對生活中的變故和意外,他顯得遲鈍、麻木。
“合同怎么樣?”楊宇問道。
老李抿了口茶,問:“你們的呢?”
“老李啊,我只是個編輯,能讓我露個面就很不錯啦,合同這種事是不會交給我的。”楊宇擺了擺手。
出版行業(yè)是個傳統(tǒng)行業(yè)。這種行業(yè)的特點就是晉升慢。不管做出多么出色的業(yè)績,晉升還是要熬資歷講資格,這是楊宇的心病。隨著年齡的增長,事業(yè)上的瓶頸會構成男性焦慮的核心,楊宇也不能例外。
“也是。”老李喝茶,繼續(xù)說,“我這邊的話你可以放心的,既然答應要做了,我肯定會做下去的。”
話音未落,他緊接著搖了搖頭。
“如果沒有什么意外情況的話。”
他十分嚴謹?shù)匮a充了一句。
“那就好。”楊宇拍了拍老李的肩膀。促成這件事,他其實是有私心的,從小到大他都不是個安于現(xiàn)狀的人。他要將老李從幕后推到臺前,讓自己也能順勢而下,擴大一下自己的影響力。
當然,這并沒有損害老李的利益,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的。
由于保密協(xié)議的存在,老李不能向楊宇交待太多合同的細節(jié),他只說自己很滿意。聽到老李這么說,楊宇也就不用擔心了。在這些年的合作中,老李是很難對什么東西感到滿意的,即便是合作了這么多年的出版社,每次簽訂出版合同的時候也會有激烈的爭吵。
看到老李這邊一切順利,楊宇也就放心了。閑聊了半個小時之后,他起身告別。
老李將他送到電梯口,轉(zhuǎn)身回了書房,他看著懸掛在天邊的秋陽,一只手拿起煙,一只手舉起茶杯。這是漫長、乏味的秋日午后,老李感覺自己應當做些什么,又覺得什么都不做才恰到好處。
應該做些什么嗎?
應該做些什么呢?
如果能想明白這兩個問題,可能人類就會告別大部分的負面情緒。
一支煙還沒抽完,老李的手機便響了起來,他看了一眼,屏幕上是個陌生的號碼。
“喂?”
老李接起了電話,手已經(jīng)懸停在了掛斷的按鈕上。在這個‘個人信息’異常廉價的時代,各類推銷、詐騙、邀約總是唐突地找上門來。
讓他意外的是,來電話的不是別人,而是唐婧文。
“很意外嗎,李老師?”
是慵懶、綿軟的嗓音,帶著秋日午后特有的懈怠。
“啊…是有點。”
“有時間嗎?”
唐婧文是老李最不喜歡的那種女人,她的言談舉止都散發(fā)著勾人的氣息,而且,她很清楚自己有這樣的能力。
“呃,有。”老李接過話茬,又覺得有些不妥,隨即問道,“什么事?”
“我訂了一家餐廳,想和您詳細聊一下劇本。”
老李聽見自己喉嚨起伏的聲音,他很不安。
“李老師有事嗎?”
沉默片刻后,唐婧文再次問道。
“啊,沒事,沒事。”
“那就說定了,晚上七點,馬克西姆見。”
“好。”
老李趕緊掛斷了電話。他對于商人,或者說這種商場精英有一種天生的恐懼,再加上他剛離過婚,對女人也心懷忌憚。負負得正在這里并不適用,這個唐婧文,可能是這一階段老李最不想深入接觸的人。
距離晚上七點還有幾個小時,老李搖了搖頭,再次推開自己的電腦。
“唐婧文,到底什么來頭。”
他嘀咕著,開始搜索唐婧文的來歷。
十分鐘后,他點了支煙,眉頭也皺了起來。
網(wǎng)上幾乎搜不到這個唐婧文的半點消息,按照楊宇的說法,這個年紀能做到這種位置上,她應當是個頗有名氣的話題人物才對。老李連續(xù)換了幾個搜索引擎,都無法找到關于她的詳細信息。她只出現(xiàn)在幾個網(wǎng)頁的邊邊角角里,而且出現(xiàn)的只有人名,她從何而來,她做了什么,沒人知道。
雖然很不情愿,老李還是給楊宇打去了電話。
作為一個作者,老李最不愿面對的就是未知。這么多年來,他已經(jīng)習慣了站在一個全知全能的角度去講述。未知對他來說并不只是恐慌,而是隨時可能失控的風險。
楊宇很快接起了老李的電話,老李說明來意后,楊宇在電話那頭輕快地笑了起來。
“我早說過了,懷疑唐婧文身份的其實并不止他你一個。”
“這是一個無跡可尋的女人,沒有人知道她在哪兒上的學,也沒有人知道她是如何進入字迅科技,用什么樣的業(yè)績換來了今天的位置。”
“所以呢?所以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老李有些煩躁。
“目前來說……是這樣的。”
楊宇似乎是察覺到了老李的情緒,緊接著又說:“從我個人的角度出發(fā),我勸你不要對這樣的人過于好奇。這個世界上有許多這樣的人,他們來歷不明,位高權重,身份是他們絕不會對外公開的秘密。既然她不想讓你知道,那你最好就不要知道。”
楊宇頓了頓。
“別給自己找麻煩。這沒什么必要。”
楊宇很認真地說道。
“好,我知道了。”
老李有些失望地掛了電話,生活不是一個屬于他的文本,所有的人和事都按照他的調(diào)度井然有序。
生活是不斷被偶然扭曲的必然。
比如說,他和楊宇的關系,這是偶然的;不安分的楊宇為他謀求一個編劇的工作,這是必然的。
在這份工作里,老李會遇見傅貴九、唐婧文等人,這是偶然的——那么,這份工作會引來某種必然的結果嗎?
老李不知道。
或許是理解了老李心中的煩躁,楊宇給老李發(fā)了一封郵件。老李看了一眼郵件的主題,立刻就打開了郵件。很快,他發(fā)現(xiàn)這個郵件是一個壓縮文件,解壓之后,他得到了是許多網(wǎng)絡論壇上的截圖。
當然,那都是關于唐婧文的討論和猜測。
“這個楊宇……”
老李嘴上嘀咕著,雙眼卻緊盯著屏幕看了起來。
在楊宇提供的這些‘資料’里,關于唐婧文身份的猜測最早出現(xiàn)于五年前。那時她剛投資了一部沒人看好的小成本電影,院線上映后,這部電影取得了近億的票房,相較于制作成本,這部電影可以說是賺得盆滿缽滿。
那不僅僅是商業(yè)上的成功,這部電影在各大評分網(wǎng)站的評分達到了7.5分,讓幾位主演從籍籍無名的小演員一躍成為炙手可熱的明星。男女主演在此后的五年內(nèi),影視作品不斷,也各自獲得了一些獎項。
正是這樣驚艷的出場,讓一些資深影迷和八卦愛好者對投資人唐婧文有了興趣。近年來,凡是字迅科技參與的影視作品,無一不是當年的熱點和精品。
“小說都不敢這么寫……”
老李嘀咕著,繼續(xù)翻看著關于唐婧文的討論。
關于她的身世,楊宇將其分為了三類。
第一是影視圈內(nèi)某位前輩的私生女,因為這樣特殊的身份一直沒選擇公開,又因為骨肉相連,所以將女兒帶進了圈里。
第二種說法與此類似,只不過是指向了字迅影視為代表的資本圈,要知道,字迅影視的創(chuàng)始人也姓唐。就算不是這位創(chuàng)始人的女兒,但沾親帶故是少不了。這個猜測還有許多衍生的內(nèi)容,比如懷疑唐婧文是其他富商的女兒,兩家巨頭讓自家孩子到對方的企業(yè)中刷履歷。
第三種猜測討論度不怎么高,主要的方向是運氣,支持這一猜測的人們普遍認為,唐婧文本身并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背景,只是一個運氣好的海歸罷了。
以老李的視角來看,第三種說法最不可信,一個普通家庭出身的女孩子,想要達到這樣的成就并非絕無可能,但所需的運氣、能力、犧牲都絕非他想象得到的。即便如此,老李也不認為前兩種說法有任何的可信度,私生女什么的,聽起來太戲劇化了,散發(fā)著一股地攤文學的氣息。
過了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老李才將楊宇發(fā)給自己的這些“資料”全部瀏覽一遍。
這是個野心勃勃的人,他肯定會成功的。
看完這些資料后,老李沒有得到任何有關唐婧文的信息,反倒是對楊宇有了新的認識。這些打包好的資料不僅分門別類,還準確地標明了出現(xiàn)的時間和后續(xù)的回應。除了沒有任何用處之外,它沒有任何缺點。
老李點了支煙,抿了口茶,他在克制一種很奇怪的沖動——他想給唐婧文打個電話,在困惑和好奇中,他感受到了一種格外逼真的錯覺。他覺得只要循著她的聲音,他就能捕捉到關于她的蛛絲馬跡。
“喂。”
老李拍了拍自己的臉,心里提醒著自己。
你是一個剛剛離了婚的男人。
這是一句強有力的暗示,他停下了關于唐婧文的一切思考,然后端起水杯走出了書房。片刻后,他拿著裝滿熱水的水杯再次在電腦前坐下。在去見唐婧文之前,他要再過一遍自己的小說《飛鳥》,那已經(jīng)是七八年前的作品了。
熟悉的文檔界面,密密麻麻的宋體五號字出現(xiàn)在老李的眼前。他瞇了瞇眼,感覺眼皮在不由自主地跳動——他已經(jīng)不記得上一次面對自己的作品是什么時候了。
離婚啊,牽扯了他太多的精力。
老李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給自己點了支煙。距離赴約還有近兩個小時的時間,他要集中注意力,仔細梳理所有的情節(jié)和人物。這是一本結構相對復雜的書,那是老李二十七八歲時的作品。其中既有嚴峻的現(xiàn)實,也有他個人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它很擰巴,卻在當時取得了格外轟動的效果——生活就是擰巴的,這是一種普遍又強烈的共鳴。
不得不說,閱讀自己的作品其實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老李看著屏幕上滾動的文檔,時而嘆氣,時而揉眼。
這或許是每個創(chuàng)作者的通病,對以往的不完美感到愧疚,并時常為自己想象中的丑態(tài)感到難堪。
六點鐘,老李起身,馬克西姆是一家高檔西餐廳,他需要一身得體些的衣服。
他走到主臥,打開自己的衣柜,琳瑯滿目的名貴西裝整齊地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這都是他前妻買的——在瘋狂購物的同時也不忘給老李捎帶幾件。老李挑起幾件看了看,有些吊牌都還沒剪去。
好吧。
人總要面對自己陌生的東西。
老李心里嘀咕著,隨手挑了一套。
走進衛(wèi)生間,看著鏡子中那個邋遢、疲倦的自己,老李不由得嘆了口氣。他笨拙地打理了一下自己亂糟糟的頭發(fā),而后剃須潔面,換上了襯衣和西裝,在離開衛(wèi)生間之前,他還不忘剪掉衣服的吊牌。
也沒那么糟糕。
他身上是一件有白色邊條的黑色西裝,內(nèi)里搭配的是一件深藍色的襯衣,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了不少。
和其他中年男人相比,老李有一個明顯的優(yōu)點——他沒有發(fā)福。
今年已經(jīng)三十五歲的老李有著相對勻稱的身材,這并非得益于他的自律或者運動,而是得益于他的胃病。自大學畢業(yè)之后,慢性胃炎就一直困擾著他,所以他吃飯的時候只能吃到六七成飽。這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對老李這樣一個幾乎沒有任何樂趣的人來說。
十分鐘后,老李走出了衛(wèi)生間。他對自己相當滿意,勻稱的身材,得體的服裝,一絲不茍的頭發(fā),還有那張說不上英俊卻干凈的臉。
人到中年,也不能奢求太多了。
“到底是什么讓我如此在意呢?”
站在快速下降的電梯中,他忍不住地想。